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 子 丁 聰
亞美尼亞人善于講故事,即使威廉·薩洛揚家自祖輩即已移居美國,但家庭里卻還保持這一傳統(tǒng),他的祖母便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民謠寓言家。從搖籃開始,老祖母就給薩洛揚灌注了異乎尋常的詩意夢境。等薩洛揚長大成人,他就開始了他的筆墨生涯。
我讀薩洛揚的小說,始自四十年代初,那時偶然在重慶西路口一家舊書鋪里,見到一本他寫的《我的名叫阿蘭姆》,信手翻來,見其文字清新,便買了下來。想不到我從此竟與這美籍的亞美尼亞作家結了不解緣,陸續(xù)收集到他的《勇敢的空中飛人》(短篇集),《人類喜劇》等作品,還在電影上看到他由劇本改編的《人生在世》。這個劇本和另一個《我的心在高原》演出時都哄動一時,賣座歷久不衰。但是他的成長與殞落,都是百分之百符合美國資本主義社會的典型和傳統(tǒng)的。作為一個作家,他似乎有永流不竭的才華。從不名一文出身的窮小子,一躍而為名利雙收的文壇勝利者??墒怯盅刂绹Y本主義社會的生活道路,酗酒和賭博,日趨困頓,最后到了幾瀕破產的邊緣。他潦倒謝世時享年不過七十二歲,身后出版了兩本遺作,《我的名叫薩洛揚》和《出生》。
《我的名叫薩洛揚》綜合了作家薩洛揚的全部詩歌、小說、戲劇和散文,包括一九三三年至一九五四年二十年間由波士頓亞美尼亞祖國聯(lián)合會出版的作品?!秮喢滥醽喿鎳鴪蟆肥怯脕喢滥醽單淖殖霭娴?,但每期附一頁英文版,其后這個英文版發(fā)展為《祖國周刊》,最后又改組為《亞美尼亞評論》。薩洛揚從二十五歲起就開始寫作,這些亞美尼亞移民辦的報刊,就成為他發(fā)表作品的園地。全書包括一百零六篇作品,其中僅三十二篇是在其他刊物上發(fā)表的。這些作品和薩洛揚后期的重要作品綜合起來,增添了薩洛揚文學作品的光輝和價值。
二十年代的美國,現代短篇小說還處于萌芽和嘗試階段,而薩洛揚的作品則一馬當先,出人頭地,發(fā)出鋒利的光芒,特別是作品中的對話和白描,都懾人心魄。例如他的短篇小說《初夏》,薩洛揚的筆調是那樣的舒坦、自然、恬淡。無論是描繪初夏第一天的情調,人物中的小伙子,舞會,俄羅斯,名批評家愛德蒙·威爾遜和天南地北的景色與人物,娓娓讀來毫不費力而基調不變,從各種角度來敘述己見和抒發(fā)情懷,完全是“薩洛揚”式的文學結晶。美國的文學教授們不喜歡這種清澈到底的輕松作品,他們要的是帶點晦澀曲折的情節(jié),以適合不同讀者的脾胃。如果短短的故事,清淡得缺乏傳奇特色,雖然主題牽涉到生與死、愛與恨的問題,也不足為教授先生們在講臺上口沫橫飛的講解,或是學生們的反復咀嚼。可是廣大的讀者卻認為這些平淡的生活情調,才是真實的感情。半個世紀以來,時代、地點、時尚盡管千變萬化,可是薩洛揚對人類的基本要求,始終發(fā)揮得既合時宜又感人肺腑。當然他對人類的遠景與臆想有時失之太天真和美,對照今日美國社會實況,不足以說服年青的一代。因為人們已變得如此冷漠,譏諷嘲笑,難以使人相信人的本性具有這么多而又深湛的美德和可以原恕的過錯。這種說人類具有美德的見解,本來對許多活著的、死去的優(yōu)秀作家都是合適的,豈獨薩洛揚云然。
然而薩洛揚在三十年代已經覺察到這一傾向的危險性。他曾在詩篇《我親見的事》中講過:“等你掌握了他們骯臟的語言,人們已把你揪入莽林,混戰(zhàn)一場;那時你想執(zhí)筆也無從寫起;你只能按他們的模子行事;你只能說些空洞而無意義的廢話;你也許做得巧妙些,令人讀來賞心悅目;如此這般,你也無法把你寫的付之生活,他們也不會聆聽你的心聲;你更無法使時光超越億萬年前的分秒;這一切因為你無法有別于凡夫俗子而成為超人。你根本不可能說出你所不明白的話。”
在一篇散文里,他說,“我可以創(chuàng)造一種形式,但形式不能使我創(chuàng)作?!彼傅氖亲骷医洺?chuàng)造新穎的風格,但不一定能左右讀者的看法。讀者需要更多更深的東西。薩洛揚在他創(chuàng)作最旺盛的年代里,已經一再用這句話警惕自己——編故事不是難事,要創(chuàng)一種風格寫對話,隨處都可以;無論是在中國飯館里還是老祖母的家里。但隔多少年來重讀這些作品,很多都似乎是飽經世故之作。有一篇他在十九歲時寫的:《來自金斯堡的男孩》,竟和一九三○年他紅得發(fā)紫時的作品《人生在世》如出一轍。
他一生寫了不少短篇小說,可是從現代讀者看來,都失之于太平淡無奇。因此在一些標準的選集里,他的作品逐漸落選,特別在他逝世之后,連為他寫的一篇悼詞都無法擠入《紐約時報》里,人們說稿太擠了,要一個星期后才能發(fā)表,當然,到那時這只能作為舊聞了。那末他的作品呢。那就更找不到出版商了??墒牵凇段业拿兴_洛揚》一集中,他對俄羅斯的亞美尼亞大詩人賈倫茲(Charentz)說:“作品有它本身的生命,我們無法結束他要生存下去的歲月?!薄段业拿兴_洛揚》即其一例。
《出生》是薩洛揚晚年從一九七九年開始每天所寫的“日志”,每一章節(jié)都標明日期,甚至注上早晚的時間。作者似乎預感有必要鼓勵自己在生命的最后道路上,不管是個普通人或是個作家,要做個堅強的人,要對于一己的事業(yè):堅持再堅持。書的內容大多是對生死問題的一些沉思默想,但是重點放在出生,父母的養(yǎng)育和孩提時代的成長。全書的風格也一如當年盛名時期,并無遜色。在書中,他時而思考,時而觀察,或連續(xù)故事的斷片;其中有些在早年即見諸文字,也有從未筆錄過的,有完整的回憶,也有斷續(xù)的追念,最后組成一部對生命、出世和生活的哲理篇章。例如書中有一段說:“你們孩子出生時,在人體的局限中形成、孕育、神秘莫測地發(fā)展,或男或女,人們無不以歡樂和笑聲來迎接。不曾聽說過他們是經歷了痛苦和悲愁來到人世的。這其實是一種純粹錯誤的解釋?!?/p>
此書和前一本《我的名叫薩洛揚》相比較,在風格和筆調上,遠不如前書的清新簡潔,而是更抽象與哲理性的,很少觸及事物本身而只記錄作者對于某些事物的思索默想;這在年屆遲暮的人往往如此。因此,熟悉薩洛揚作品的讀者,肯定會愛讀他這本日志性的《出生》。薩洛揚生前曾說,“我認為一個作家的任務,不外乎一再收集人類生活的斷片?!彼砗蟮倪@兩本書可以說是完美地執(zhí)行了這一任務?!段业拿兴_洛揚》是他早年歌頌生命的青春與歡樂的斷片,而《出生》卻是他在晚年默想中辭別人世之作,也可以說引導讀者思索人生真諦之始。
(WilliamSaroyan:MyNameisSaroyan,ed.byJamesH.Tashjian,Coward-McCann,NewYork:391pp.WilliamSaroyan:BirthCreativeArt.BookCo,Barkeley,Calif,121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