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握住一支筆,就如握到了密友的手。
夜色深沉,燈火燦燃,這一刻,你可以盡情傾訴自己局促許久的所念所思,在紙上,象吐出哽在喉中的魚骨。多年壓入箱篋的這些文字,重讀時,你將會有滿臉的驚訝,滿心的疑惑:我難道曾有這樣真實?這樣坦誠?
時間也許已頗具耐心地漂白了你生命的原色,也許你走到了人生喧鬧的前臺,用更讓眾生雀躍狂喜的面具來迎合他們,但你仍將被這些墨色淺淡的文字感動得唏噓淚下。只要還有良知,你就會逃避所有的鏡子,愧對自己。
這只手從過去歲月里伸來,拯救你的現(xiàn)在,你無法拒絕它。
那些年代的日記將成為逝川中落腳的石頭,使你重返此岸。
從何時起你開始戒備,開始設(shè)防,開始構(gòu)筑一座深深的城府?真情流失了,你不再可惜;朋友走散了,你不再痛心。你嘴角多了幾撇世故的冷嘲,你在面具下生活,陽光已無法透射到你的心底。你不再記日記。
然而,誰能想到你曾是這樣一個人:失戀時,寫下了兩萬多字的日記,甚至要在一只酒杯中淹死自己。你很艱難地爬出了酒杯,卻很容易地戴上了面具。這是一個轉(zhuǎn)折,如果你不是自覺被無端地傷害,或許你將以純良之心回報這個世界。
你的冷漠?dāng)U散到周圍,人們也在躲避你,戒備你,雖然他們沒有露出牙齒和指爪,但你知道,你絕不可能進(jìn)入他們的領(lǐng)地。
未必誰都能勾勒自己的畫像。你曾經(jīng)覺得拿破侖是豪霸萬方、令人敬仰的父執(zhí),而親密的文特森·凡高,你將他看作一個不幸的兄長。你自信絕不會虛度一生,也絕不能寂寂無聞?,F(xiàn)在,你卻將這看成一個夢,一個天真漢的念頭。
對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我們無法任意選擇,上帝一旦擲出他千變?nèi)f化的骰子,一切運數(shù)于是注定。這樣的宿命觀,時常捉弄我們可憐的信心。
你做的工作到底能給你提供多少興趣?這個世界缺乏真正的選擇機(jī)制,你只能抓住到手的東西,就是這樣,也仍有得而復(fù)失的危險。你重復(fù)單調(diào)的工作,憑著聾子一般的經(jīng)驗和瞎子一般的熟練。丟開這一切,你還能干些什么?你的才能早就被這個模子固定了,況且,殘存的膽量也并不慫恿你去冒險。
自我失落了,在神像已毀的年代,你只能感到無底的空虛。人,爬著來,躺著去,這期間,便是無謂的奔走,你真是這樣認(rèn)為,就斷然不會將短暫的一生付諸于一種更為激烈的行動。人們忙于衣食的籌措,忙于享樂場的營造,忙于巧取豪奪,忙于爾虞我詐。這樣的人生是一張巨網(wǎng),正在羅致你。
倘若你業(yè)已萎縮的良知真有一天重新蓬勃起來,你將能找回那個失散多年的自己,他從過去走向你,他從將來走向你,從這兩極向你伸手,你一定要握緊它們。你要善待自己,善待愛你也被你愛的人們。你還要學(xué)會恨,恨是一門更為高深的學(xué)問。你不要隨意地耗費生命,你要象一團(tuán)煤或一支蠟燭那樣懂得為什么燃燒自己。
握住這雙手,你自己的手。
如果你舍近求遠(yuǎn),你或許會握住一尾陰冷的毒蛇或是一塊通紅的烙鐵。熱愛自我,絕不輕易地將他交付出去。除此之外,你的良知就是帥旗,你的智慧就是戰(zhàn)鼓,出擊吧,遑論勝敗,也不用神圣的名義。
(蔡小憶摘自《自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