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何平
貴生一直沿著那條山徑踽踽獨(dú)行,一任同學(xué)們振臂高呼,將口號喊上天空。他感到一陣孤寂。倒不因為離開了大道和同學(xué)。他有心事。別看他只是個初中生。
一聲鳥啼??罩挟嬕磺€。貴生叫不出名。那東西在頭頂盤旋一周,丟下一聲孤鳴,倏忽遠(yuǎn)逝。
貴生便又想起了他的朋友—一只心愛的八哥。失蹤已一天了。那八哥,他喂了大半年。乖了,認(rèn)家了,還能學(xué)主人的片言只語。它身上,流著貴生舌上的血。
貴生心灰意冷地在光禿禿的山坡上走著。早年,你一走上這路,就象走進(jìn)畫里。那漫坡潑灑的綠色包圍著你,鳥聲婉轉(zhuǎn)圓潤,陽光斑斑點(diǎn)點(diǎn),象是夢。你象永遠(yuǎn)走不到盡頭,直似迷了路一般。可現(xiàn)在,荒蕪的山坡可一覽無余。于是貴生漫無目的地張望著,便看到了前面那一堆灰灰的夾一些黑色的羽毛。他走過去,便驚住了,那堆羽毛竟是屬于自己八哥的!
貴生蹲了下來,遲遲地?fù)癯鲆恍┯鹈踔?,然后慢慢站起,向王隊長家走去。
前天。他遵從王隊長之命,打死了村西張民叔的5只鴿子。誰叫貴生是“彈弓王”呢?就因此,他家得到20分工分。鴿子落到了王隊長手里,那手,沾了些血。醇厚的鴿子肉,異香鉆鼻。那滋味,他卻不曾品嘗。王隊長有言,“吃了鴿子肉的小孩是要變蠢的?!辟F生當(dāng)然不愿變蠢。何況,他本來就不太聰穎。但畢竟得了20分工分,僅小半天時間。媽媽定會高興的。
可媽媽卻使他昂著的頭垂了下來。
第二天,依舊是放學(xué)后。貴生受命打李大爺?shù)镍澴?。他猶疑了。瞄了半天,樹枝一晃,子彈僅碰落一根羽毛。而后來,大風(fēng)驟起。這隊上僅剩的6只鴿子便不知去了何處。
他回來時,卻沒了八哥的影子。王隊長拿一種異樣的眼神看他,撲朔迷離的。貴生茫然了。
但有件事,貴生認(rèn)為是做對了的。
一排高壓電桿聳立于這山村的荒脊。仰視,筆直的,伸向藍(lán)天,如托住了云朵。平眺,也筆直,老望不到頭,只是遠(yuǎn)處的矮小些。等貴生臨近,又漸變得高大起來。他數(shù)過很多根,卻始終沒得結(jié)果。老師告訴過他,這電桿一直通到鹽礦。我們吃的鹽就是那兒產(chǎn)的。他腦中登時生出些神往。
而神往實(shí)現(xiàn)了的,則是喜鵲。那電桿桿身與鐵架相交之處,恰成了它們棲身的地方。于是,幾乎每根電桿的相同部位,便筑成了枯枝搭就的新窩。這是人奈何不得的。
哪料好景不長。
一天,幾個系寬皮帶的人,借助兩塊粗繩吊著的木板攀上了電桿。那些枯枝便紛紛墜落,最后黑黑的一團(tuán)砸于地,紅黃的細(xì)塵漸次漫開,略呈放射狀。一群喜鵲飛繞于電桿上空凄然而鳴。
枯枝立即被搶光了。只一根電桿上還剩一個大窩。寬皮帶大抵有些筋疲了,困憊地躺了下來,直直地望著天空。繼而開始了閑聊。
貴生躊躇著走上前去。
即刻他便開了眼界。他身后站著一堆小孩,都張著耳朵。貴生曉得了,戳窩,是某處曾因窩引起過火災(zāi)。這窩怎能引起火呢?他似懂非懂。但必須毀掉它,他清楚。
貴生也向他們吹起自己的本事。說能光手赤腳直接爬上電桿去。寬皮帶便一片驚訝,霍地立起身來,將信將疑。一人甚至愿出一塊錢作獎賞。
貴生敏捷地上去了,很是輕松。同時帶上去了一雙雙睜圓的眼睛。
枯枝利索地掉下,居然無人去撿。貴生離地面一米多跳下,先前那顆擔(dān)憂的心也便著了地。
不僅貴生得了一塊錢,而且一周之后,紅衛(wèi)學(xué)校也收到了一封感謝信。
貴生第一次真正出了名。
逶迤東西的威水干渠。這里是它的十大工程之一。南北延伸的廟兒山,高高地雄踞著,被劈成了兩段。兩面的斜坡長長的,極平,角度絕對相等。但有東西居然未被劈斷,兀自橫跨其間。那便是兩根相距數(shù)米的水管。淡水和鹽水各自你來我往,不舍晝夜。
這個星期天,是威水干渠全線通成之日。隔不多天,將舉行通水典禮。定然是盛大而隆重的。工程指揮部早有通令,縣委書記兼工程總指揮柳書記,定于今日視察干渠全程。沿路必須做好歡迎工作。特別是重點(diǎn)工程。
似乎是一切準(zhǔn)備就緒。已任大隊支書的王隊長卻為一事犯愁。幾條巨幅標(biāo)語怎樣布置才會醒目,有氣勢。
起風(fēng)了。
腦汁絞盡的王書記忽地眉開眼笑。他牽來了貴生,興奮地宣布大膽的構(gòu)想。眾人黎黑的臉上立時出現(xiàn)了各異的神情。旋即一片嘩然。王書記吼了一聲。靜場。沉默,足夠一分鐘。人們直視著王書記,也直視著貴生……王書記大步跨上一條高凳,掃視半圈,咳一聲。接著便是分析、比較、開導(dǎo)、權(quán)衡,很是激昂慷慨,大是大非了一番。
風(fēng),愈刮愈大了。
貴生踏上了那條細(xì)長狹隘的水管,赤著一雙瘦腳,小心翼翼的。不象平時那般靈巧。人們這才有所意識。盡管王書記當(dāng)眾許諾過,要獎貴生100工分,并且一定保送他上
高中。甚而連貴生唯一的親人—他母親也只能點(diǎn)頭。她堅信自己的兒子。這是他的特長和絕技。他還不曾出過事。再說,又怎能擺頭呢?
貴生趴在水管上,終于系好了那條紅紙黑字的巨幅標(biāo)語。王書記在遠(yuǎn)處頷首,欣賞著水管下呼呼作響、愈飄愈烈的字片,向那黑點(diǎn)揮著手。貴生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因為風(fēng)大,有意的,身體迎風(fēng)向右微傾。慢慢地伸出一只腳,又慢慢地縮了回去。終于,一步,兩步……依稀有些顫悠?;羧唬硪粋?cè)刮來一股逆風(fēng),他向前晃了一晃,急遽地摔了下去。天地間瞬息陡亮,一片銀針?biāo)熘贝萄勰?。又?fù)歸于暗。隨巨雷炸裂天幕,暴雨瓢潑下來。眾人嚎啕著,涌向貴生。王書記有些木然。急匆匆奔來一人?!巴鯐?!接電話通知,說是怕車打滑,柳書記不來了?!?/p>
王書記猛然仰起頭,很是失望。混沌中,那標(biāo)語正寂然翻落……(崔友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