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友
一九五一年初春,我在一個邊遠的卜拉族山村里做群眾工作。
天還未亮,我就被一隙“嘟嘟嘟,嘟嘟嘟”的牛角號聲催醒了。我猛然記起今天要搜山,就一轱轆子爬起來,摸索著胡亂揩了把臉,這時,那個慈祥的卜拉族房主婦已催著吃早飯了。
東山頭上剛露出魚肚白,幾顆晨星還在不倦地眨眼。村里的一個小場子上,民兵已經(jīng)越集越多了,除卜拉族外,還有附近村子的哈尼族、彝族、苗族青年;有的扛著明火槍,有的提著長刀。在淡淡的晨光里,可以看出他們年青、力壯,精神抖擻的身姿。
自衛(wèi)隊小隊長強小明右手提著他心愛的那支“大花號”,左手捏著牛角號,在人群中串來串去,嘴里不住地問著:“來齊了沒有?”
晨風(fēng)輕輕地吹拂著,最后的兩顆星星終于被吹落了。
不知是晨風(fēng)的寒意,還是因為心里有些怕,我好像覺得小腿在微微地顫抖。搜山,這是武裝斗爭呀!武裝斗爭對一個剛參加工作不久的青年學(xué)生來說,是包含著多少恐懼和緊張??!我好像預(yù)感到今天將要發(fā)生些什么,不由自主地給自己找尋著借口。不去了吧!但是,這又如何說得出口呢?我就是到這里做發(fā)動群眾配合部隊清剿土匪的工作呀!那么,但愿今天順利地渡過去吧,不要碰到什么……。
自衡隊出發(fā)了。從他們跨出的腳步里,我看不出有一點猶豫和恐懼,我的腳好像被一條無形的線系在他們的腳上一樣,被牽動了。
根據(jù)昨天得到的情報,今天搜山的地區(qū)是山村東邊的一條大沖,沖里巖洞很多,是散匪躲藏的地方。我們這一小隊的任務(wù),就是從這沖西面的山坡搜下去,與那邊的自衛(wèi)隊會合把沖子包圍好,然后逐漸縮小包圍圈,直到把每個巖洞都搜遍。
五十度的陡坡,一片叢莽,長滿了野草和短樹。樹叢上的朝露被抖落了,草叢浸濕了每個人的褲腳,在這樣的時候往下走,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呵,一不小心,就要滑倒的。
我走在張小明的旁邊,肩上的那支“中正式”越來越沉重了,我把它取下來提著一面走一面想:假若遇到敵人該怎么辦呢?聽人說遇到敵人就很快臥倒……不過,今天什么不發(fā)生該多好,不怕,還有張小明在我旁邊呢。啊呀——!冷不防雨腳一滑跌倒了,槍摔到一邊,衣襟被刺叢拉住撕開了。
旁邊的一個哈尼族青年笑著把我拉起:“好好走!”我的臉熱辣辣地紅了。張小明從衣袋里抓了一把橄欖遞給我,我趁此打破這難為情的場面。
“你從哪里弄來的?!?/p>
“剛才順手摘的,裝起來吧,等會口渴了有用處。”
我小心地往下走著,但又做出毫不在意的樣子,遇到坎,就大方地跳下去,好像怕人家看出我并不善于走這樣的路似的。
嘩啦一聲,剛才拉我的那個哈尼族青年,忽然把槍機一扳,抬起來就要打。這一下可把我嚇壞了。我馬上一蹲,也正準備放槍,張小明一擺手,把那青年止住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支小麂子,已經(jīng)跳出五、六十公尺遠去了。
真討厭,這只小麂子好像有意開我的玩笑,我的心還噗通噗通跳著。
我們到了沖底。沖底流著一條湍急的小河,小河兩旁是陡立筆筆的巖子。我們沿河搜上去,這邊岸被巖子堵住了,就涉過河從那邊走,有時兩邊都被巖子堵住了,那就拉著巖子上的藤子樹根爬過去。
多危險呵!攀援在陡巖上,不要說還可能碰到敵人,只要往下一看,就叫人毛骨悚然。下面是激流,布滿磊磊的河石,有些地方還是深灘,稍一疏忽摔了下去,不摔斷骨頭,也要被淹死……我捏著一把冷汗爬過去,過去后又是一身大汗。
“邊疆呵,真是困難!要在我的家里……”我想著,但又不愿多想下去??粗疑磉叺倪@些人,無論是張小明,還是所有的自衛(wèi)隊青年,都使我心里暗暗敬佩:為什么他們攀爬巖子像小猴一樣靈活?為什么他們在河邊的刺叢里鉆來鉆去,上上下下,像小麂一樣輕快?他們好像沒有感到一點困難,難道他們對這些是那樣習(xí)慣嗎?而我……。
呵!真不容易。在對敵斗爭的緊張時刻,我得先向自己斗爭。
正當我們繞上一段山去的時候,忽然“嘟嘟嘟,嘟嘟嘟”山頂上放哨的牛角號響了。接著又是兩聲槍響。這一切信號表明發(fā)現(xiàn)敵人了。
戰(zhàn)斗就要這樣開始了!我的心像上緊了的弓弦。這時祈禱和僥幸的念頭都是徒然了,我得考慮我將怎樣做。
我們在草叢里伏下來,把槍都準備好。和我緊挨著的張小明像一支正在虎視著老鼠的雄貓,銳眼從草隙中向外炯炯掃射。我伏著,心跳得好像要把我的身子頂起來似的,有時又屏息著,好像幾分鐘沒有換一口氣。
“同志,不要慌嘎?!睆埿∶骱孟窨闯鑫揖o張的樣子,小聲地安慰我說。
“喀”!
不多一會,離我們不遠的一叢草里探出一個頭來,雞窩似的一篷亂長發(fā)下罩著一張骯臟的臉,眼睛像狗眼一樣?xùn)|西張望了一下,就把身子探出
來朝我們的面前摸過來了。顯然,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我的頭連忙往槍柄上一靠想要放槍,張小明的右手輕輕地推了我一下,我停下了。我無法說明我這時是恨,是急,還是怕。我咬著嘴唇,兩眼直盯著敵人一步步走近了我們。敵人已經(jīng)跨過我們面前去了,我心里正著急,還沒有來得及決定我的行動,嚯的一下,張小明已從我的身旁躍出,雙臂把敵人勒住了。那家伙一怔,手里的槍摔倒一邊了,但立即反手從腰上抽出一把五寸長的尖刀。
在這緊急的一瞬,我呆了,但一看到那家伙手里的刀一晃,我不知是哪里來那么大的勇氣和力量,一縱出去,扭住了那家伙握刀的手,兩個人把他按倒了。接著,埋伏著的自衡隊員跳出來,七手八腳,解下包頭把那家伙緊緊扎起來了。就這樣一個前幾天還出沒活動,在附近燒房子的土匪小隊長在我們面前發(fā)抖了。我從來沒有過像現(xiàn)在這樣的興奮和愉快,我覺得我的每一個毛孔,這時都在噴射著仇恨、勇氣和力量。我們又繼續(xù)搜下去……
正午的太陽,像一個熾烈的火球燒暖了小河。搜山結(jié)束了。勝利了的各族青年自衡隊員們,在河邊歇下來休息,有的吃餉午,有的脫得全身裸裸的,跳進深河灘里游著,鬧著,互相潑水。那清湛、活潑、性急的小河多可愛呵,它歡唱著,從青翠濃郁、鳥語醉人的兩山間流去。
“來呀,同志,快來洗澡?!彼锏膹娦∶飨蛭液爸?/p>
“我不會游水。”
“不怕,一下就學(xué)會啦!”
是的,要學(xué)會游水,就得勇敢些,跳進去游,游,不要怕淹死。我這樣想著不禁又記起了今天所經(jīng)過的一切:一開始自己的軟弱、猶豫,以后為什么又不怕了呢?是呀!人都是“逼”出來的,這就是生活的鍛煉……
我脫下衣服,往水中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