于 飛
載于《學人》第一輯的《背景與意義》(葛兆光著),對中國古典詩歌批評中的一個傳統(tǒng)方法,即背景批評,提出質(zhì)疑,讀罷,覺得大有意思。拿起筆來,是想寫幾句贊同的話;但仔細思量一回,倒又像是有許多可以“抬杠”的道理在。雖然,也還是贊同之后的“反對”也。
我想,背景批評固有種種不當,可靠程度也有限,但作為一種批評方式,它本身也未嘗不是一種“背景”。中國的詩歌創(chuàng)作從來都是與政治聯(lián)系在一起,從“關關雎鳩”開始,就擺脫不了政治的羈絆與糾纏。就詩歌創(chuàng)作者來說,有多少“職業(yè)詩人”?有幾個終生布衣?即早早脫縛吏網(wǎng)、把酒東籬恬淡至極的陶淵明,也還是經(jīng)歷了一番折腰之苦。甚至布衣而詩名卓著的,到底也還要扛了“名布衣”的招牌,去應“博學鴻詞”的征召(如應康熙十八年“鴻博”之試的朱彝尊、嚴繩孫)。以詩人名世者固不少見,但很少有哪一位是當初就抱定了做詩人的理想。吳梅村遺言以“詩人”為墓銘,那原因卻在于既做不得舊朝的忠臣,又終不甘心就成了食新朝之俸的貳臣,才不得已而求其次。故批評家熱中于“背景”,實在也還是創(chuàng)作家早授人以柄——宦海風波,碌碌紅塵,不論詩人戀戀于政治,還是政治與詩人糾葛不清,總之,詩人已注定被釘在“背景”之上。魯迅說,雖文藝與政治時時在沖突之中,但二者卻又是不安于現(xiàn)狀的同一。社會太寂寞了,文學家便自己來做戲給大家看。這戲大抵是以喜劇開場,以悲劇收束的(《文藝與政治的歧途》)。這話很冷峻,卻足令人熱辣辣地欷
又何況,千百年來的創(chuàng)作實踐,積累了那樣多的“典故”。幾乎世間的一切事事物物,皆有了意義,盡可貼以政治的標簽,成為有著特別含義的語碼。日月星辰,山川大地,春華秋實,幾曾未經(jīng)詩人“移情”?哪個還有它無善無惡,只是自然生滅的獨立性?尤可怪者,吾土之士子才人,思君之情,與懷春少女,閨中怨婦的思偶之心,毫無二致。怕是所有的風月之辭,皆可作滿懷忠愛的“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來讀。實際上,在無所不在政治之網(wǎng)下,詩人已很難找到一方?jīng)]有“意義”、不含“背景”的凈土。因此,知人論世,作為中國文學批評的一個傳統(tǒng)方法,不必論其“是”、“非”,“好”、“壞”,這樣一種存在,已經(jīng)顯示了它的意義;它的意義,也正不可輕視?;蛘卟环琳f,中國的文學批評中,存在這樣一種很有勢力的“背景批評”,也正是中國文學的創(chuàng)作及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背景所決定的。
誠如作者所言,所謂“背景”,不過是人們對歷史記憶的追憶,“客觀早已成了主觀”,但也還有這樣的情況,即某種接近真實(主觀并未完全取代客觀)的記憶,可以糾正某種偏離真實的記憶。如東坡名作《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后人率依《坡仙集外紀》之說,謂神宗讀至“瓊樓玉宇”二句,乃嘆曰:“蘇軾終是愛君。”遂以此詞所表,全為忠君愛國之思;于是逸筆仙心,幾疑為貪戀祿位之作。而據(jù)王宗稷《蘇文忠公年譜》,此詞作于在密州任時,詞中情事,全為憂生之感(見龍沐勛《詞學研究之商榷》),則“忠君”云云,全是耳食之談。因此,如果有一種綜合運用的識力,背景批評,或許還可以多少避免“現(xiàn)時的理解”偏離“當時的真實”。又往往,批評家中,更缺少的是一種嚴謹?shù)膶W風,故這種“偏離”,倒是因此而常見。
自然,不了解背景,也絲毫無損于對詩作本身的欣賞?!跋喈敹嗟脑姼璨⒉恍枰尘暗闹螢榭可骄涂梢該碛型曜愕囊饬x”,還應當說,這本是作品的最高境界。不過,就中國的詩歌創(chuàng)作來看,“背景歷史”作為“其他文本之一”,實在能夠為我們提供不少很有意思的東西,即使這已不可算作詩歌本身所具有的意義。倘把一首醞釀于“背景”之中的詩作,僅僅看作是一首“純詩”,而全不慮及詩以外的什么,反用《背景與意義》作者的話,即為了“美”,而略掉“真”——哪怕只是近似的“真”——則這樣的“償付”,似乎也是一種遺憾。因為在鑒賞的風趣之后,有時的確有著并不風趣的“背景”,這是為了研究文學而研究文學的批評家也許可以不知道;而不為研究文學,卻讀一點文學的普通人,不妨知道一下的。
說到文學批評,又不過是為理解作品提供一種可能。不必說“精確到有些殘酷的背景批評”常常破壞欣賞的樂趣,其實作品只要一經(jīng)批評的解剖刀,這種不幸就難免。(背景批評還算是與“意義”保持一定距離的,“背景”二字已表明它只是從外圍為闡發(fā)“意義”提供可能。實際上它已放過字面意義的探究,而主要考慮可能的言外之意)“詩詞的進行思想,好像是在架空飛渡”,“講解詩詞,不免要找尋那潛伏著的脈絡”,“假想走那腳踏實地的道路,這是一件最笨的工作,永遠不能做得十分圓滿的?!?《浦江清文錄·詞的講解》)席勒有一首題為《康德及其解釋者》的“警句詩”:
一個富人竟然能養(yǎng)活這許多乞丐?。瘒鮽冊鞂m室,手車夫就忙碌起來。
用它來形容文學批評家,稍嫌刻?。坏胍幌肜畎?、杜甫有那樣多的解釋者,而人們記住的,依然只有李白與杜甫!盡管一種傾向的文學批評,往往會在一個時期,“獨攬意義的解釋權”,故一定程度地影響人們對一位創(chuàng)作家的評價,但最終確立其地位的,依然是作品本身。
不過,“詩無達詁”的話講了上千年,強作解人者仍復不少,因為一首含蘊豐富的詩,無論如何是一種誘惑。所以我更欣賞易安居士一首小詞中的境界: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鷗鷺驚飛,空余艷艷荷花蕩。得耶?失耶?曰:有得有失也。
——心中眼中,依然一片風景,即便是沒有鷗鷺、只有藕花的“殺風景”。
總之,作者對背景批評所作的剖析,本來精彩,我卻因此而以為背景批評的背景尤可注意,這似乎將問題扯開去,是真正的“誤入”了。
(《學人》,陳平原等主編,江蘇文藝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十一月版,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