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波舜
不記得已經(jīng)讀過幾遍《劊子手之歌》了。
只記得一九八七年第一次讀時,非但沒有感覺到讀梅勒的作品是“人生的一大快事”(美國《新港紀事報》評論),相反,倒生出些窘迫和凄涼來。因為面對梅勒“近乎完美無瑕的技巧”和“巨大的成功”,你幾乎目瞪口呆可無話說。梅勒究竟離我們太近了,一洋之隔,倒不如古典作家可任意品評掩去些令人尷尬的比照。也許有礙于斯,也許是梅勒的成功在于“暴露的真實”,有悖于某種社會的需要,總之,國內(nèi)散見幾篇評介文章之后,大家似乎隱約抱定了沉默。
例如,梅勒先生也是一個“造反派”。他的經(jīng)歷在年輕的時候,也和我們一般中青年作家差不多。他生于一九二三年,一九四四年也就是二十多歲的時候在太平洋部隊當過兵。那時候的美軍裝備比不上現(xiàn)今,和我們的上山下鄉(xiāng)差不了哪去。再之后就是考入巴黎大學,再之后就是沒完沒了地參加各種各樣的“運動”,像反戰(zhàn)示威、競選紐約市長之類。從他早期的作品看,梅勒無疑是一個激進的理想主義者,甚至欣賞無政府主義或者吸毒什么的。他的政治主張帶有濃厚的烏托邦色彩,失敗和痛苦是注定的。如果說,后期現(xiàn)代派的作品中的痛苦和絕望,大抵都能分娩出高尚的本真和人道主義精神,是基督教文化使然,那么,《劊子手之歌》中加里為爭取死亡權(quán)利和地獄里的愛情同整個資本主義法律的抗爭,這一具有深刻反諷意義的悲劇與絕望,則是由梅勒悲愴莊嚴的理想主義和獨特的同情心構(gòu)成。同情心的“獨特”是說,按一般的道德原則是維護人的生存權(quán)利,而梅勒卻同情和鼓勵加里對死亡的選擇。這一驚世駭俗的英雄主義之舉對中國人的生死觀來說,當然難予接受,對講求博愛與寬恕的西人來說更不可理喻。但是梅勒成功了。他懂得如何尊重讀者,和他一道帶著理想主義激情,去理解他用近百萬字描繪的道德困境:既然加里已經(jīng)對現(xiàn)存的世界絕望,并且相信靈魂不滅來世可以變個什么,為什么要阻止他呢?這一“獨特”的同情似乎有悖人道,但猶太教關(guān)于人的教旨是:人在倫理上有自由選擇權(quán),也負有責任。這一《圣經(jīng)·舊約》的觀點,也給基督教倫理學以重大啟發(fā)。因此,作為猶太作家的梅勒有更充足更人道的理由發(fā)問,并使這一發(fā)問更具古典主義人道精神。
梅勒似乎也經(jīng)歷了一個浮躁的階段。競選失敗、理想苦悶,成名后也打過離婚,甚至當眾與糟糠之妻動起刀子。社會上多有譴責,于是他就利用自己的專利,在小說中剖白自己。例如在他六十年代的小說《黑暗中的軍隊》中,他以主人公之便,迫不及待地宣泄自己的價值觀念和道德指向。盡管這部作品給他帶來巨大的聲譽,但強烈的主觀色彩使后人讀起來不敢恭維。這大抵和新時期文學剛起步時,最先搶向潮頭的一批中青年作家的經(jīng)歷相差無幾。所不同的是,梅勒并沒有就此變得很灰或者玩性十足,在一己的情懷里營造那攥得出水的孤獨,誠如那販豆腐的小販,一朝拋不出去便罵人不識貨。
在長達百萬字的《劊子手之歌》里,梅勒變得異常冷靜和謙和,帶著一個成熟男人那種憂傷而又低沉的調(diào)子,寧靜也又壯觀地敘述出上萬個真實、生動、準確而又意蘊深邃的生活畫面,近百個和主人公一起分享精彩的人物。他用他的天賦和觀察力,集中了無數(shù)個“表象下面有著潛在特征”的生活細節(jié),使任何一個讀者都無法獲得思考本書以外的機會。你只能在梅勒的世界里徜徉,因為你不可能比梅勒知道的更多;你只能在被梅勒的天才覆蓋,在他洪水般的真誠和同情面前安靜下來,同他一起反復咀嚼加里和加里周圍世界的精神痛苦和原始罪惡。同他一起去理解一個囚犯為什么“要帶著尊嚴去死”,在刑前的幾天里,安然坦率地簽署出賣自己眼睛、腎臟、腦組織的合同,出賣自己生活經(jīng)歷和精神活動的版權(quán)。所有這些生命本能的痛苦積累,無疑調(diào)動起人們的文化本能,深入到精神痛苦的最深處,集聚著形而上的巨大透破力,去完成對社會異化的超驗批判。從而在人與社會的荒誕秩序,生命與靈魂的初始愿望,個體與群體的道德困境的思考中,體驗出最純正的悲劇快感。
說到底梅勒是在寫人。寫加里的生死和絕望,寫他本人的痛苦和提問。但唯有真實才可能產(chǎn)生痛苦,產(chǎn)生悲劇,才能脫胎出高尚的宗教精神和完美的人性。但真實不是現(xiàn)實。這也許就是我們對現(xiàn)實理解上的偏差。現(xiàn)實的扭曲和異化,有時使人無法確定生活的空間和位置。于是夢幻和荒誕就成為后期現(xiàn)代派的主題,并由此產(chǎn)生出多變靈活的表現(xiàn)形式。說這一流派已瀕臨絕境,多少有些不懷好意。事實上,作為“非虛構(gòu)小說”的代表作《劊子手之歌》或許能證明這樣一個趨向:經(jīng)驗模式的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和虛構(gòu)模式的現(xiàn)代主義的滲透與互補,在更高的文學層次上獲得空前的生命力。
人有時是要過癮的。例如在高境界的精神領域內(nèi)漫游。但過癮的作品實屬不多,《劊子手之歌》算是一部,但又是外國的。好在這部書無論從政治上還是藝術(shù)上,于我們都有些積極的意義,至少它沾帶著現(xiàn)實主義的血緣基因,倒是不該疏遠了才是。
(《劊子手之歌》,〔美〕諾曼·梅勒著,鄒惠玲等譯,春風文藝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四月版,上冊:4.00元,下冊:4.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