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之安
有這樣一個流傳很廣的故事。某人對他的朋友連聲稱贊他昨天在別人家里看到的一幅對聯好極了,妙極了,立意高遠、氣勢磅礴、用字新穎、對仗工穩(wěn),真正是登峰造極之作。他的朋友請他念出來聽一聽,不料他回想了好半天,才痛苦地說道:“上聯忘了,下聯好像是‘什么什么什么春?!?/p>
這樣地“健忘”的事,在我們日常生活里其實是經常發(fā)生的。有時是聽了一個好報告,有時是看了一篇好文章,有時是讀了好書,當時津津有味,喜形于色,覺得茅塞頓開,收獲巨大;可是,一經走出會場,合上書本,腦子里裝滿著的就只有“多么深刻啊”、“多么精辟啊”之類的贊嘆,連一個“春”字也記不起來了。
這種既感到充實、又苦于抓不著,既喜悅、又隱
隱地焦急的經驗,不知道別人怎么樣,我自己是很不少的。我這樣說,當然絕不是主張只要記誦辭句,不用理解內容。不首先懂得,是不能真正記得的。不僅如此,如果只是教條主義地背誦原理結論,而不能掌握它的精神實質,不能創(chuàng)造性地加以運用,哪怕背得滾瓜爛熟,也是半點兒用處都沒有的??墒?,要是連它的主要內容也沒有記住,那精神實質便沒有了依托,沒有了存在的形式,因此也就不存在了,又到哪里去掌握,掌握什么呢?
可是,我們也知道有著這樣一些可敬的人,他們對自己正在處理的重大問題,能夠源源本本說出它的發(fā)展過程,能夠詳詳細細說出它的基本細節(jié)。他們能夠隨口舉出有關的數字,能夠隨口引用有名的詩句。歷史上的事實和經驗教訓、文藝作品中的情節(jié)、人物和精辟的對話,會在恰恰需要的時候從他們嘴里跑出來,幫助他們生動地闡明他們所談論的問題。毫無疑問,正是由于他們有著這樣極其豐窗和淵博的知識,他們的思想才這樣既深刻又寬廣,并且表達得這樣既多采又明確。他們懂得許多事情,讀了許多書;他們不是把知識擺在書架上,不是嘗一嘗嚼一嚼又吐出來,而是真正吃到了肚子里,真正吸收和占為己有了。因此,他們就能夠隨時調動它們、使用它們,就像一個指揮若定的大將軍在戰(zhàn)場上調遣那千軍萬馬一樣。
這當然不僅僅是記憶力的問題,不過如果單單從這一點來說,是不是可以學習和鍛煉的呢?
再拿我自己來說,最近這幾年,有時也曾有意地去記誦一兩首自己從前讀過、許多人都能背誦如流的舊詩,有時也可以說背得很熟了,可是隔不了多久,又忘記得一干二凈。這當然有許多原因。沒有系統(tǒng)地下工夫,是重要的原因之一;而年輕的時候缺乏這種鍛煉,以致現在做起來事倍功半,恐怕是最重要的。
記得還是念初小的時候,我就以不背書為榮。別的同學背不出來,是要挨打的。老師對我卻另眼相看,理由是說我作文好,而背書,本來就是為的學作文云云。進中學不久,更聽到了一種議論,說古人要學的科目少,可以強調背誦:這在今日,是辦不到的。這句話正合自己的胃口,又確實有點兒道理,加之青年人極為敏感,因此我就在最偏頗的意義上接受了它。后來思想漸漸左傾,反對反動的統(tǒng)治者,反對一切的舊秩序;學校教育、功課、考試等等,當然都在反對之列。趕到參加了革命,更片面地和錯誤地理解了不要死背辭旬而要領會精神實質這句話。于是,本來就以背誦為守舊和落后的,這時就發(fā)展到對有意識地去記憶一些知識,也有意識地加以排斥了。
年輕的時候,一般地記憶力比較強些。即便不有意識地下工夫,大體上也還能應付得過去。所謂憑小聰明辦事,就是這個意思吧。隨著年齡的長大,記憶力總是不免要逐漸衰退的;這在那些沒有經過鍛煉的人,衰退的速度就更快了。于是看了好書,聽了好報告,漸漸地只有了贊賞的份兒,這不是很自然的嗎?
馬克思的記憶力曾經使人驚嘆不已,原來他是下了苦功的。拉法格在他回憶馬克思的文章中說:“他有這么一種習慣,隔幾年就要重讀一次他底筆記和他所讀過的書中做上了記號的地方:以便鞏固他底記憶——這記憶是非常強而且精確的。在少年的時候他就聽從黑格爾的勸告,用一種不熟悉的外國語去記誦詩歌,借以鍛煉他底記憶力?!?/p>
天才乃是勤奮的別名。即使僅僅在鍛煉記憶力這一點上,馬克思也是我們最好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