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軍
墨西哥人胡安·魯爾弗(一九一八——一九八六)不是個多產(chǎn)作家,一部中篇小說《佩德羅·帕拉莫》和一本短篇小說集《燃燒的平原》是他的主要作品。魯爾弗并不著意當一名專業(yè)作家,自五十年代發(fā)表這兩本書后,六十年代就開始從事墨西哥土著民族的研究工作,不再發(fā)表文學作品。魯爾弗也并沒有像一個專業(yè)作家那樣刻意“寫”小說,他的作品完全是生命的溢出。清一色的農(nóng)村題材記錄下了他在孤獨的城市生活中對“我的人民,我的鄉(xiāng)親們”的深切懷念和體驗。魯爾弗曾說:“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兩本書的命運。我當時寫他們只是想讓兩、三個朋友讀,或者說,是出于(內(nèi)在的)需要”,“我至今不知道當時從哪里獲得了寫作《佩德羅·帕拉莫》的靈感,它仿佛是有人向我口授而成”。然而,一旦理解了、愛上了魯爾弗的作品,你將長久地分享他的愛與恨、幸福與痛苦、激動與不安,不多的文字將以它們飽滿的生命力伴隨你對人生的永無止盡的思考?!杜宓铝_·帕拉莫》在墨西哥國內(nèi)國外多次再版,多次獲獎,被譯成多種文字在全世界流傳。加西亞·馬爾克斯對這部作品敬佩之至,宣稱對其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詞語熟悉得如數(shù)家珍。當然,這些并不能證明什么,對價值的真正證明在每一顆被感動了的心里,而心與心的交流常常是無形的。
《佩德羅·帕拉莫》的漢譯本被改名為《人鬼之間》,這個書名當然更富有中國色彩因而易于被漢語讀者接受。在小說的原名中,“佩德羅”是一個司空見慣的西班牙語名字,“帕拉莫”意為貧瘠、不毛之地。實際上,《佩德羅·帕拉莫》并不是描寫一個同名莊園主的故事,它描述的是一種生存境況。
它描寫的是一種死境。小說從死開始:“我”接受了母親的臨終遺囑,到科馬拉村回訪故土并尋找拋棄了他的生父;小說以死結束,“我”的生父——莊園主佩德羅·帕拉莫——死于他的另一個私生子的刀下,結束了罪惡的一生??岂R拉村是一個巨大的苦難,科馬拉村是一座人間地獄,科馬拉村是一處無人之境:
那該是孩子們在街頭巷尾戲耍的時間,這在每個村子都不例外:傍晚充滿了孩子們的嬉鬧聲,發(fā)黑的墻上映射著淡黃色的夕陽余輝。
……
但是現(xiàn)在我卻來到了這里,來到了這個鴉雀無聲的村子里。我聽見自己踏在鵝卵石路上的腳步聲。這空蕩蕩的腳步聲在染著夕陽的屋墻中間回蕩。
……
科馬拉村沒有活人,只有受苦的靈魂、有罪的靈魂、絕望的靈魂、求援的靈魂四處游蕩。但對于另一種聽覺來說,科馬拉是有聲的,正是這彌漫四野的低語使“我”窒息,也成為死人:
一陣陣舒緩的低語,毫無來由的低語,像是夜風吹動樹枝發(fā)出的聲音,而那里既無樹,又無枝,但仍能聽見這種竊竊私語。于是,我不再往前走。我開始感覺到那種像蜂群一樣的密集的細語在向我靠近,在我周圍盤旋,最后,我終于從中辨出了幾個似有似無的字眼:“替我們祈求上帝吧?!边@就是我聽見他們對我說的話。于是,我的靈魂凍成了冰。因此,你們發(fā)現(xiàn)我時,我已經(jīng)死了。
這是一群幾乎被上帝拋棄的、孤立無援的受苦人。
不少評論到此為止:《佩德羅·帕拉莫》為我們揭示了人間的苦難。然而反復地讀著,體味著,我覺得魯爾弗更深的情致是殘存于苦難之中的溫情,是茍活于絕望之中的希望。蒸騰燒烤的煉獄里還飄著一絲甘甜的涼風,寂寞漫長的黑夜間還有一息人的熱氣。像復調(diào)音樂的另一組旋律,有另一類回憶的聲音穿插于整個小說——“我”的母親對故土的美好回憶,幼年的佩德羅·帕拉莫對童年女友蘇薩娜的真切懷念。“我”的母親是被霸占了土地、受盡了虐待后被迫離走的,她本當怨恨,然而她卻癡戀著這塊荒涼、貧瘠、苦難的土地,為自己為兒子描繪了一幅又一幅溫情脈脈的科馬拉圖景。她堅定地對兒子說:“在那兒,你會發(fā)現(xiàn)我的回憶之聲比我的死亡之聲更響亮?!庇谑?,“我”帶著她的目光來了,她給了“我”看事物的眼睛:
在那里你將找到我的故地,那是我愛過的地方。在那里,夢想使我消瘦,我那聳立在平原上的故鄉(xiāng),綠樹成蔭,枝葉繁茂,像是存錢罐一樣保存著我們的記憶。你會感覺到,那里的人們想永生永世地活下去。那里的黎明、早晨、中午和夜晚總是一個樣子;但是風不同。那里的風改變著萬物的色彩;那里的生活飄來蕩去,就像是一陣陣低語,一陣陣由生命發(fā)出的純凈的低語。
這些囈語般的獨白貫穿全書,或者游離于上下文的情節(jié)之外,或者與上下文的感情形成鮮明的沖突。它們似乎在頑強地、執(zhí)著地表現(xiàn)自己,施展著征服人心的魔力。初始,你會覺得這些溫馨的回憶與冤魂的呼喊構成了一組不協(xié)調(diào)音;后來,你又會覺得,這種延綿至另一個世界的愛憐與怨恨同是維系人生的長如流水的感情。
不僅是一般的人間常情。細細品味,你會感覺到字里行間厚重的宗教感。宗教感情并不完全等于宗教。有些民族,有些人從形式上虔信某一種宗教,卻并沒有真正的宗教感。論及死亡也不一定就是有宗教感的表現(xiàn)。有時人們只限于以現(xiàn)世的眼光來看待死亡,讓活人帶著死人的面具出現(xiàn),靈魂并沒有地位。宗教在本質(zhì)上是感情的,這種感情源遠流長;它的核心是超越,是精神對物質(zhì)的超越,感應對理喻的超越,理想對現(xiàn)實的超越。不同民族的宗教感情色彩不同,其高低優(yōu)劣完全由評論者個人的世界觀所決定。在《佩德羅·帕拉莫》中,我們能夠體察出接近迷狂的執(zhí)著、神秘主義的敬畏、形而上學意味上的希望等幾種宗教式的感情。
一種感情向另一種感情的升華有時僅僅取決于感情的濃度。一般的愛好可以稱之為興趣,藝術追求可以比喻成愛情,宗教式的愛接近迷狂。其中的差別僅僅類似水與茶與酒之差。人的氣質(zhì)、民族文化間的差別往往也就是這種由量而引起的質(zhì)的差別。魯爾弗為《佩德羅·帕拉莫》選擇了陰陽界,選擇了“后世景象”作為小說框架;這種藝術形式本身就是有意味的,是由主宰作品的情緒所決定的。什么樣的摯著能比超越死亡的愛與恨更加強烈呢?有一種麻木的生,對它的說明是忘卻;有一種不滅的死,對它的說明是記憶?!杜宓铝_·帕拉莫》使你感到被這種迷狂的情緒包圍著,而你又舉不出什么正經(jīng)的事例來說明這種執(zhí)著,因為這種感情已經(jīng)是溶于血液的一種素質(zhì)?!拔摇钡哪赣H終生陷于回憶科馬拉村的嘆息之中,陷于不能回訪的悔恨之中,臨終差遣兒子替她去死在這片故土上,用她從彼岸發(fā)出的愛的呼喚伴隨著兒子走向彼岸。小說中的另一個女人形象——佩德羅·帕拉莫可望不可及的戀人蘇薩娜——對于所遭受的苦難和曾享有過的一絲溫暖懷著刻骨銘心的記憶,這記憶使她淡漠了今世,一生都在自言自語,永遠昏昏欲睡,似醒非醒。一個生活在美麗的夢幻中,一個生活在可怕的夢魘中,都是執(zhí)迷不悟。
《佩德羅·帕拉莫》中的人物表面上往往對宗教流露出近似褻瀆的諧謔情緒,拿生死、上帝開玩笑,表現(xiàn)出墨西哥人典型的“黑色幽默”,但是內(nèi)心深處懷著一種惴惴不安的敬畏,那是對生命的神秘,對命運的乖戾,對高高在上的“全知全能者”的敬畏。就連殺人不眨眼、奸淫掠奪的惡魔莊園主也感覺到這種威懾:
你隱藏在幾百米以外,隱藏在云端,隱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蘇薩娜。你隱藏在上帝無邊無際的懷抱里,隱藏在“天命”之后,在我夠不著、看不見,我的話語傳不到的地方。
宗教人無論如何痛苦,不會喪失希望。這種希望與現(xiàn)世追求并不一定矛盾,但絕不等同于現(xiàn)世追求。宗教意味上的希望有一個基礎,這就是相信另一個形而上世界的存在:
此時盡管沒有孩子們在嬉戲,沒有鴿子,更沒有那藍色的屋頂,我卻感到這個村子活著。如果我所聽到的只是一片寧靜,那是因為我還不習慣于寧靜;也許是我的頭腦中還充滿著喧鬧和各種聲音。
魯爾弗在用文學語言解說有一個形而上的世界存在,一個靈魂居住的世界存在。只有相信它的存在,才能聽見這個世界的聲音。人一旦有了這種感情,苦難也脈脈含情:
當我坐下來去死的時候,靈魂請求我站起來繼續(xù)承受生活,好像期待出現(xiàn)什么奇跡來洗清我的罪過。我連念頭都沒動一下就對她說:“路到此走完了。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做什么?!蔽覐埧谧屗鋈ァK鋈チ?。我感覺到,系在心上的那根小血繩落在了我的手心里。
人有了這種感情,甘愿終生追求可望不可及的理想,她才是維系此世生命的真正力量。蘇薩娜在小說中代表這一理想。一邊是苦戀,強盜心中殘存的愛心,美好的童年回憶,三十年的等待;一邊是距離、隔絕,若隱若現(xiàn)、無法理喻的、根本就不屬于此世的幽靈般的存在。魯爾弗把這么美好的追求加在惡魔佩德羅·帕拉莫的身上,理想與現(xiàn)實的鴻溝使人心沉入深淵。然而,希望的力量同樣誕生于此。這才是魯爾弗寫作《佩德羅·帕拉莫》的苦心所在。魯爾弗曾披露過創(chuàng)作《佩德羅·帕拉莫》的真正沖動:“從最隱秘的層次來講,《佩德羅·帕拉莫》誕生于一個形象,來自對一個理想的追求,我稱她蘇薩娜·圣·胡安。從來就沒有蘇薩娜·圣·胡安這么個人,她是我根據(jù)十三歲時草草認識的一個小姑娘的形象想象出來的。她從來不知道這件事,我們也再沒有見過面。”我敢憑這句話判斷,魯爾弗在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時,內(nèi)心深處感到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命;不是絕望,而是希望。
如果承認評論家的評論,說《佩德羅·帕拉莫》是一幅墨西哥人靈魂的透視圖,那么,我覺得應該說,墨西哥民族擁有情感化的形而上學,這個民族有一顆不死的心。世界上民族林立,氣質(zhì)相去甚遠。有早熟的民族,也有早衰的民族。有些民族既沒有少年的追求,也沒有老年的虔敬,他們處在可怕的中年,有的只是填不滿的物欲,冷靜的懷疑,長生不老的愿望。他們可能從物質(zhì)上駕馭現(xiàn)實,但缺乏超越現(xiàn)實的精神力量。他們的文學因而也難以真正插上想象的翅膀。我們的祖先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又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彼钌罱袒搜S子孫。他并不知道也不相信還有些民族信奉“未知死焉知生”的哲學。在時髦日新月異的當代,更有集儒、道、佛與科學之大成的大氣功師出世,將宗教、藝術、愛情統(tǒng)統(tǒng)“提升”為物理現(xiàn)象,將一切神秘均化為理喻,將耶穌、釋加牟尼等彼岸的巨星全部集中在此岸的大旗下。嗚呼!人鬼之間的確可以溝通了,只是死去的是心,長存的是不老的肉身!
一九九一年二月
(《胡安·魯爾弗中短篇小說集》,屠孟超、倪華迪、徐鶴林等譯,外國文學出版社一九八○年五月版,3.00元;《人鬼之間》,屠孟超譯,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十月版,1.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