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霽野
我第一次見到魯迅先生之后,就覺得他是一個誠懇、爽直,嚴肅而使人不覺疏遠,可敬而且相當可親的人。我說“相當可親”,因為我們幾個朋友都熱愛先生的文章,年歲又比他小得多,很自然地拿他當尊敬的師長看待。雖然我讀他的文章時,覺得他不僅可以作為良師,并且可以成為益友。魯迅先生說章太炎“對于弟子,向來也絕無傲態(tài),和藹若朋友然?!蔽矣X得,他一開始就給我這樣一個印象。但是,在這藹然可親的態(tài)度之外,還有一點什么,實際上并不容易作到和同輩相處一樣,我最初雖然有些覺得,可是并不了解。
經過多次接談,我才逐漸領會:在這似乎疏冷的外表下面,蘊藏著深厚的愛。魯迅先生自己的信最能說明這一點:
我這里的客并不多,我喜歡寂寞,又憎惡寂寞,所以有青年肯來訪問我,很使我喜歡。但我說一句真話罷,這大約你未曾覺得的,就是這人如果以我為是,我便發(fā)生一種悲哀,怕他要陷入我一類的命運?!?/p>
其實我何嘗坦白?我已經能夠細嚼黃連而不皺眉了?!易约?總覺得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雖然竭力遮蔽著,總還恐怕傳染給別人,我之所以對于和我往來較多的人有時不免覺到悲哀者以此?!保?923年致李秉中,“魯迅書簡”第4,5頁)
但是魯迅先生絕不是以悲觀消極的態(tài)度來對待人生的人,他不僅喜歡青年的訪問,也費盡苦心來鼓勵他們,培養(yǎng)他們。他看改我的譯稿那種誠懇認真的態(tài)度,使我很受感動,所以以后偶有寫作也寄給他去,我知道他是不會笑青年人幼稚的。在收到我的一篇題作“生活”的小說時,他立即回信道:
……我略改了幾個字,都是無關緊要的??墒牵Y末一句說:這喊聲里似乎有著雙關的意義。我以為這“雙關二字”將全篇的意義說得太清楚了,所有蘊蓄,有被其打破之慮。我想將它改作“含著別樣”或“含著幾樣”,后一個比較的好,但也總不覺得恰好。這一點關系較大些,所以要問問你的意思,以為怎樣?
(1925年)5月17日
先生對一個初學寫作的人竟這樣周到,實在令人感愧。以后送去自己和別人的寫作時,常常覺得唐突,也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所感,但先生總說,哪有一生下來就完全成長好了的人呢?說到我們譯文的生硬,先生總比喻說,能有不先澀苦的果實嗎?遇有實在費解的地方,他總用小紙條注記,夾在譯稿里面,等見到時商酌。
因為要換取自己的學費,我想將所譯的“黑假面人”賣出去。素園在給先生的信中順便提了一下,先生于是回信說:“‘黑假面人費了如許工夫,我想賣掉也不合算?!疵绲牧⒛_點,一在出版多,二在出版的書可靠。倘出版物少,亦覺無聊。所以此書仍不如自己印。霽野寒假后不知需款若干,可通知我,我當于1月10日以前將此款寄出,20左右便可到北京,作為借給他的;俟‘黑假面人印成,賣去,除掉付印之本錢后,然后再以收來的錢還我就好了。”(1926年12月5日。
幾經還付,先生總不肯,因為那本書的印成既遲,賣去又慢,收回印刷的成本更是渺茫無期。這可見先生言出必信。1932年“一·二八”戰(zhàn)役時,有先生受難的流言傳到北方來,我到北京的寓所探詢消息時,才將這百元還付了。
(圖片見原版面)1936年,魯迅在全國木刻流動展覽會上和青年談話。
魯迅先生對青年期望很殷,培養(yǎng)很勤,但是他既不虛夸,也不姑息。他對青年的要求很嚴格,無論在言行方面,還是在工作方面。我拿自己的譯作請他改正,他從不虛言恭維,卻誠懇地指出缺點所在。他毫不譯言,就我所寫的少數篇東西看,我是受了什么作家的束縛,這樣下去,是難有大出路的。1925年前后,寫文章的青年比較少,所以只要肯動筆的,他總盡力鼓勵;但他絕不輕口不負責任地贊譽誰是天才。有些以天才自命,而以庸人收場的青年,并不是像有些人愛說的樣子,是魯迅先生“慣壞”的。
魯迅先生在北京和南去的最初一、二年中,我雖然忙些未名社的事情,總還經常翻譯些作品請先生改正。1929年秋我到天津女子師范學院教書,第一、二年因為準備功課忙,又兼忙一點系行政工作,只能譯點很短的東西。但到第三年稍有閑暇時,我即開始譯40萬字的長篇“簡愛”。我知道先生向來有信必復,他在上海又忙得很,所以有意不給他寫信,他因此不知道我教書之外,還在譯書。那時雪峰和他相見的時候最多,他知道雪峰在京和我很熟,常到未名社談天,所以就向他表示了惋惜的意思。雪峰把這個意思轉達給我了,我很自責不曾體會到魯迅先生的關心和期望,立刻把我正譯一個長篇的事告訴他了。我自己知道我譯書的水準很差,也知道魯迅先生的評價是公平的,絕不認為完美,也不虛言過譽;但他知道我還肯就學力所能及的范圍,認真從事,所以他總是期待殷殷。從我告訴他正譯一個長篇后,先生又經常以他的譯著寄給我,我因此知道他很感快慰。我總自勉在譯書上不愉閑躲懶,在作事上不茍且敷衍,就因為在我的心目中永遠存在著魯迅先生這樣一個典范。
魯迅先生不僅自己盡力培養(yǎng)青年,她有時也找他的朋友來幫忙。1925年夏天,也是為了換取學費,我想將所譯的“上古的人”賣給上海一家書店出版。我恐怕有幾處誤解了原文的意義,想請人指教,將我的譯文校改校改。魯迅先生便說:“我去綁季fu的票!”因為那時正是炎夏,校稿確是一件苦差事。
許季fu先生和魯迅先生的友誼是深厚的,魯迅先生多次說過:“季fu是好人,不過容易吃別人的虧。”1930年前后,是國民黨白色恐怖彌漫全國的時候:好些人都不大敢提起魯迅先生的名字。1931年1月,柔石、胡也頻、李偉森、白莽等人被捕,不久即被殺害。各處盛傳魯迅先生被捕被害的消息,很難得到確訊,北京寓所也說不清是真是假,所以我便寫信向季fu先生打聽究竟。當時對于這類事件大家都保持死樣的沉默,因為銷一不慎,就會天外禍飛來的??墒羌緁u先生很快就回信說,魯迅先生已經“轉地療養(yǎng)”,并且有信給他了。這當然就是“亡友魯迅印象記”中所刊署名令斐的短簡。
抗戰(zhàn)后,季FU先生在臺灣工作時,常寫些紀念魯迅先生的文字。“二·二八”起義后,國民黨殺人如廓,日益加緊法西斯的恐怖統(tǒng)治。有人勸季FU先生暫不寫,他只笑笑說,我想這不應該有什么。離“二·二八”起義周年只有10天的夜晚,季FU先生被殺害了——無疑的是殺一警百的政治殺害?!昂萌耍菀壮蕴?,”我當時常常想到魯迅先生的話。季FU先生在識人上不如魯迅先生機警,在斗爭上不如魯迅先生老練;但是他像魯迅先生一樣忠于友誼,很可以作我們的榜樣。
魯迅先生對青年期望殷,要求嚴,但是他絕不脫離實際:絕不苛求。我們都知道魯迅先生對敵人作斗爭很堅強,對于他對疾病作斗爭的情況,卻幾乎全不知道。1936年7月,他在給母親的信中略敘病狀之后,接著說:“到7月初,乃用透物電光照視肺部,始知男蓋從少年時即有肺病,至少曾發(fā)病兩次,又曾生重癥肋膜炎一次,現肋膜變厚,至于不通電光,但當時竟并不醫(yī)治,且不自知其重病而自然全愈者,蓋身體底子極好之故也?!庇衷?月3日的信上說:“男所生的病,
報上雖說是神經衰衰,其實不是,而是肺病,且已經生了二三十年,被八道灣趕出后的一回,和章士劍鬧后的一回,躺倒過的,就都是這病?!凶约阂膊幌矚g多講,令人擔心,所以很少人知道。初到上海后,也發(fā)過一回,今年是第四回?!濒斞赶壬鷮W過醫(yī),當然知道肺病的嚴重性;但是他堅持著一直工作到死。素園害的也是肺病,魯迅先生始終很關心,不僅勸他“好好地保養(yǎng)”,并且寫信說:“……你所譯的盧氏‘論托爾斯泰那篇,是譯起來很費力的硬性文字……我想你要首先使身體好起來,倘若技癢,要寫字了,至多也只好譯譯‘黃花集上所載那樣的短文?!保?929年3月22夜。)
魯迅先生對人的關懷是多方面的,體貼入微的。他在“憶韋素園君”中說:“我到廣州,是第二年——1927年的秋初,仍舊陸續(xù)的接到他幾封信,是在西山病院里,伏在枕頭上寫就的,因為醫(yī)生不允許他起坐。他措辭更明顯,思想也更清楚,更廣大了,但也更使我
(圖片見原版面)
未名社是魯迅所曾領導過的一個青年說文藝團體,這是未名社所編期刊和刊頭。
擔心他的病。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本書,是布面裝訂的素園翻譯的‘外套。我一看明白,就打了一個寒噤:這明明是他送給我的一個紀念品,莫非他已經自覺了生命的期限了嗎?”他注意到了他的病況、文字、思想和感情,他的猜想也完全對了,因為我知道素園懷著怎樣的心情,囑咐我代題幾個字,把“外套”分送給幾個師友。
魯迅先生在“憶韋素園君”一文里又寫道:“1929年5月末,我最以為僥幸的是自己到西山病院去,和素園談了天。”是的,先生的訪問使素園感到很大的快慰。我記得,在暢談了幾點鐘之后,素園才想起來請先生吸煙,幾次讓他都搖頭說不吸了,這是因為避免使病室里有煙味,不是真的戒絕;素園再三說了對自己無礙,先生才走出病室,站得遠遠地急忙吸完了一枝紙煙。
1930年1月素園病再發(fā),魯迅先生雖然自己已很窘急,卻從北京寓所的用度中擠出百元來,供給我們?yōu)樗o病。
魯迅先生很不愿意托人情,特別對于無深交的人不顧開口。大概在1926年,素園還未病以前,我們聽說“民報”要出版,在物色一個編副刊的人。我去找魯迅先生,也說明報紙的政治背景不清楚,只微聞偏于進步,問他是否愿意介紹素園去。他立刻就寫了介紹信,并說有一個陣地很要緊,社會太烏煙瘴氣,不能沉默。他又說,自己辦不了報,一般報紙不可能干干凈凈,我們只利用它的一角,說自己的話,不作原則性的遷就就好了。這個副刊一創(chuàng)刊,魯迅先生就大力支持,立刻就哄動一時,報館寫定報單的人簡直忙不過來了。報仿佛只出了一個來月,就給張作霖封了門。
魯迅先生說,素園“并非天才,也非豪杰,當然更不是高樓的尖頂,或名園的美花,然而他是樓下的一塊石材,園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國第一要它多。他不入觀賞者的眼中:只有建筑者和栽植者,決不會將他置之度外?!濒斞赶壬鷮V大青年都是以這樣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加以愛護培植的。對于未名社的幾個人,他常提出明快中肯的批評,有時說我們“稍嫌疏懶,”有時說我們“小心有余,潑辣不足?!彼貓@早天,先生凄傷;叢蕪墮落,先生悲嘆。我們也遠遠沒有滿足先生的期望。
魯迅先生所培養(yǎng)的青年很多,他也感到多種多樣的悲傷和失望。他在1933年6月給曹聚仁的信上說:“十
余年來,我所遇見的文學青年真也不少了,而希奇古怪的居多。最大的通病,是以為因為自己是青年,所以最可貴,最不錯的,待到被人駁得無話可說的時候,他就說是因為青年,當然不免有錯誤,應當原諒的了。而變化也真來得快,三四年中,三翻四復的,你看有多少?!?/p>
“今之青年,似乎比我們青年時代的青年精明,而有些也更重目前之益,為了一點小利,而反噬構陷,真有大出于意料之外者,歷來所身受之事,真是一言難盡,但我是總如野獸一樣,受了傷,就回頭鉆入草莽,舐掉血跡,至多也不過呻吟幾聲的?!?/p>
最后幾句話是多么沉痛!可是那時常有人責難先生助長了有些青年人的狂妄,惡毒的甚至罵先生收買青年作嘍羅。先生對長虹是費過很多寶貴時間和精力的,記得有一次我去訪問先生時,見他的神色很不好,問起來,他并不介意地答道:昨夜校長虹的稿子,吐了血。我的心立刻沉下去,幾乎流了淚。以后長虹定上了招搖撞騙的道路,先生才痛斥他一番。然而先生還繼續(xù)愛護青年人,為他們賣別人所不肯出的苦力,直到逝世的前夕為止。這就是魯迅先生的崇高人格的一個方面。
(編者按:本文收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即將出版的“憶魯迅”一書內,本刊發(fā)表時因篇幅關系曾略加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