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 曄
域外讀書。
域外,最常見的解說是指國外。對北京出身的我,是中國之外吧。
正體寫的國字,或被圍墻圈著,或通域,魯迅先生編譯的《域外小說集》初版的封面作《或外小說集》,并不是別字。值得討論的倒是現(xiàn)時在大陸和新加坡使用的簡體“國”。一九五六年在北京推出的《簡化字方案》的字表,并非發(fā)明創(chuàng)造,絕對多數(shù)的字源于早已流行的簡體或者俗體,其中有些是復古,推新出陳,比方搬出《說文》里的異(
讀書,無聊才讀書,或者說是見著域外的中國人多數(shù)不大讀書,甚至很多留學生也不讀書,成天忙著端盤子掃地賺外匯,活得挺無聊,所以我才讀點兒書。
域外是很有些書讀的,僅就中文書說,值得念的也太多。比方常常被大眾(是他們構成的所謂讀書界的多數(shù),若果只靠專業(yè)的讀書人,作家更沒地方抽版稅了)掛在嘴邊上卻不得識見的《金瓶梅》、《九尾龜》等不能說不黃,又不能說沒有文學價值的書,如果對版本沒什么要求,大城市的公共圖書就能借到,好本子,澳洲國立大學的亞洲及太平洋圖書館有幾種,其中的一種《金瓶梅》是中國的國家圖書館(即北京圖書館)也沒有的。很可惜,這本子在近幾年竟弄殘了,被撕去了幾頁插畫,另外幾個版本也間有佚頁缺張,少的都是“潔本”刪去的“臟話”。何人所為,館方是很有數(shù)的,但不要我說,怕的是可能影響友好交流,只是靜悄悄地改革了自開館以來施行多年的規(guī)矩,不再全部圖書開架陳列,有些書刊要和中國的圖書館一樣假手出納員并且簽名畫押。我所在小城的公共圖書館也在改革,原先只要登記個住址就能辦理的借書證,近來變成了要出示足以證明身份的證件,如果借中文書,對不起,請付押金。單收中文書押金,并不能算種族歧視,規(guī)定所及的僅是書,不是人,而非華人或華裔的澳洲人,未必是都不懂中文,不借中文書。至于有些炎黃子孫們確實有把公共的書收藏到自己書架的習慣,當然也不算稀罕事兒。曾見某位前音樂家也許她現(xiàn)在還是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的會員)在相夫親子之余收集了大概上百本公共圖書館的中文小說,主要是金庸、瓊瑤和亦舒,經(jīng)驗是“只借不還,再借不難”,讓我不得不猜是她和她的同黨促進了澳洲公共圖書事業(yè)的改革。我不能說英法德意日等文種的書都會依期歸還(我家也偶有超期的英文書在大掃除時才匆匆寄回去),但我相信事態(tài)并不很嚴重,至少沒誰把圖書館嚇得不敢開放,靠罰沒金錢來整頓治理。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方面的書,只要稍“歷史”一點兒的,在域外看也未必不方便。例如“林彪事件”、“粉碎四人幫”之類的原始資料,通過世界上幾家大圖書館和研究機構的合作,匯編整理得有模有樣,使用起來很順手。至于原本是“發(fā)至地師級”或“發(fā)至省軍級”,只要您能念得懂,就算夠級了。文革非正式出版物,紅衛(wèi)兵的傳單和小報,在北京是幾把鎖守著的,在這里,只要您不怕頭痛,即便是我所在的小城的大學圖書館,也能找出老大的一堆——雖然塵封已久,雖然絕對多數(shù)是影本,卻終是比沒得看強。善本,當然是沒法和中國比的,但不是沒有,意外一見,不單讓人驚喜,而且也有些惋惜。例如《皇明九邊考》,明野史載有邊陲事的屬清廷首予焚禁之列,所以這部書在民國時代即是北平圖書館的善本。一九八六年春我沿黃河故道采訪,很想看看這部涉及黃河中上游人事的書,北京圖書館不借,連商務印書館在抗戰(zhàn)前的影本也不能外借。有次在這里的圖書館閑逛,偶然發(fā)現(xiàn)它老兄很隨便地躺在書架上,端的是嘉靖本。我沒借,晚了,沒用了。文化大革命破四舊,幸免于火的老書不很多,于是單是經(jīng)書就燒出了一大批“新善本”。這里的國立大學圖書館有一大堆經(jīng),手寫、明刻、金陵、草場,全都睡得正香?!把蠼?jīng)”是國家圖書館的一項專藏——它擁有可能收集到的各種版本的中文《圣經(jīng)》,時間跨度數(shù)以百年,乃當今世界之最。可是這批“洋經(jīng)”還是沒有“無產(chǎn)者的圣經(jīng)”《毛主席語錄》的版本多,僅六年(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一年),中國出版的“小紅書”即有千種以上的版本——此數(shù)字很保守,所據(jù)只是我個人的收集所見。雜志和報紙也能看,而且都能看,《求是》和《爭鳴》,《中央日報》和《人民日報》全在架子上和平共處著,可惜全到得很慢。
域外,讀書,就這樣地“域外讀書”吧。細想,我們那可愛的國字在或外不是還有個框框,有口的墻嗎?那么,騎在長城上看書也真是開心的事兒——而且很符合我這“域外讀書”的名目。在這個專欄里,我正是要說些在域外讀中文書的事兒。
好,您候著,下期咱們說“官倒”,兩個字兒跟一部書,書叫《清史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