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之水
《花外集》作者王沂孫,生前無名,身后無傳,詩文盡佚,連生卒也難查考。本集校點者吳則虞先生所作《王沂孫事跡考略》,與甫歸道山的黃賢俊先生所作《王碧山四考》(生卒考,未仕元考,遺詩佚詞考,朋輩考;詳見《詞學》第六輯),怕是鉤稽匯錄碧山事跡最詳?shù)目甲C文字罷。因之,能夠成為“不朽事”的,就止《花外集》中的六十余首詞了。
碧山受到特別的推重,是在清代。評者以他的“感時傷世之言,而出以纏綿忠愛”,而將之目為“詩中之曹子建、杜子美”;(詳見《白雨齋詞話》)近人有頗不以此論為然者,乃以辛稼軒、文文山的大聲鏜
一襟余恨宮魂斷,年年翠蔭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
這一闋常被人稱道的《齊天樂·蟬》,最能見出詞人性情。說它暗刺元和尚盜發(fā)會稽帝陵事,固然不錯,但若僅以此論,猶覺淺了也。想當日賦蟬一闋,作者八人,寓意原是一樣的,獨碧山此作為人傳唱最著,當以其字字皆寫心之語,得事外見人之妙,“寄托”尚在其次吧。檢《花外集》諸作,正所謂“無處不凄凄”:春寒料峭之時,“最難禁、向晚凄涼,化作梨花雨”;當著花事繁盛,卻“謾凝佇,念昔日采香,今更何許?”秋聲淅淅之際,“正老耳難禁,病杯凄楚”;到得朔雪飛花之日,更“向山邊水際,獨抱相思”。一編讀竟,不見一語言歡快,直是一腔悲慨沒個安排處,“解愁人、惟有斷歌幽婉”。此等胸次,此等性情,此等思致,適由詠蟬一闋道得分明。“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殘陽幾度。余音更苦”,洵為詞人自家寫照(詞人或許“流露于不自知”,讀詞者未可“不知”)。張炎謂碧山“琢語峭拔,有白石意度”,我意以思筆妙絕來說,王不讓姜,但以深摯沉厚論,白石卻遜于碧山。白石高在清空,失亦在清空。野鶴行云與杜鵑啼血,原來兩般情味。葉嘉瑩先生論及稼軒詞時道辛棄疾是把生命和生活都投注到詞的寫作之中,質之于王沂孫,又何嘗不是?只是二人生活經(jīng)歷不同,對生命的感受不同,而境界不同,詞風各異。這相異之處,卻是難以高下論的。周濟作宋四家詞選,將辛王并為“領袖一代”的大家,可說具有批評家的眼光。
《花外集》中所存多為詠物之篇,評家公推此為碧山勝場。詠物而能攝物精魂,碧出確可稱為“思筆雙絕”,卻又不止于此。依我看,以春水秋聲新月落葉物情之句,處處有“我”在,方是碧山高人之處。
柳下碧粼粼,認
春水耶?碧山耶?物我關合、相融,不分彼此之際,恰便詞心所在。曼聲挽和,悠韻約住的,正此轉圜即逝的瞬間。
“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卻道——“萬物總關情”。
(《花外集》,〔宋〕王沂孫撰,吳則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七月第一版,1.3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