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俊杰

由于中篇小說崛起，佳作迭出，報告文學似乎被人們冷落了一陣。今年開春以來，《唐山大地震一一7.28劫難十年祭》、《一個傻子和一個瓜子市場的興盛》、《洪荒啟示錄——洪河兩岸訪災記實》、《中國的“小皇帝”》等氣勢磅礴、豐厚真實的作品相繼問世，使報告文學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良好的勢頭。在這批引起轟動的作品中，李玲修的新作《問心無愧》(載《啄木鳥》1986年第2期)也該是值得重視的一篇。作家選取改革時期出現(xiàn)的一個具有奇異反差的事件和一個人格自我實現(xiàn)的典型人物，筆酣墨暢地加以描繪，從而燭照出我們時代生活發(fā)展的軌跡，獲得了它獨特的美學價值。

在我的記憶里，李玲修的報告文學大多是寫知識分子、運動員或服務員的命運際遇的。象《籠鷹志》、《價值》，以及收集在《足球教練的婚姻》集子中的十四篇作品，通過一些新穎的角度，用傳神生動、樸實酣暢的文筆，表現(xiàn)了知識分子、運動員們的命運和心靈的歷程，努力發(fā)掘生活中的美呈現(xiàn)給廣大讀者。《問心無愧》所描寫的則是作者從前較少涉足的工人生活，從一個橫斷面去解剖變革時期復雜多樣的生活形態(tài)，揭示普通工人的心靈世界，同樣把生活中的美呈現(xiàn)給我們的讀者，以鮮明的色彩表現(xiàn)了作者的美學理想和美學追求。

李玲修把這篇報告文學題為“獻給理想大廈的施工者”，也許是意味深長的。這里所寫的是一個普通建筑隊和他的隊長。哈爾濱市南崗區(qū)建筑維修工程公司第二施工隊，在全國千百個建筑隊中算老幾？這個施工隊的隊長常禎的名字何曾見過經(jīng)傳？沒有。與那些顯赫一時的人物相比，他們是再普通不過了。然而作者卻把“理想大廈的施工者”的桂冠加到這些普通人的頭上，是不是廉價奉送？是不是故弄玄虛呢？也沒有。在我們這個偉大的時代，在社會主義四化的建設中，他們?yōu)槔硐氲拇髲B加磚添瓦，他們確實是值得謳歌的人物。他們不愧為“理想大廈施工者”的光榮稱號。

作品的選材和結構都是很有特色的。作品不是平鋪直敘，而是錯落有致地把生活中出現(xiàn)的奇異反差，生動地展示在讀者面前，使《問心無愧》波瀾起伏，情懷迭宕。開篇就頗有氣勢，引人入勝?！澳辖ǘ牎标犻L常禎“才不驚人，語不出眾”，在短短幾年內卻成了“兩次轟動哈爾濱的人物”。一九八○年他領導的南建二隊以優(yōu)異的成績獲得了“萬米工程全優(yōu)的金牌”；不到三年，他突然又成了貪污五十萬元的“大貪污犯”。在生活中這種奇異的反差是富有強烈的戲劇性的。這個常禎究竟是優(yōu)秀的建筑隊長，還是“大貪污犯”？作品給人以懸念，讀者也隨著作品所描寫的故事的展開，心潮起伏。

不過，作品的寫法與一般的“破案”作品不同，它并不著重去寫案件本身以及如何使這樁冤案得到昭雪，而是揭示在改革時期出現(xiàn)這種“反差”現(xiàn)象的社會的和心理的原因。故事的發(fā)展沒有大起大落，但對生活的解剖卻非常深刻。為什么一個曾經(jīng)拿到金牌的建筑隊長，突然被說成為“大貪污犯”呢？為什么一個人的形象出現(xiàn)如此大的“反差”呢？有群眾一語道破：“這年頭，誰干事誰挨整，誰改革誰招災”。此語雖系群眾中的激憤之辭，但在相當程度上道出了某些難于否定的事實。常禎這個普普通通的建筑隊長，突然成為眾矢之的，有人甚至上告到中央總書記，中紀委批轉省委，由省、市派工作組調查，如此聲勢浩大來清查這個“案子”，與常禎推行的改革是不無關系的。黨中央領導的當前這場改革，是一場深刻的革命。改革必然要打破某種與社會發(fā)展趨向相違背的傳統(tǒng)習慣勢力，必然要觸動某些人不應該享有的利益；不客氣地說，改革關系到權力和利益的再分配。因此，在一場巨大的變革面前，有眾多的人擁護、支持，為之而奮斗；也有為數(shù)不少的人仿徨、反對，甚至加以阻止破壞。在對常禎的評價上所出現(xiàn)的奇異反差，正是這種改革形勢下紛紜復雜生活形態(tài)所呈現(xiàn)出來的折光。常禎申請入黨時，人們就覺察到：“有人在常禎身邊品著，總覺得有股暗勁兒跟他過不去。這股暗風勁兒象旋風，似煙霧，到底來自哪兒，誰也摸不著，看不見，但卻能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边@“暗勁”，這“暗風”是什么，從何而來？誰也說不清楚，但誰也能感覺到。報告文學和小說畢竟有些不同。蔣子龍改革題材的作品《喬廠長上任記》在展示“千奇百怪的矛盾，五花八門的問題，把喬光樸團團圍在中間”的氛圍時，寫了一個耍滑頭、施詭計的副廠長冀申；柯云路的《新星》，表現(xiàn)古陵的矛盾，寫了阻在李向南面前，使他寸步難行的絆腳石，塑造了一位諳于世故、滿口革命言辭的顧榮的形象。在《問心無愧》中站在常禎對面的，阻礙改革的是誰呢？作品沒有說，讀者也無從查考。作者只在最后輕輕地帶了一筆：“事實證明，不是常禎是鬼，而是寫信的人是‘鬼?！碓谀睦?？‘鬼就是那些鬧分裂，拉山頭的人。他們企圖拉常禎離開南建二隊到自己山頭來，并許以職務和高待遇。而常禎拒絕他們的拉攏，他們便懷恨在心，找來個筆桿子寫信誣告?！蔽蚁胧虑榭赡懿荒敲春唵危髌泛宦?，沒有直說。不過，即令如此，作品的鋒芒所向也是很清楚的，它的批判的力量已力透紙背。我們應該諒解作者。她用的是曲筆。不過作者并沒有完全回避矛盾，細心的讀者會從作者的描寫中找到答案。作品這樣寫道：常禎遭誣告以后，群眾困惑不解。最關心常禎的鄭大爺苦苦思索?！跋雭硐肴?，鄭大爺?shù)贸鰩讉€結論：常禎是正派人，就要得罪那些不正派的人；常禎要搞改革，就要得罪那些思想僵化的人；常禎要不謀私利，就要得罪那些為私利拉拉扯扯的人；常禎要抓出一支鐵的紀律有理想的隊伍，就要得罪那些自由散漫身上帶有舊習氣的人……?！边@就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矛盾，人際關系上糾葛的起因，也是人們心理上不平衡的根源。通篇作品沒有寫一個對立面人物，似乎缺少劉賓雁報告文學中那咄咄逼人的鋒芒，但作品仍然有深刻的批判力量。李玲修善于通過對美好事物的描繪，襯托出不美好的事物，讓人們在對美好事物的崇敬、追求中摒棄不美好的、丑惡的東西。我們從《問心無愧》中，同樣看得出這種創(chuàng)作風格。這正是她的報告文學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獨特的美學追求和美學趣味。

近年來，我國小說創(chuàng)作的探索中，似乎特別強調文學的主體性，倡導人格的自我實現(xiàn)。我認為，如果能夠以深厚的生活為根基，遵循藝術的客觀規(guī)律，在作品中充分展示主人公人格的自我實現(xiàn)，對于塑造具有豐富性格的典型人物是有開拓意義的。報告文學同小說不同，它不容許用虛構的情節(jié)和故事去“塑造”典型人物，卻可以用集中概括的藝術手法，充分展示生活中具有典型意義的人物的性格。在充分注意人物的主體意識，展示人格的自我實現(xiàn)方面，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是可以借鑒小說創(chuàng)作的藝術經(jīng)驗的。在《問心無愧》中，我認為作者充分注意了表現(xiàn)人物的主體意識，表現(xiàn)主人公的“人格的自我實現(xiàn)”。

在讀這篇報告文學之前，我沒有讀過任何有關常禎的報道材料。我不知道作者對常禎事跡的描繪有沒有夸大或縮小，也很難用人物本身的真實判斷作品的真實性，我只能從作品論作品。讀罷作品，我仿佛看見，站在我們面前的常禎是一個正直、豪爽的硬漢子，是一個胸懷開闊的血肉之軀，是一個富有理想又腳踏實地的社會主義改革家。

常禎不是作者生花妙筆塑造出來的“神”，而是在改革中涌現(xiàn)出來的富有智慧和魄力的改革家。改革是一所教育人培養(yǎng)人的大學校。改革往往把一些本來很普通很平凡的人，推上英雄的軌道。常禎正是改革的潮流把他推上歷史的大舞臺的。作品以細膩、傳神的筆觸描繪了常禎的“人格自我實現(xiàn)”的歷程。他原是一個木工，一家三口只有三十六元工資，生活拮據(jù)，常常有吃沒燒，他只好離開國營企業(yè)到一個公社維修隊當木匠。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的改革之風，吹綠了中華大地。時代的浪潮把常禎這樣一個埋沒在生活底層的平凡得象一株不惹人注意的小草一樣的普通勞動者，推上了創(chuàng)業(yè)的大道，改革的前臺。他開始不懂什么企業(yè)管理，也不懂得什么政治思想工作，一不順心就發(fā)火。他不懂得什么選賢任能，全憑哥們義氣那一套。他開始還不是共產(chǎn)黨員，不過是一個“雜牌軍”的“頭頭”而已。他的建筑隊是真正的“雜牌軍”，其中有心灰意冷的返城青年，有焦躁不安的待業(yè)者，有刑滿釋放分子，有派出所掛了號的“前科”人物。然而改革鍛煉了常禎，使他增長了才干。他用改革的手段改造和發(fā)展壯大了這支隊伍；他用改革的手段克服了改革進程中所出現(xiàn)的困難，解決了前進中的問題。今天，這個“雜牌軍”已發(fā)展到一千多號人，有大小汽車，龍門架，攪拌機，一百多萬元的施工設備，是可以同時建十幾棟大樓的響當當?shù)慕ㄖ犃?。建筑隊的建立、改造和發(fā)展，常禎的英雄主義理想、紀律的形成，就是一種“人格的自我實現(xiàn)”。

新時期思想解放運動的一個重要成果，就是對于人的價值的重新認識。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人的價值觀念受到扭曲。只是教導人們做“馴服工具”，忽視了人們作為社會主人翁的地位，忽視了發(fā)揮人的創(chuàng)造性的重要意義。現(xiàn)在，人們重新認識了自身的價值，重新認識了人們對社會的權利和義務感。不管常禎本人口頭上是否講過“價值觀念”之類的話，但從作品所描寫的他的行為來看，他已明確樹立了作為社會主人翁的價值觀。在當今黨風不正、世風不良的某些地方，許多人想從公家那里摟一點，在建筑隊里更容易摟，水泥、木料、磚瓦、電燈、電線，什么都有，可常禎什么也沒要。人家從隊里拿木料打家具，他卻從自由市場上去買；請客送禮成風，常禎卻從來不要，人家送他煙酒他退回去，一個工長送他電扇他也退了回去。不光份外的財他不發(fā)，份內的財他也不貪，有次他得了八十元獎金，他買了一把鋼筆發(fā)給辦公室每人一支。他處處嚴格要求自己，處處表現(xiàn)出主人翁的態(tài)度，通過自己的行動，表現(xiàn)出高尚的理想和情操，從而達到“人格的自我實現(xiàn)”。

《問心無愧》在描繪常禎的英雄主義的品格時，并沒有把他理想化、神化，而是寫出了他內心的感情，揭示了他豐富的精神世界，從而使他的“人格的自我實現(xiàn)”更加深化，更具有感人的力量。他積極要求入黨，當他意識到由于他暫時不能入黨使別人也受到連累時，他主動找黨委書記說：“黨的大門是永遠敞開著的，夠了條件就入，不夠就不入。這回你也別瞞我，我也不瞞你，我明白組織上有難處。我這個情況不好批，我正受審?？刹荒茏屃硪粋€同志也跟著受牽連啊……”。他襟懷坦蕩，但也有苦惱。當他一而再受到審查時，他也感到委屈。他的同事孫福昌、周振遠邀他到松花江邊談心時，這個硬鐵砸不倒的硬漢子，一見這兄弟倆竟象孩子一樣委屈地哭起來。

常禎也撂過挑子，他的心境只有鄭大爺理解，“現(xiàn)在他遭到誣告，他有點心灰意冷，這也難怪，他也不是神仙，他就不知道委屈？”作品正是寫出了他的剛強，同時也寫出了復雜的心境，才使這個人物的性格顯得血肉豐滿、栩栩如生。

李玲修的報告文學很少故弄玄虛、故作艱深，她也不生造一些所謂“哲理”來加以炫耀。她的作品質樸，但充滿著激情。她對自己筆下的人物總是充滿著熱愛。她總是賦予她所謳歌的人物以美好的感情。在《問心無愧》中，她表現(xiàn)了深邃的思想、深沉的感情和崇高的精神境界。比如，她寫道：“施工中，有陰云，有風雨，也有冰雹和炎陽，但他們沒有停工，沒有待料，更沒有虛假和欺騙”。這看來是一種客觀的描寫，實際上一語雙關，表現(xiàn)了作者對常禎及其戰(zhàn)友們的主人翁態(tài)度的謳歌。作品的結尾，更是意味深長：“將來，在二○○○年那個輝煌節(jié)日來到時，他們會面對后代子孫的詢問，回答說：‘在那個大變革的年月，我們沒有游手好閑，我們沒有昏昏沉睡，也沒有在吃喝玩樂中消磨時光……我們做了我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們問心無愧！”這是畫龍點睛之筆。這一筆，不僅使常禎的思想境界得到了升華，而且暗示出這樣的道理：這就是我們今天要提倡的理想、道德和新的價值觀念。我們重視“人格的自我實現(xiàn)”，就是要我們在四化建設中，把這種價值觀念化為振興中華的實際行動！《問心無愧》的獨特的美學價值也許正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