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君健
從西向東流的長江,到了三峽中最后一個峽即西陵峽的末端南津關,再往下行三公里,就是橫斷長江的葛洲壩。滾滾東流的水,到這里便被兩個狹長的小島切開,變成了三條江,即“一江”、“二江”和“三江?!备鹬迚尉蜋M貫在這三江的中間?!叭钡男迚喂こ桃呀?jīng)全部峻工,可以通航了。但因為這里的水比較淺,只有三千噸級的輪船可以穿過水閘。至于萬噸級的大輪,那只有等待正在“一江”進行的筑壩工程竣工以后——而時間也不會太遠。最近(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十三日),我有機會乘坐游輪穿過“三江”的水閘,進入三峽作了一次短暫的航行。但這卻不是第一次。
在這以前我曾穿過三峽三次。最初的一次是遠在三十年代中期,即蘆溝橋事變的頭一年。那時我還是個剛離開大學的年輕學生,從武漢乘民生公司的一個小客輪溯江而上。穿過三峽——即西陵峽、巫峽和瞿塘峽——的時候,我整個的注意力全被峽里的奇觀和一個接著一個的驚險場面所吸引過去了。湍急的江流撞擊著暴露在水面上各種奇形怪狀的礁石所激起的浪花,一下騰空狂舞,一下墜到水面,跌成碎片,然后又被卷進新涌起的浪花中去。上行的船只,就在這些激流和浪花中間,逶迤前進。作為逆水上行的船上的旅人,這時就不以自己的意志為轉移,只好把視線從那些嶙峋的怪石和變幻多端的浪花,移向自己所坐的這條船的本身:它在不由自主地搖動,似乎有點慌張,但同時又象是在強裝鎮(zhèn)定,耐心地在急流中探索航程前進。而急流本身又似乎在故弄玄虛,一會兒轉向左,一會兒沖向右,給舵手造成迷惑。在此情此景之下,每一分鐘都使人膽戰(zhàn)心驚。但說來也奇怪,每一次膽戰(zhàn)心驚過后,接著來的便是一陣快感,覺得又安全地度過了一道難關。
但沒有度過難關的事也并不是沒有。就是在我這次航行的時候,船上的一位舵工對我講了這樣一段真實的故事:那是發(fā)生在他的祖父的年輕時代。當時這位祖父正在三峽里學習操縱船舵——在這里導航,必須是在這條江上成長起來的、熟悉這里水性的本地舵手,任何來自外地的導航者,不管他是多么能干,在這里的激流面前都無能為力。有一位外國舵手,為一個西方機構開著一艘小火輪,在這里探索長江上游的航道。為了慎重,他倒是雇了一個本地的領航員為他開道。船是在向上行。當一個露出水面的礁石在望時,這位領航員就把船朝著礁石開去。那位外國舵手以為他不懷好意,想禍害他們,就不問青紅皂白,使勁把他拉開,順勢一腳把他踢進水里去。于是他便自己掌握方向盤,想從礁石側邊繞過。但從上邊滾下來的激流直向船頭沖來,使船頭離開了航向,船尾拐向礁石,結果船身被撞成碎片。其實那位中國水手的意圖是想借激流越過礁石滾下來時所產(chǎn)生的沖力,把船身一舉而從旁推向上游。這種逆浪行舟的技術是通過長期實踐經(jīng)驗所取得的。但在外行人的眼中,這種險惡的場面自然會使人喪魂落魄。作為正在親身體驗著的這種場面的船上旅人,不難理解,就再也沒有心情去欣賞兩岸的奇麗風光了。
至于順著激流下水放舟,盡管險境仍不時出現(xiàn),但場面就不一定是這樣緊張了。而我這次上行,由于三峽的出口處已經(jīng)攔起了大壩,水流已經(jīng)被壩身所制約,水上的景象就和過去不一樣了。水浪不能任意地往下沖撞,因而激流也就被緩和了,水面也相應地平靜起來。當我們的客輪進入西陵峽的時候,我所得到的印象是,這段一貫激流湍急的水域,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頗為安靜的“平湖”。再加之水位已經(jīng)大大地提高,過去的那些礁石也被淹沒到水下去了,淺灘也同時消失,因而使這種“平湖”的印象在人們的腦海里就更為加深。船在水上行駛,既平穩(wěn)又從容,旅客已經(jīng)不再是神經(jīng)緊張,而是心情舒坦,可以盡情地眺望兩岸的自然風光了。我當時就是這樣作的,我以悠閑的心情,憑著欄桿向兩邊眺望。首先印入眼簾的,當然是那些懸崖絕壁、嶙峋怪石和聳立在它們后面的重疊高山。這種險峻地勢給站在下邊船上的我所形成的感覺是:那里一定罕無人煙,因為那里既沒有一塊平地,也看不見什么人行道。的確,那些懸崖上是無人可以攀登的,更不用說在那兒行走。
但奇跡也正是出現(xiàn)在那些懸崖絕壁之間,在那些荒無人煙的處所。那兒的景象,從船上遠望,除了刀削般的石壁和它們之間的隙縫中長出的孤零青草和零星矮樹外,似乎什么也沒有。但在沿江一片石崖中偶爾也出現(xiàn)較寬的斷裂。它們后邊叢山上的碎石或土塊滾到這里——也許是被雨水沖到這里——就堵塞起來,逐步形成泥石坡。它們上面有時也長出灌木叢,從中伸出兩、三棵矮樹。這就給那些單調的峭壁增添了一些變化和色彩了。
但是就在這提供變化和色彩的泥土坡上,我在不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跡:一座低矮的小石屋。它居然能在那里生根!它的四壁已經(jīng)被常年的日曬夜露和雨雪風雷侵蝕得變了顏色——也變了形。如果不是它上面還有一層薄瓦可以辨認,人們很容易以為它也是一塊崖石——我最初就是這樣想的。但漸漸地,它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因為它上面正在裊裊地飄著一層煙霧。但這煙霧與迷漫在這些崖石上面的晨霧又有所不同,它在上升,在不斷地變幻形體。仔細一瞧,原來它是炊煙。這說明,它里面住著有“人”——住著一個“人”的家庭。
于是另一個聯(lián)想就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了:這里是那么荒涼,除了崖石和崖石夾縫間從后面的崇山峻嶺上被雨水沖下來的一點碎石和泥土外,住在這里的人憑什么來生存下去呢?這里沒有些微平整的土地可以種莊稼,也沒有任何空間可以從事其他的活動。情況既然如此,那么小石屋里的人當初為什么要在這里選擇他們的住處呢?他們是遁世者嗎?的確,這里連一條路都沒有。后面的群山是那么高,就是飛鳥也無法越過——我一直在仔細地凝望。的確,在那兒的空中,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一只飛鳥。要是說遁世,當然哪里也找不到比這里更隱蔽的地方。下邊峽里船上的旅客,雖然也察覺到了它的存在,但是卻無法能接近它。它的與世隔絕,可以說是夠徹底的了。
這種完全孤寂的狀態(tài),不禁頓時在我心中引起一陣凄涼之感。那里自然談不上社會生活和人間交往,人在那里無形地成為了一種自然的異物——孤零零的異物。問題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們在那里住下來呢?決不是由于心理變態(tài)吧?——如果是這樣,他們也無法在那艱苦的環(huán)境下生存下去了,而且從那小石屋長期被風雨襲擊所形成的蒼老外貌看來,他們還在那里生存了不少年月。正當我在作這些漫無邊際的浮想的時候,我又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奇跡:在這個石屋后邊的陡坡上居然有兩個小孩在玩?!斎凰麄兓顒拥目臻g,從水上仰頭遙望,只不過有巴掌那么大。在這同時,就在我旁邊,同樣以驚奇不止的心情憑欄向那個小石屋遠眺的一位小朋友,忽然叫喊了一聲:
“瞧!”
“瞧什么?”我問。
我向她指著的方向望去,什么也沒有看見。待我想要再追問她這聲叫喊的來由時,她已經(jīng)低下頭,聚精會神寫起詩來了。原來她是個小詩人,名叫劉夢琳,現(xiàn)年十二歲,來自青海省的一個小學。她是到武漢接受首屆“中國少年科學獎”而被發(fā)獎單位招待她來參觀葛洲壩和三峽的,因此我們才一道乘上這條小客輪。她寫完了詩后才抬起頭來看我。作為她對我的回答,她把她在筆記本上即興寫的一首詩拿給我看。詩是這樣的:
高高的大山腳下,
深深的澗谷中,
一只瘦弱可憐的小羊。
我猜想,
它一定是很頑皮,
在玩耍中迷失了方向。
也許是被雄鷹所追,
被追捕到這里,
也許它被人遺忘,
丟進了,
永遠出不來的深淵。
我讀完了這首詩,再抬起頭來凝望,果真發(fā)現(xiàn)那個小石屋不遠的兩個峭壁之間的夾縫里,有“一只瘦弱可憐的小羊”在覓食。它在那樣一個險峻的處境中孤零零地尋求在被阻積的泥石上生長出來的幾根青草,更加強這里的荒涼感。但這也說明一個事實,住在那里小石屋里的人不僅生男育女,還在飼養(yǎng)牲畜,可能還在石縫中種些什么東西,向這嚴酷的大自然索取生活的資料,延續(xù)他們自己和兒女們的生命。但這是多艱難的生活!
從那小石屋周圍所顯示的情況看來,那里住著的人決不是厭世嫉俗的隱士,而是勞動的人民——只有這樣的人才能與這里嚴酷的自然搏斗,單純的隱士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恐怕早就餓死了。這就又使我聯(lián)想起另一個事實:他們不是遁世,而是要在這個無法生存的人世間生存下去。而且他們生存的意志還特別堅強。問題仍然是:他們?yōu)槭裁匆竭@樣沒有生存可能的地方來求得生存?這就又使我聯(lián)想起了中國的一句古話:“苛政猛如虎”。在暴政的統(tǒng)治之下,多么肥沃的土地也難得使那些善良的勞動人民生存。而暴政在中國歷史上的長河中,基本上沒有徹底結束過。雖然不時爆發(fā)的農(nóng)民的起義,暫時打亂了這種暴政,但很快新起的官僚地主王朝,馬上就又恢復了舊的秩序,繼續(xù)吮吸那些貧而無告的小民的血液。特別是在中國近代的歷史上,三峽兩邊那些高山后面的廣大地區(qū),有好長一段時間,曾經(jīng)是軍閥混戰(zhàn)的場所。各種大大小小的軍閥自立為王,橫征暴,有的賦稅甚至被征到半個世紀以后。在當時強大的暴力壓迫下,手無寸鐵的農(nóng)民雖然無法抗捐,但可以逃避——在某種意義上講,這種逃避也是反抗的一種表現(xiàn)。但在當時的中國,哪里也沒有一塊干凈土,只好來到這懸崖絕壁之間,尋找新的生路。這生路是困苦萬分,窮得可憐,但他們的追求生路的這種業(yè)績卻堪稱得上是一首史詩。
現(xiàn)在,政權已經(jīng)回到了人民手中,壓在他們頭上的暴政已經(jīng)消除,他們?yōu)槭裁催€依依不舍緊附著這個小石屋和它旁邊那幾塊巴掌大的泥石土地呢?我最初有些百思莫得其解,但仔細一想,他們依戀這塊幾乎是不毛之地也有他們的道理:他們在那里曾經(jīng)與大自然進行過艱苦斗爭,在那里繁衍后代,在那里聽永無止境的單調的水聲,在那里觀看毫無表情的日出和日落,生活是夠孤寂、夠索然寡味的了,但他們終究還是生存了下來,沒有滅亡。這事實本身就應該說是對暴政的一種挑戰(zhàn),一種示威,一件光榮的戰(zhàn)績。他們在感情上珍惜這塊地方和過去的奮斗,因而不愿離開它:對他們的孩子說來,這是他們的故鄉(xiāng),他們兒時的記憶——兒童時代的記憶總是難忘的、甚至是甜美的,不管它充滿了多少艱辛。就我個人而言,我當時感情上的反應是:那個小石屋最生動地表現(xiàn)出了我們勞動人民勤勞勇敢的品質,也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偉大的標志——不管在多么不可能條件下,他們都能創(chuàng)造出新的生活,新的天地,因而我也似乎懂為什么那個小石屋必須保存,作為三峽許多自然奇跡中的一個人造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