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華
什么年月?在哪里?夏天還是秋天?白天還是黑夜?巖壁險峻,枝柯縱橫,藤蔓紛披。桀驁不馴的山溪呼嘯而來,傾瀉下谷底,吼如雷,崩如雪……雄奇的瀑布。他的記憶,也是一道瀑布。他的夢囈,也是一道山溪……
是秋天,是夜晚,在老樹林子里。
月色清冷。遠處村落里的狗吠個不停。從樹林里升起來羽紗般的霧氣,舒展而輕盈。濃密的枝葉中,探出來一棵枝椏光禿的枯樹,如同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向蒼天舉起了呼號的雙手。萬籟俱寂。寂靜得能聽清黃葉飄落的聲音,露珠墜地的聲音。還有鳥兒在巢礎(chǔ)里發(fā)出的哆嗦叫聲。鳥兒在睡中被驚醒,樹林里發(fā)生了騷動。一團黑影,風呼呼地穿過一棵棵粗挺蒼勁的大樹,象要甩掉身后的追捕者似地逃命。地下那厚厚的落葉被黑影的雙腳撩起,沖闖出了一條金黃色的路似的。浮出地面的樹根,橫七豎八的枯樹枯枝,密集如網(wǎng)似藤蔓,把黑影一次又一次地絆倒。黑影一次又一次地爬起來跑,跑。象一條破網(wǎng)的大魚。象一頭逃脫了樹釣的野獸??伤哪_步聲好響啊,“嚓,嚓,嚓,嚓……”還有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聲,身子撞在樹干樹枝上的“唦喇”聲。但看不清他的面目,很可能是個亡命之徒。
老林里的喬木,如同一堵堵樹的高墻,樹的巖壁,密不透光,暗無天日。年復(fù)一年的落葉鋪下霉爛的地毯,肆意爬行的藤蔓結(jié)下了柔韌的羅網(wǎng)。真是座黑色的迷宮,綠色的牢籠啊。密集的樹墻里,有幾株古樹被伐倒了,奇跡般地出現(xiàn)了一個天窗。也如同一口深深的樹井。高高的井口上是蔚藍色的天空,星星閃爍,還有輕悠的白云。清冷的月色如同一束追光傾射了下來,直落在這樹的井底。井底棲息著幾只綠色的樹蛙。樹蛙忽地四下里跳開了。又是那個風呼呼的黑影跌跌蹌蹌闖了進來,絆倒在樹樁上了!這回,沒見他立即爬起身來。月光灑落在他身上。他雙手捂住臉,捂住眼睛,仿佛連這束追光似的月色都使他害怕。然而,樹井里沉睡一般的寂靜告訴了他,四周杳無人跡,暫不存在追蹤、圍捕的威脅。他嘆了一口氣,稍稍移開了手掌,露出一雙大青魚似的鼓眼睛,比月色還要凄清,比巖壁還要冷峻,比刀刃還要絕望、無情。接著,他放下了雙手,露出來一張滿是血跡的四方臉膛,嚇人的臉膛。身上只穿了汗衫短褲,早被撕裂成了沾滿血污的布片。他橫臥在樹樁上一動不動,五大三粗,如同一頭受傷的公鹿。
他手邊放著兇器,一把泥瓦匠的磚刀。還有一只鐵灰色人造革旅行包。行事之前,他喝下了整整一瓶壯膽酒。他的鼻里、口里仍在噴出酒臭。他抓起手邊的兇器看了看。這磚刀刃口鋒利,寒光逼人,削磚如泥。還是他在基建工程兵部隊服役時,出了高價請一個鐵匠師傅用鋒鋼打造的。他是魯班弟子,泥木師傅。當初可沒想到它會成為兇器。當初是一九五八年,就是憑了這把磚刀,他被部隊選派到北京,參加建造人民大會堂的會戰(zhàn),當過“千磚師傅”,榮立過三等功呢。什么叫“千磚師傅”?就是八小時砌一千口磚,憑的眼快心靈手準?!叭嗣翊髸糜形夷ㄟ^的灰漿,砌過的磚頭,安過的門窗!”便是復(fù)員回到大山溝溝老家后,每逢在幻燈上、電影上,偶爾也在畫報上看到莊嚴雄偉的人民大會堂時,他總要情不自禁地嚷嚷。后來他戀愛了,成家了,生娃了,也沒忘把這段光榮經(jīng)歷告訴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崽娃。“好寶寶,快快長,等你考取了大學(xué)堂,爸爸領(lǐng)你去看人民大會堂!”他曾經(jīng)編了個童謠,無數(shù)百遍地唱給自己的崽娃聽。
可今天!他手里卻拿起了沾有血腥氣的磚刀。他是怎么落到這一步的?怎么才洗得掉身上的血污?怎么才逃得脫追捕?又能逃到哪里去?他摸了摸身上,血污都干成了硬殼殼。也不曉得冷。喝下的一整瓶壯膽酒還在發(fā)作。他聞到了一股帶有濃烈枯枝腐葉味的森林氣息。喬木、灌木、藤蔓、青苔都睡了,樹林里真清靜。他卻一點不困,神志十分清醒。他神經(jīng)還在緊張、興奮。他不懼怕,不后悔。進了這五嶺大山,朝東走是八面山,羅霄山,大庾嶺,武夷山,經(jīng)江西到福建地界,朝西走,是都龐嶺、萌渚嶺、十萬大山;下雷州半島,登海南島,可到達五指山,天涯海角。山,山,山。大山會庇護他。就象庇護幾千年來揭竿而起的隊伍,就象庇護當年的紅軍游擊隊,抗日游擊隊。不不,這比方有點不倫不類。自己是在“史無前例”的非常年月里犯了大案。
活該。是替地方上除了一害。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好漢做事好漢當。他做得初一,我做得十五。他豈止是做了一個“初一”?他為了緊跟上級,為了“割尾巴”,帶起手下一班人,捆了我三次,斗了我三次,最后一次他太狠太絕……就因為我是新社會的“包工頭”,“暴發(fā)戶”。他做了三回“初一”,我才做了一次“十五”。
頭一回是“擴大自留地”,“擅自種植經(jīng)濟作物”,“復(fù)辟資本主義”。大隊治保主任帶領(lǐng)民兵小分隊,七、八雙雪亮的眼睛,在山灣灣里發(fā)現(xiàn)了一塊“地下烤煙地”,不多不少兩百兜,都出五層葉子了。猖獗生長,蓬勃泛濫。誰的黑自留地?泥瓦匠的!泥瓦匠還是個老牌號的復(fù)員軍人呢。可這家伙翻身忘本,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對現(xiàn)實不滿,公開罵過干部黑良心,罵過民兵小分隊是新土匪,治保主任是新保長,罵過“新社會也是一條卵”!夠了,夠了。治保主任下令:把泥瓦匠捆了!押送大隊批判斗爭,殺一儆百。山灣灣里兩百兜煙葉全拔了做贓證。于是說話間,果真把他泥瓦匠的葛藤一般強壯的雙手反剪過去捆了,粗硬的棕索割破了他的衣袖,鉗進了他的皮肉。你審問他為什么要私自墾植山地?他鼓著一雙豹子眼連頭都不低:“按規(guī)定每人三厘自留土,只夠種豬飼料!”“為什么種烤煙?講!”“老婆又懷上了,秋后賣了煙葉買雞蛋,女人家坐月子??!”“你自己不喂了雞?”“公社規(guī)定每戶只準喂三只雞,我屋里的瘟死了兩只。”“你為什么不依靠集體經(jīng)濟?”“集體個卵!一張郵票一個勞動日。我兩口人全年出工,只養(yǎng)一個兒子,還說是超支戶,倒欠了生產(chǎn)隊的!”
棕索捆了,還嘴頭鐵硬,鼓眼暴筋,態(tài)度惡劣。大隊老支書倒是念及他下中農(nóng)出身,半無產(chǎn)階級,又是個有手藝的復(fù)員軍人,就召開了一個內(nèi)部批判會,囑咐治保主任將他放了。作了從寬處理……
老樹林子里雖然僻靜,深深的樹井雖然與世隔絕,但不是個久留之地。他站起身子,仍是一手握了磚刀,一手拎了旅行包,仍是化作一團黑影,鉆進了密不通風的林莽里。只聽得切切嚓嚓,一派急促的腳步聲。經(jīng)過了在樹井里的短暫歇息,他從驚恐、狂亂中平定了下來。腦殼里不再象裝了一部沙灰攪拌機似地隆隆響,雙腳也不再象踩在高墻腳手架上似地飄搖、晃蕩。逃命要緊。只要能擺脫追捕,到某個遙遠的地方隱姓埋名,憑手藝混口飯吃,日后的事,自待日后去說。真好笑,治保主任那家伙,和平時期,開口閉口都是“你死我活”、“你死我活”。又不是大敵當前,國難當頭,卻只想著人家死,自己活。為什么不讓人也活?不讓人好好生生地活?人家活下來了,你就會死?人和人就該鬧成這樣?什么屁話、悖理?這可好哩,你只想老子死,老子偏偏沒有死!你只想自己活,卻偏偏沒能活……
不好!前邊黑糊得象一池灰漿的地方,冒出來“哧呼哧呼”的響動!他趴下了身子,緊貼著枯枝、落葉?!斑旰?、哧呼”的聲音仍在響,仍在響。是圍捕他的民兵?是截堵他的獵人?是樹洞里的熊瞎子在打呼嚕?還是……他的胸口貼著松軟的樹葉跳動,胸膛都快要炸裂開來,心臟都快要從胸膛里蹦跳出來。他雙手在顫抖,雙腿在顫抖,渾身都叫冷汗浸透了。他身子壓著的厚厚的枯枝落葉,都發(fā)出了窸窸嗦嗦的細響。他屏住了聲息。對面的“哧呼、哧呼”的聲音也小了,消失了??隙ㄊ菄端娜?。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發(fā)現(xiàn)了他奔逃的黑影。你們來吧!從每一個黑角落圍上來,從每一棵大樹背后冒出來,從每一蓬灌木里沖上來……他等了很久,可一直沒出現(xiàn)手電光,包圍圈。也沒再聽見有什么響動。只有樹枝上落下來的露珠,灑在他臉上、手上、肩上,冰涼冰涼。這枯樹葉子味道真好聞啊,這厚厚的樹葉真比被褥還松軟。他疲乏了,真想躺在這地上,永遠不再動彈??蓜偛攀鞘裁绰曇魢樆A怂渴沟盟l(fā)倒豎、丟魂喪膽?為什么又突然消失了?天啊,莫非前邊又是一堵樹墻、一堵巖壁?是自己奔跑時發(fā)出的喘息聲,撞在那上邊發(fā)出了回音?在這險象橫生的老樹林子里,自己嚇倒了自己……
他苦笑了一下。要是在亮處,一定能看得出他笑得很凄楚、悲涼。這幾年,苦笑就象影子似地跟定了他。他都常常想得起自己的苦笑。那二一回,他也是這么凄楚、悲涼地苦笑著啊。那一回是因上級下來文件,搞什么“五匠歸隊”,“勞力歸田”,學(xué)大寨經(jīng)驗。凡在外地混手藝的木匠、鐵匠、石匠、藥匠、泥瓦匠等等,限時限日,百里千里,都要回大隊報到,辦學(xué)習(xí)班。唯獨他泥瓦匠膽大包天,竟在上次內(nèi)部批斗之后出走了,在廣東海邊搞建筑,既做泥瓦匠,也包木工活。還成立了一支包工隊,他當包工頭。整整一年半不聽號令,不投工,不交款,不歸隊。逢年過節(jié),只回他丈母娘家跟老婆崽娃團圓。就連他拖欠了生產(chǎn)隊的五百元超支款都不肯認帳:“前兩年,老子三張口吃,兩雙手做,年頭歲尾出滿勤,為革命種田,沒災(zāi)沒病,沒賒沒借,還超支?還欠款?雷打火燒,老天有眼!老子跟你生產(chǎn)隊一刀兩斷!”多囂張,多猖狂。大隊干部們都忍無可忍了。不管住這泥瓦匠,還能管得住其余的木匠、鐵匠、石匠、藥匠、補鍋匠?于是,又是由治保主任先派人探聽到了消息,帶了手下幾條槍,在十二月二十四過小年的那晚上,突然闖進他丈母娘家里,把他從熱被窩里拖出來,五花大綁解回了大隊部。哪管他老婆崽娃在地下打滾,哭爹喊爺。這回可就處理從嚴了,群眾大會批斗之后,身上背著棕索,由幾個武裝民兵押著,去走村串洞,讓他自己敲一面破銅鑼,自己呼喊著:
“我勞力外流——,我謾罵干部——,對現(xiàn)實不滿——,不認集體超支款——,兄弟姐妹,老少哥們——,莫學(xué)我的壞樣……”
古老的沿襲。超越朝代的懲罰形式。城里人稱之為“游街”。湖區(qū)地方稱為“游湖”。平川地方稱為“游鄉(xiāng)”。山區(qū)多平壩田洞,田洞四周的山坡上才是村落,繞著這些村落示眾,稱為“游洞”。游洞之后,把他派到公社去蓋大禮堂,跟五類分子黑鬼們一起出義務(wù)工。白天自帶口糧,晚上不準回家。奇恥大辱,與五類分子們?yōu)槲椋∷嗤呓程锰谜呢毾轮修r(nóng),當過基建工程兵,一九五八年部隊上派他到北京,參加建筑人民大會堂的大會戰(zhàn),曾經(jīng)是榜上有名的“千磚師傅”!他就是吃了脾氣硬的虧。他跟只動口不動手的營教導(dǎo)員吵過兩架。在大會堂工地上立了三等功,卻沒能入黨提干。會戰(zhàn)結(jié)束后他復(fù)了員。復(fù)員就復(fù)員,怕個卵。魯班弟子走遍天下,也是憑手藝磚刀吃葷腥魚肉酒飯……可如今,卻落得與全公社的五類分子們?yōu)槲?,在公社禮堂出義務(wù)工,砂灰都沒拌均勻,用的也是老磚老料,腳手架都晃晃蕩蕩。蓋禮堂還留個天井,土不土,洋不洋,屌他的娘。天天吃的喝的,不是南瓜冬瓜湯,就是青菜蘿卜湯。酒不沾唇,菜不沾葷。這哪里是在對待魯班弟子、泥木師傅?硬是把我手藝人當收容所里的流竄犯!
但他有手藝人的榮譽感,砌磚頭、安門窗又快又準,飛靈飛轉(zhuǎn)。還提出了幾條省工省料的合理化建議。立即贏得了禮堂工地管理干部的尊重、好感。大年三十特意放了他三天假,去跟老婆和兩個崽娃過團圓年。他老婆已給他生了第二個崽娃??伤X后生了反骨,腳下抹了溜油,大年初三就又溜之大吉,下了廣東海邊,扯起一支建筑隊伍,承包中、小工程,又當包工頭,票子多得用枕頭裝。這回可就把公社的頭頭都惹火了。其時正值舉國上下開展“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震天動地的口號是“堵不住資本主義的路,邁不開社會主義的步”。泥瓦匠屢教不改,流竄成習(xí),破壞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擾亂社會治安,正是個黑典型,右派翻天、右傾復(fù)辟的社會基礎(chǔ)。這回由公社革委會出面,請縣革委人保部出具證明,派大隊治保主任帶三人三槍出馬,會同廣東當?shù)厝吮2块T,捉拿黑包工頭目,流竄慣犯泥瓦匠歸案。
就在泥瓦匠帶著手銬從廣東地方被押解回來的當天,為了打掉他的囂張氣焰,大隊派出民兵,當著他的面,揭了他的瓦,拆了他的屋梁,挖了他的灶頭,抬走了他的家具,作為對他拒付生產(chǎn)隊超支款、不投集體工的懲罰。他當時嘴唇咬出了血,口里崩裂了牙??蓱z他女人領(lǐng)著兩個娃兒,有家成了沒家,又號哭著回了娘屋。對他本人的處理則出現(xiàn)了分歧,大隊、公社都要將他送交公安部門收監(jiān)。但公安部門不干。法院也不給判。民警同志還給他打開了手銬,讓他回家安心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瓦被揭,屋被拆,灶被挖,家具被抬走,老婆崽娃回了丈母娘家,如今他一無所有。完完全全的無產(chǎn)階級。本來他是個下中農(nóng)成分,算半無產(chǎn)階級。無產(chǎn)階級還有“半”、“全”之別。梨子桃子、冬瓜南瓜可以劈成兩半,這階級成分怎么還有半個的?他不懂。不懂就是不懂。皆因他文化低,咬死理。他鐵了心,橫扯筋。人家做了他三次“初一”,硬是不準他憑手藝、憑勞力在這世上過安生日子。對不起,他只好做一次“十五”了。你害起我沒家沒屋,我也要讓你沒家沒屋。他選中了一個目標。他使用的是自己的勞動工具:磚刀,刃口鋒利,削磚如泥。他喝下了整整一瓶壯膽酒,六十五度、點得燃火的五嶺大曲。然后將身上的衣、褲、鞋,統(tǒng)統(tǒng)裝進了那只空空的人造革旅行包,只穿了汗衫短褲,跳進了治保主任的院子……
他在黑森森的老林子里走了許久。樹木漸次稀疏,漸次透出亮光來。他到了大山邊,一堵陡峭的懸崖上。懸崖下是一條河。河面不寬,但水深流急,江聲如雷。他從小有好水性。他站在懸崖上,忽然發(fā)覺已經(jīng)走投無路。他能逃到哪里去,躲到哪里去?五湖四海都是一個政策,人家一個電話、一封電報,就可以把他捉回來,送回來,開公審大會。與其在大庭廣眾之中受盡凌辱后死去,不如自己結(jié)果了自己……便是老婆、崽娃,都會少受些侮罵、歧視。他唯有的遺恨,就是不能跟自己的女人白頭到老。他脾氣硬,性子爆,可成親十年,一次也沒跟自己的女人吵鬧。女人給了他無盡的溫存。女人從來不強求他做什么,卻從來不拒絕他的任何需求。給他生了兩個寶貝崽娃。他多想勤儉苦做,跟自己的女人過上一輩子衣暖食飽的安生日子啊。他和女人都有一身使不盡、耗不完的力氣啊??伤话卜?,不安生,總是要做自己的手藝,要當“千磚師傅”,給自己的女人帶來多少苦痛、凌辱啊,直到被揭了瓦、拆了屋、挖了灶,啼啼哭哭被趕了出去……我對不住你啊,娃兒他娘!今生今世,我沒法報答你……只求來生來世,做牛做馬,扶侍你……
他站在懸崖峭壁上嚎啕大哭。他已經(jīng)不怕暴露自己。不怕自己的哭聲驚動了深山老林里的長蟲、大蟲、獵戶、守林人、香菇客、伐木工,還有河里走夜排、放夜釣的打漁人……他的淚光里,閃出了兩個崽娃的面影、身影。兩個崽娃虎頭虎腦,紅頭花色,在叫嚷著,伸出雙手,向他跑來,跑來……娃兒,娃兒!你們莫跑,莫跑,莫要跑近這陡壁邊……爹跟你們說,跟你們說。爹沒能把你們養(yǎng)大,爹不是個好人。爹許了你們的愿,等你們長大了,考取了大學(xué)堂就領(lǐng)你們?nèi)ヒ换乇本?,去看看你爹親手參加建造的人民大會堂……爹有手藝,攢得起這筆盤纏……可爹的手藝如今沒有了用場,只給你娘兒們招災(zāi)招難……爹對不起你們,沒帶你們?nèi)タ纯茨鞘组L偉人們坐班的地方……你們要聽娘的話,要攢勁讀書。長大了,掙了錢,你們自己去北京,看看人民大會堂,過后,記得給爹燒一點紙錢……
他收住了淚水,閉上了眼睛。手里仍握著那把磚刀。他腦子里一片空漠。他腳下、周身,是一派茫茫霧氣。這霧氣又深又濃,又潔白又柔軟,仿佛能把人都浮起來,飄起來……他飄飄欲仙,象踏上了五色祥云。他如一張弓,如一塊巖石,跌落在又深又濃的霧里,浮游在又潔白又柔軟的祥云里……一切都歸于寂靜,睡眠一般的寂靜。白茫茫、空蒙蒙大地真干凈。
……可是他飄出了水面,還在呼氣和吸氣,手里還捏著那把磚刀。竟沒有死,奇跡。他從小就有好水性,象魚一樣的好水性。都怪他自己沒在身上綁上一塊大巖石……這是做夢?這是幻覺?可浪花如雪,水聲如雷。他沒有死!他還活著!他“啊—啊—”地大叫了起來。他發(fā)狂地大叫了起來。仿佛要跟如雷的濤聲比試嗓門,要蓋過這隆隆的濤聲。仿佛要跟絕壁上石縫里的雞爪樹比賽生命力。都是生命的奇跡。
老子不死。閻王爺不肯收留。這是頭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老子要活著!老子要象絕壁石縫里的雞爪樹一樣地活下去。
他游到了河邊淺水地方。他蹲下身子,用水草擦著磚刀上的血印。擦著這把跟他共生死的磚刀上的血印。磚刀在月色里閃著清輝,放著寒光。他狠狠地親了一口刀背。就象平日親自己的女人。過后,他將磚刀放在一塊露出水面的巖頭上,便又扯了一把水草,去到急水灘頭,將身上的血污擦了又擦,洗了又洗。既然要活下去,就不能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也沒有忘記潛入深深的水底,將那血污的汗衫、短褲,死死地塞進了石縫里。一切停當,他上了岸,攀上了懸崖絕壁,找著了旅行包,放好磚刀,換上干凈衣服,穿上解放鞋,便邁開大步,又進了深山老林。
山里俚語說得粗俗:人一個,卵一條,人一走,卵也逃。他過了都龐嶺,穿了萌渚山,橫越十萬大山,經(jīng)雷州半島,上了海南島,到了五指山。他操一口廣東話,開始在橡膠園里當臨時工。不久就又當了泥瓦匠,繞著五指山轉(zhuǎn)。后來到崖縣,天涯海角。天涯海角也在蓋各種大小、高矮的廠房、辦公樓、書記院、賓館。還有地道、山洞、人防工程。泥瓦匠的手藝,到處都能糊口混飯。他出門在外,手藝出眾,泥木俱精,又仗義疏財,處事公道,很快地結(jié)交下了當?shù)匾恍┝闵⒌哪嗤呓?、木匠、鐵匠,又成立了一支包工隊,承包中小工程,他又當包工頭。包工隊里,又人人都曉得他是早在一九五八、五九年,就參加過建造北京人民大會堂的“千磚師傅”!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久,他攢下了一筆錢,化了個名字,亂寫了個地址,往丈母娘家里寄。自然不會有回信。他提心吊膽過日子,唯恐遇上一張來自老家的熟悉的面孔。腳鐐手銬,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當啷”一聲就鎖在他身上??伤窒爰?,想自己的女人,想自己的崽娃。他巴望著自己的女人改嫁,另成家。女人跟著自己嘗盡了辛酸苦辣??扇绻约旱呐苏娴母牧思?,另成了家,他留在這世上還有什么想頭?他一定去跳了海岬……自此,他每回一結(jié)算了工錢,頭件事就是用假名假姓假地址往丈母娘家里寄款子,再就是到館子里訂上三桌兩席,請包工隊里的老少師傅們喝頓“齊心酒”、“義氣酒”。他既為包工頭,掙的自然比別人多,手頭比別人寬裕。錢財本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啊。只是少了女人,缺了溫情。人吃著喝著活著,也比畜牲強不了許多。
這時,“四人幫”已經(jīng)倒了臺,大家都講獲得了第二次解放。緊跟著,右派平反,地富摘帽,舉國討論真理標準,糾正冤假錯案。生活在大變樣。可泥瓦匠變不了樣。他是個行兇在逃的罪犯。一晃又是幾年過去。僥幸的是幾年來,也沒見公安部門行文通緝他,真是怪事??赡芩傅碾m是死罪,卻算不得什么欽命大案。全國范圍的通緝,他還夠不上呢!也有可能,自己的案子已經(jīng)連累了別的人,錯判了別的人,而他這真正的肇事者卻跑得無影無蹤……還有個可能,人家把他女人、娃兒當人質(zh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等著他回去投案自首。要不然,放著個人命案子沒人管,沒人追,那才是怪事、奇事呢。他越來越想望自己的娃兒、自己的女人。想得心口都發(fā)痛。他一條強健如牛、五大三粗的漢子啊。有一回他請弟兄們喝“齊心酒”、“義氣酒”。大家喝得半醉不醉。有個鐵匠老哥竟拉來個小寡婦,要給他保媒,朝他懷里送。他抱住那小寡婦親了幾嘴,忽又推開了,發(fā)了酒瘋,拍桌打椅,操起廣東腔破口大罵,還差點用酒瓶砸人家的腦殼。到后他又抱住那鐵匠老哥痛哭不已,口口聲聲呼喚著自己的女人……第二天酒醒之后,他實在忍不住了。他決定豁出去。好漢做事好漢當??沉四X殼碗大個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條漢子。他終于用真名真姓真地址,給丈母娘家匯去了一筆款子,一封電報式的簡短家信。十天后,天涯郵電所送給他一封電報,十個字:
老小平安等你回妻梅
十個字的電報,對他這隱姓埋名在天涯海角的人來說,真是勝過了皇上的圣旨啊。他的粗硬得掰得斷青磚的雙手,捧著薄薄的電報紙直顫抖,激動得象個第一次收到了情書的小青年。他又給家里寫了一封信,這信他直接寫給了妻子。從電報上看,妻子已經(jīng)搬回了村里住。信中他直白無誤地要妻子告訴他,當年他犯下的案子,是不是還在追查。又過了十天,他收到的還是一封電報:“回回回等你回妻梅”。天呀!女人都等得不耐煩了,發(fā)金牌了。打電報也不怕費字,花了四個“回”。他心動了,腳癢了。他沒再給家里回信、回電報。
他當天就動了身。他要回得人不知,鬼不覺。先坐汽車到??冢偾笈笥褞兔Υ盍孙w機,一個多小時就到達廣州。又買了當晚北上的快車票,天亮?xí)r分已經(jīng)過了五嶺山脈,下了火車改乘長途汽車,回到了本縣地界。只花了兩天兩晚時間。真是故事書上講的“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了。他在離老家還有兩站路的山邊下了車。他在老樹林子里呆到天落黑。他摸黑走夜路,半晚上悄悄地回到了家門口。沒有驚動四鄰。他丟下了幾個路上吃剩的肉包子哄狗,狗也沒有亂吠。他身上還有一把門鎖匙,打開了當年親手裝下的自動碰鎖。進了屋,把女人都嚇了個臭死。以為是做夢,以為是見到了他的魂。他一手捂住了女人的嘴,免得哭哭叫叫;一手將女人緊緊摟住了,使女人感到他是個實實在在的身軀,不是夢,也不是鬼魂。過后女人淚流滿面地替他熱了水,替他洗了臉,擦了身,洗了腳。他就象個娃兒似地任女人溫柔的雙手擺弄。多少年了?多少個日日夜夜,他想自己的女人,都想瘋了。行過夫妻之禮,他倒頭大睡,立時鼾聲大作。太疲太累,仿佛耗盡了精力??墒且粋€接著一個的夢,嚇人的夢,當年被捆被斗的夢,被人牽了游洞的夢,揭瓦拆屋挖灶的夢,跳墻行兇的夢,老樹林子里逃命的夢……他又濺了一身的血污!公社、大隊馬上就要來人,來抓來捆!媽呀,不能自投羅網(wǎng),不能讓他們抓去……他大喊大叫,卻又叫不出聲音,胸口被壓住了,喉嚨被堵住了。他掙扎著身子,要跑要逃……是女人的白蓮藕一般的雙臂,碩長又溫存的雙臂,把他拖住了,摟住了:
“他爹!他爹!你怎么啦?好人,你怎么啦?”
女人的臉埋在他胸膛上,哭泣著問。
“他娘!我這是在做什么?在哪里?”
“他爹!你是在做夢。好人,你是在家里,在床上。莫怕,莫怕,我抱著你,聽話,啊?”
“他娘,我那一年殺了人,一身血污逃走的……”
“他爹,看看你,看看你,你講自己殺過人?這么多年來,村子里沒有死過人,更沒有人被殺……好人,我想起來了,好人……天哪,天哪……”
“他娘,你講,快講,你想起什么來了?”
“就在你不明不白地走掉的那一年的那一天晚上,大隊治保主任家里的一頭大肥豬,半夜三更被人砍下了腦殼!”
“啊啊!我……我……我懂了,懂了!”
“懂什么了?”
“難道我、我是殺、殺了一頭豬?砍下了一個豬腦殼!”
“他爹!他爹,看看你,看看你……”
“治保主任他還在?還活著?”
“人家沒災(zāi)沒難,也沒死,能不活著?只是老多了,頭發(fā)都白了,背脊都駝了。不象過去那樣威武了。近兩年,他沒少來打聽你的下落,說要找你當面賠個禮,認個錯……”
“他找我賠禮、認錯?這條搜山狗……他老了,頭發(fā)都白了,背脊都駝了?他日子過得怎么樣?”
“人家不要你操心,好人。除了種責任田、搞家庭副業(yè),去年他一家人還承包了水庫養(yǎng)魚。冬下放水撈魚,收入五千多塊,是個‘半萬元戶!”
“啊啊,‘半無產(chǎn)階級,‘半萬元戶,我們中國人真會起怪名字……大隊支書呢?”
“哪里還有什么大隊、生產(chǎn)隊?公社都變成了鄉(xiāng)政府,村民委員會,村民小組。老支書如今在鄉(xiāng)政府管工副業(yè)。他也來問過你好多回。他講鄉(xiāng)政府要成立一個建筑公司,想請你魯班高徒出任公司經(jīng)理,好到外省外地去承包工程……怎么,好人,又發(fā)呆發(fā)傻了?又不做聲了?還以為是做夢?”
“不!不。我們的兩個崽娃,都幾歲了?讀書了?”
“他們一個讀初中,一個讀高小,就睡在隔壁,要一個人一張床了。天天都盼著你回哪。他們都還記得,你要帶他們?nèi)ケ本纯茨阌H手參加建造的人民大會堂。還有我,還有我,也要去看看人民大會堂,我男人參加建造的人民大會堂……”
窗口放出了一縷魚肚色。雄雞在打鳴。牲口在打欄。屋后山林里,鳥雀在發(fā)出清冽的卻又是顫抖一般的啼唱。
他緊緊抱住了自己的女人。他把臉埋進了女人的暖乎乎的胸脯里。他哭了:“好人,我總算是醒了……我們大家都醒了,好女人!”
一九八四年十月四日初稿,長沙;十一月十三日——二十四日,抄改于長沙——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