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桂貞 陶得恩
一、和林祥謙相處的日子
陳桂貞
我是個貧窮的農(nóng)民的女兒,一九一三年和祥謙結(jié)婚。那年他二十五歲,在京漢鐵路郾城車站做驗車工作,他是請了四十天假回老家結(jié)婚的。
祥謙和我同鄉(xiāng),是福建省閩侯縣尚于鎮(zhèn)人。他祖父林發(fā)趨。是個貧農(nóng),遺留下的全部財產(chǎn),只有半間瓦屋和六分多水田。他父親林其莊有四個兒女:祥謙是老大;還有個德德妹,兩個弟弟——元成和元凱。
晚清的兩廣總督李鴻章,在離尚干不遠(yuǎn)的馬尾,辦了個造船廠。祥謙的父親在這廠里當(dāng)鍋爐工人,每天只有兩角錢的工資,星期天休息還不給工資,工廠又常常停工,所以每月除自己伙食費(fèi),也只能剩下很少的錢拿回家來。母親就靠耕種那六分田,和做些副業(yè),維持生活。
祥謙生長在這貧困的環(huán)境中,自小就養(yǎng)成了勤勞、儉樸的習(xí)慣。六七歲時,他就跟著母親下田,幫著拔草,摘摘豆瓜。有時母親留他在家里,他就像成人似地照顧弟妹,他淘米、洗菜,把灶火燃著,飯弄好了,便等著媽媽。媽媽從田地里回來,總是摸著他的頭,說:“真是個乖兒子!”
祥謙家有棵大龍眼樹,枝葉茂盛,每年結(jié)的龍眼比別家的早熟。地主的孩子,仗著勢力,常去偷吃它。祥謙心中很氣憤。在十三歲那年,龍眼熟了的時候,他就每天坐在樹下看守著。但是,在一個夜晚,那些小流氓又偷去了很多龍眼,剩下的也都給搖到地下糟蹋了。祥謙生氣地跑到父親那里,對父親說:
“地主崽們太欺壓人。我得在這里交上很多朋友,領(lǐng)他們到尚干去,給那些壞蛋一頓痛打。不然,我就不回家去?!?/p>
父親就把祥謙留在馬尾了,和他住在一起。并且把他送進(jìn)小學(xué)校,省吃儉用地供他讀書。父親工作很忙,所有煮飯、買菜、劈柴等雜務(wù),都落在祥謙身上。每天,他把飯煮熟了,等父親吃了,才匆匆地趕到學(xué)校去。他常常利用早晨煮飯和晚上的時間,溫習(xí)功課。他很愛讀書。
可是,這樣的日子并不長。一年后,父親的工資,連個人的生活都難維持,他就不得不輟學(xué)了。
他進(jìn)了工廠當(dāng)學(xué)徒,開始用自己的勞動養(yǎng)活自已。他踏實地勞動著,很快就學(xué)會了鉗工間復(fù)雜的技術(shù)。他沒有人情關(guān)系,又厭棄拍馬吹牛,不愿意逢迎管工頭佬,因此,他在工廠里五年,始終沒有被提升為正式工人。
一九0七年,德德妹要去漢口結(jié)婚,祥謙伴她去到漢口。妹夫周連城,是京漢路的工人,便把祥謙介紹在漢口鐵路機(jī)器廠當(dāng)鉗工。第二年,他父親和弟弟元成,也先后到漢口鐵路機(jī)器廠做工。
一九一三年祥謙調(diào)到郾城做驗車工作。我和他結(jié)婚后,便跟他回到郾城。不久,他又調(diào)回漢口鐵路機(jī)器廠,我也跟著來到漢口。我們住在江岸福建街的一所破房子里。
群謙為人和藹可親,我和他有著十來年的夫婦生活,雖然日子過得清苦,可是我們從來沒有爭吵過,一次也沒有。他對父親很孝順,和兄弟、朋友處得很親熱。
群謙不吃煙,不喝酒,過日子很節(jié)儉,自我們結(jié)婚后,很少見他添置衣服,半年才穿一雙布鞋,一生也沒穿過一雙皮鞋,結(jié)婚時的一條棉被,一直用了十來年。雖然他自己這樣節(jié)省,但一旦工友和同鄉(xiāng)有困難,他會有多大力量就出多大力量幫忙的。
有一年,天剛暖和,祥謙匆匆回來,把被子的棉絮拆出,拿走了。晚上我問他:
“棉絮呢?”
“賣了?!?/p>
“錢呢?”
“一個工友的孩子得了絞腸痧,沒有錢,梅神父(帝國主義分子)醫(yī)院不收,幫他們了!”
后來江岸成立了“工人俱樂部”,祥謙顯得忙了。白天,在廠子里做工,晚上就在俱樂部里。有時候,他也帶著人來家里,有位穿長袍馬褂的施洋律師:有位像個學(xué)生樣的、名叫項德?。椨ⅲ┑那嗄?,都常來我們家。他們一談就到半夜,說話都是悄悄的,旁人聽不清楚。我問祥謙:
“你們每天盡談些什么呢?”
“這是不準(zhǔn)講的?!巧塘恳院筮^幸福日子的事!”
一九二三年一月末,祥謙要我把過年才穿的一件斜紋布衣服找出來,他要到鄭州去工作。二月一日,有個工人到我家里,告訴我:“祥謙要我轉(zhuǎn)告你,他因工作忙,要多耽擱一兩天才回來?!比障挛?,他帶著疲倦回家來了,他的臉瘦削了許多,兩只眼睛紅紅的。我心里怪不好受的,耽心他把身體忙壞了。我問他:“怎么瘦成這個樣子?有病么?”
他笑了笑,搖搖頭說:“沒有病?!?/p>
“那為什么瘦得這樣快呢?”
他用手摸了摸臉:“工作忙,熬夜吆,自然要瘦?!?/p>
二月四日,京漢鐵路工人的罷工斗爭開始了。祥謙更忙了,也顧不上回家吃飯,我老是這一頓等到那一頓,飯涼了,又弄熱,又涼了,人也等不回來。
“二七”那天,黃昏,軍閥的軍隊包圍了工會,慘殺赤手空拳的工人,工會前面的廣場上,躺著尸首和受傷的工人。弟弟元成剛從街上回來,走到門口,一個兵拉住他就捆,元成掙扎著說:“我不是工人!”另一個拿短槍的指著元成說:“他是赤匪頭子林祥謙的兄弟。”接著,“砰”的一聲,元成躺在血泊里。我跑出門來,伏在弟弟身旁,正哭著,又聽到我七歲的女兒漢玉在屋子里喊叫,原來一些匪兵正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我把漢玉抱在懷里,又把元成尸首拉進(jìn)屋子。這時,一個工友來告訴我,祥謙被抓去了!
我像傻了似的,往車站跑去,祥謙正綁在那里,我擠過去,用福州話喊:“祥謙,祥謙!”一個兵用槍尖逼著我,不讓我講話。我拼死地又喊:“祥謙呀!有什么說吧!”我眼淚涌出來,喉嚨也啞了。
“你回去把我箱子里的書保藏好。好好招扶漢玉?!彼苕?zhèn)靜。
呵!完了,什么都完了!家里被搶得光光的,連裝破衣服的箱子,也給戳上了個大窟窿。我看了看漢玉,心里一陣迷糊,便暈倒在地上。
第二天我蘇醒過來,祥謙已經(jīng)被軍閥殺害了。那年他才三十五歲!
二、林祥謙之死
陶得恩
“二七”這個日子,我們京漢鐵路工人,因罷工斗爭,遭到軍閥的殺害。工友的鮮血,把這個日子染得鮮紅,使我永遠(yuǎn)記憶著它!
那時候,江岸分工會的主席,是林祥謙同志,我擔(dān)任副主席。我們整天在一起工作,工作也實在多,工會的人忙得兜兜轉(zhuǎn)。
“二七”那天下午,軍閥肖耀南派他的參謀長到工會里來,說是要總工會派遣代表和肖耀南談判復(fù)工條件,要總工會的代表五點(diǎn)鐘在工會等候。并且他還要帶張代表名單回去“復(fù)命”。我們吃慣了軍閥的苦頭,是不會輕易上當(dāng)?shù)?,便開了個假的代表名單給了他。五點(diǎn)鐘左右,軍閥以為代表該在總工會等著他們開會了,就派兵把工會包圍著。想把工人領(lǐng)袖一網(wǎng)打盡。他們端著刺刀向工會里面沖擊,工人糾察隊就和他們
搏斗起來.就在這時,總工會的同志們轉(zhuǎn)移了。
晚上,我和林祥謙同志在一起被逮捕了。一起綁在車站電線桿上。那時正是舊歷臘月,天上烏漆抹黑,北風(fēng)吹得很緊,六、七十個工人綁在一起,我當(dāng)時只恨手中沒有武器。
約模十一點(diǎn)鐘,軍閥張厚生從事站票房樓上跑下來,提著個馬燈,一個一個地照,照到林祥謙同志面前,他停住了,回過頭來問跟著他的段長:“他是工會會長吧?”
“是的?!倍伍L回答道。
張厚生叫士兵割去繩子,逼著林祥謙下上工令,林祥謙同志根本不理會,只把眼睛瞪著他。大概是他那犀利的眼光刺痛了張厚生,張厚生命令刨子手砍下林祥謙同志一塊肉,然后再問:
“上工不上工?”
林祥謙同志斬釘截鐵地說:“不上工!”
“嚓”的一聲,又是一刀,祥謙同志的鮮血濺在我身上。
張厚生歪著頭問:“到底上不上工?”
“沒有命令,我不能下命令開工!”
“命令?”張厚生冷笑道:“誰的命令?”
“總工會的命令。”林祥謙同志挺著胸膛,說:“沒有總工會的命令,我頭可斷,工是不上的!”
“嚓”的一聲,又是一刀!“上工不上工?”
“不上工,不上工!”
林祥謙同志身體支不住,暈了過去,一會又蘇醒轉(zhuǎn)來,張厚生獰笑著問道:“現(xiàn)在怎樣?”
林祥謙同志切齒大罵:“現(xiàn)在還有什么話可說!可憐一個好好的中國,就斷送在你們這伙無恥的軍閥手里!”
聲音像雷一樣,在夜空里震蕩著。
張厚生臉色慘白,倒退了幾步,趕緊指揮刨子手“斫,斫死他!”
我們工人階級的好兒子,杰出的工人運(yùn)動的領(lǐng)導(dǎo)者林祥謙同志,為工人解放事業(yè),貢獻(xiàn)了自己的生命!
我的心上像戮上千萬把鋼刀,一陣陣絞痛。我把眼閉起來,緊咬著嘴唇。
“你是不是陶得恩?”張厚生又走到我跟前了。
我想了想,說:“我叫王德思?!?/p>
張厚生只知道我的名字,可沒有見過我本人,但他還是不放心,逼著旁邊的工人問:“他是不是陶得恩?”
工人都答道:“他是王德思?!?/p>
王德思!想不到這個名字今天救了我的命。早先因為我舅父沒有兒子,我是承繼兩家的,所以叫陶德恩,又叫王德思。在廠里做工時,用的是王德恩,廠里文書把“恩”字錯寫成了“思”字,一直就沒更改過來,就將錯就錯地叫開了。我參加工會是用陶德思的名字,張厚生千刁萬滑,只知道工會有個副主席陶德恩,不曉得王德思也是我。
就這樣我保留了生命,在為工人階級事業(yè)的斗爭中,我獻(xiàn)出自己全部力量,為我的戰(zhàn)友林祥謙同志復(fù)仇!
(毓繼明插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