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個陰雨連綿的日子,遠山、近水、樹林、村莊都掩埋在濃霧里,山只剩下輪廓,村莊成了剪影,連續(xù)的陰雨使得一切都濕漉漉,人的心情也變得陰郁而憂傷。
“阿羅喂,回來啰,你媽喊你回來吃晚飯,桌上有魚有蝦有筍子,你爹等你回來吃晚飯,他去趕場給你買了新書包,你爺爺喊你回來吃晚飯,吃完飯帶你去后山捉石蚌……”村頭的槐樹下,傳來了一聲接一聲的凄厲而又溫婉的聲音,這聲音拖著長長的尾音,在河邊樹下,在村莊里穿行,霧霾更加濃厚,雨水更加冷涼,聽得人的心一陣陣緊縮。
是安四嬸在叫魂,只有她叫魂的聲音具有穿透力,聲音豐富,變化多端,一會兒疾厲,一會兒溫軟,一會兒悲傷,一會兒深情,像一曲跌宕起伏、婀娜曲折的安魂曲。她把世道的險惡、山林險崖里怪獸的猙獰、林間墳地里鬼魅的陰狠、家里的溫暖,親人的關愛都融注進去,讓丟失魂魄的人一點點、一絲絲地朝回走。有的走一步退三步,猶豫著,掙扎著,茫然不知所措,丟失魂魄的人都有難以言喻的原因,魂魄的回歸就異常艱難。安四嬸深知不可能一喊就應,她要和靈魂互動,要去說服,要去撫慰,有時需要恐嚇,更多的是對靈魂的撫摸,讓它回心轉意,一點一點地朝有陽光的地方挪動,最后回到它的軀殼。
安四嬸是村里的叫魂婆,在烏風山這一帶,叫魂婆是業(yè)余的又是專業(yè)的。說她是業(yè)余的,是她和所有的女人一樣,每天都要到田里地里去耕耘,每天都有操持不完的家務,喂雞、喂豬、收拾屋子、洗衣做飯,照顧娃娃、照顧因礦山事故落下殘疾的丈夫。說她是專業(yè)的,是因為叫魂不是所有人能勝任的,她必須得到所有人的認同,包括同行之間的認同,這是沒有執(zhí)照的執(zhí)照,否則誰來找你呢。
嫁到這個村子時,安四嬸二十歲,個子高挑,身材豐腴,頭發(fā)烏亮,五官精致,村里的人沒有一個不說好。她的男人是個五短身材,黑胖粗壯,皮膚黝黑,五官粗放,誰也想不到他能娶到這樣漂亮的老婆。其實這一點不奇怪,他在一家國營煤礦上班,這可不是人人能去的,他的一個親戚在這家煤礦當小領導,有了招工指標就把他弄去了。那時大家都在生產隊干活,每年的糧食僅夠填飽肚皮,有的連填飽肚皮都成問題。到年底分紅,好的能分到幾十百把塊,勞力少的還要倒交錢才能保證分到糧食。煤礦工人,工資高,福利好,光勞保服一年就要發(fā)好幾套,肥皂、香皂、毛巾、手套、長筒水鞋、手電筒電池啥的,隨時一捆一捆往家里帶,一個月的工資比一個人在生產隊一年的收入還要高,他不娶漂亮的老婆誰娶?
安四嬸人好,不顯擺,不居高臨下,本本分分過日子。她可以不去生產隊出工,丈夫一個月的工資就可抵她一年的工分,但她還是堅持和大家一起出工,不僅如此,她還養(yǎng)了兩頭豬、一群雞,把這個家操持得井井有條、干干凈凈。丈夫從礦上回來,她去鄉(xiāng)場上割肉,打酒,買下酒的鹵肉、花生米,還把村里的老人請來一同吃肉喝酒。有走不動了的,還忘不了舀一碗肉端到家里。丈夫發(fā)的勞保用品,手套、電池、毛巾、洗衣粉、香皂、肥皂,還送給那些日子拮據買不起的人家。安四嬸在村里人緣好,口碑尤其好,誰不喜歡一個俊俊俏俏、勤勞善良、關心人幫助人的人呢。日子就在眾人羨慕的美好生活中過下去。
劉立柱堅持要在村中蓋一座最好的房子,立柱就是安四嬸的男人。要說這個想法也很正常,立柱在礦上工作,工資高,福利好,安四嬸又勤勞能干,天天出工,病了也不缺席,家里又養(yǎng)了豬,喂了雞,種了小菜園。不僅不用交生產隊錢,每年分配還是最高的,他們要修房子,是有底氣有能力的。但安四嬸卻說房子好好的,以后再修也不遲。立柱心高氣昂,說該修就修,我們是用自己的錢,不怕誰眼紅嫉妒。她說話是這么說,但為人還是低調點好,不是人人都像你想的那么好,也不是人人都像你想的那么壞,但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總有人見不得你比別人強。立柱說管他的,蛤蟆叫,還不栽秧了?修,修全村最好的房。她拗不過他,同意了。
羅木匠是村里手藝最好的。那年頭所有人都被綁在生產隊出工,只有他可以到處走村串戶做手藝。他手藝好,人活泛,收入也好,村里除了安四嬸家就他家最富裕。他為啥可以不去生產隊出工呢?就是他會來事,隨時送些吃的用的東西給隊長。他只對隊長一家好,不像安四嬸家,立柱一回來,她家張羅著割肉買酒,村里的老年人都要請來,日子艱難平日吃不上肉的也要端一碗送去,立柱帶來的水果糖、餅干也要送一些給村里的小娃兒。羅木匠眼光高,走路都抖著身子,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他時常聽見村里人夸安四嬸一家,也不乏貶損他的話,他心里是羨慕嫉妒恨都齊了,也沒見他說什么,但安四嬸感覺得出他對她家的不滿。
羅木匠人精靈,除了木匠手藝好,他還會看風水,會擇地基,包括死人埋葬地,他也會。更重要的是,聽說他會魯班術,如果得罪了他,他會在你家起房造屋時做手腳,被他做了手腳,輕則跌傷摔殘,重則要你的命。
請誰來擇地基,請誰來建房呢,安四嬸和立柱發(fā)生了分歧。立柱主張請羅木匠,村里就數他手藝好,他還能喊攏一班子人馬,包括泥匠、瓦匠、砌墻匠、做雕花門窗的細木匠,按時下的說法就是包工頭,這些人分散在各個村,一個一個地去請很費勁的,價錢也不好算,請他一個就全齊了。況且是鄉(xiāng)里鄉(xiāng)鄰的,他也不至于太算計他們。安四嬸同意他的說法,但她心里莫名其妙地覺得不太好,他們兩家關系不算好也不算差,走動雖然少一些,但也從來沒有過矛盾。算起來,他們還有一些親戚關系,立柱的姑媽的閨女嫁給了羅木匠舅舅的兒子,不是很近但總還是親戚。安四嬸覺得不好是種感覺,這種感覺是直觀的,沒有過濾的,隱隱約約的,又說不出多大理由的。說羅木匠人摳搜吧,這也不算啥,做人嘛誰還沒有個性格;說他陰損吧,也沒見過他做過啥歹毒事;說他對你家嫉妒,高出他家一頭,這也是個感覺,就算是嫉妒,只是個情緒,又不是啥仇恨。安四嬸是個善良又能理解人的,她不斷地說服自己,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后還是同意了立柱的建議。
立柱和安四嬸上門去請羅木匠。安四嬸是懂禮數的人,買了五斤紅糖,割了一掛肉,還買了幾斤掛面、兩包餅干,禮物算是重的了。他們把請他修房的事講了,羅木匠吸著水煙筒,噴云吐霧,臉被煙霧遮著看不清表情。他問是青磚到頂,還是土木結構?立柱說好不容易拼一生的努力,要修就修最好的,全是青磚到頂。羅木匠說是板瓦還是圓瓦?立柱說圓瓦,圓瓦牢固,不怕暴雨,也不怕冰雹砸。羅木匠說臺階呢?石臺階還是砌臺階?立柱說當然是石臺階,三級石臺階。羅木匠說太高了嘛,過去王老財家也沒這樣高。安四嬸聽出了他話里透出了的不高興,說那修多高呢?羅木匠說一臺就可以了,再大的風雨也淹不垮。立柱說不行,不行,要修就修三臺,高敞明亮,干燥透氣。羅木匠話語陰沉,說兄弟,凡事都不要太張揚,村里就你一個人在國營煤礦上班,工資高,福利好,你媳婦又吃苦能干,我知道你是修得起的。但你曉得,風吹斷的樹都是最高的樹,雨打殘的花都是最顯眼的花,聽我的差不多就行了。立柱說我不偷不搶,全是血汗錢,你知道我是下煤窯的,國營煤礦待遇好,井下設備也好,但終究是虎口里奪食,礦里總會發(fā)生些事故,不是死就是殘,誰也沒得資格嫉恨我。安四嬸心里一抽,說不要講些不吉利的話,修房就修房,講那些做什么。羅木匠說是呀,是呀,兄弟講得不錯,那真是血汗錢呢,哪個一個拳頭攢得到天亮。你硬是要這樣修,我按你說的辦,反正你錢多,我何樂而不為。
一路上安四嬸心慌慌的,反正就是不得勁兒,羅木匠話里的話讓她心里有了陰影。這個人是對她家要修全村最大的高樓心里不舒坦呢。按說,他家的房子現在是村里最好的,羅木匠手藝好心思靈活,這些年走村串寨也攢了不少錢,他家的房子是一水青磚,四榫八柱,青瓦白墻,門窗雕花繡朵,又精致又堅固,雖然只是兩層,但也是全村最高最好的房子。村里人大多住泥坯草房,他家的房子就是雞群里的鳳凰了,全村人誰不羨慕,誰不稱贊,就是隊長家的房子也矮了一截。這下劉立柱要修的房,不僅比他家的高了一層,多了兩開間,地基還要三個臺階的地基,這不比他家高了一頭了嗎?
心里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又怕是自己太多疑。羅木匠是手藝人,有活路做,況且是個大活路,總是好的。他心里有些吃醋,吃醋就吃醋吧,過了也就好了。
二
修房的料子立柱半年前就備好了,上好的青磚,手指一敲清清脆脆響,是縣城立窯上燒的。青磚很緊缺,立柱給窯廠的廠長送了不少禮,燒窯師傅也送了,他們很關鍵,燒得好不好全在他們。木料也是好木料,是三江口原始森林里采伐的,伐木的指標也是通過各種關系弄到的。一樣的送東西,伐木工就挑筆直高大的樹木伐,青石呢,后山就有,請村里的范石匠開了一窩好的。
開工必須選好日子,房子的風水也要擇一擇,這是大事,必須認真對待。安四嬸娘家大石灣有個看風水擇日子靈得很的劉半仙,她很自然想到這個人。她在內心老是不信任羅木匠,他會看風水,會擇日子,聽說還會魯班術,他不是最佳人選嗎?但她覺得羅木匠不可靠,這也僅僅是感覺,感覺只是感覺,沒有什么作為依據,是虛無縹緲的,但又是隱約可見的。她寧肯相信感覺。立柱態(tài)度很堅定,說既然請人家修房子,就要相信人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要疑神疑鬼的,我看你的心眼子太多了。這事我做主,所有的事都交給他,我們又省心又省力。
羅木匠掐著指頭,氣定神閑地半閉著眼,嘴里叨叨著,子丑寅卯,戊己庚申,天龍飛升,地虎長嘯,朱雀齊鳴,玄鳥翩翩,瑞氣升騰,好了,就是農歷正月初八。這天天相吉祥,瑞氣來臨,財門大開,子孫富貴。立柱在側,聽得眉開眼笑,安四嬸聽著也高興,說好,好,羅大哥,就按你定的日子開工吧。
安四嬸悄悄去了一趟娘家,她終究有些不放心,把羅木匠定的日子和劉半仙說了,說請他看看這日子合適不合適。劉半仙沉吟半晌,掐指一算,說大妹子這日子好哩,就是請我來定,也是這個日子。劉半仙深知羅木匠的為人,都是同行,他不想得罪人,他是睚眥必報的,何必惹麻煩。安四嬸謝了劉半仙,放心地走了。
開工那天自是熱鬧。安四嬸在村里人緣好,家里雖然富裕,但為人低調而謙遜,又樂于助人,村里每有人家遇到困難,找到她都會盡可能幫助。老人生病,娃娃上學,兒子訂婚,手頭一時拿不出錢,她都會盡其可能幫助,雖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但幫眼前的燃眉之急,大家都記在心上的。安四嬸是賢惠人,早早備下幾百斤苞谷,磨成了面,又到鄉(xiāng)場上買了黃豆推豆花,還咬著牙買了半扇豬肉,蔬菜自家地里種的有,不夠去村里其他人家拔,大家也挺樂意的。
開工頭天,村里的男人和婆娘就提前來了。安四嬸懂禮數,一家一家去請,她不去請大家也會來,這樣的人家不去幫助不是找人罵嗎?鄉(xiāng)下人純樸,平時沒機會幫忙,這下有了機會,不正好去嗎?再說安四嬸修房是大事,排場也大,她是要開席的,這在時下是難遇到的好事,隊里分的糧食吃到年尾,家家都快見甕底了。肉呢,更是很長時間沒吃到了,家里喂一頭豬,糧食不夠吃,多是喂些糠糠菜菜,豬草也是田間地角采來的,哪家舍得喂點糧食?那豬也就長不大,也就沒有膘氣,上交任務交掉一半,一年能吃上幾次肉?安四嬸家要開席,自然惹得大家欣喜異常,終于可以打打牙祭了。
村里人開始忙乎開了。朱江輝是村里打灶打得最好的,他帶了兩個下手開始打灶。這種灶雖然是臨時的,但打不好既不燃又耗煤。他先在空地上砌了兩個八角形的灶,又砌了一條連接兩個灶的長條形的灶,兩個灶是蒸飯炒菜的,中間的灶是煨水煮湯熬骨頭的。他還抹了細泥,抹得油光水滑的。他說蓋房子是喜事,就得做喜慶點,看著舒服。村里的三喜子媳婦、王二毛媳婦是能干人,蒸飯蒸得尤其好,粗糧都能做得好吃,這些黃色的苞谷面讓她們欣喜若狂,眼睛發(fā)亮,很長時間沒有吃過這么好的苞谷面了。她們帶著幾個婆娘拌面、灑水,小心地操持,要蒸出最好的苞谷飯來。灶的一邊支起了兩塊大木板,屠戶劉大壯和宋小江自然是紅案師傅。他們的手藝很一般,也不過是炒炒回鍋肉,蒸蒸粉排骨,再用大鍋炒蓮花白、洋芋片、醬茄子一類,加點肉,叫竄葷,再用骨頭熬大白菜,熬大蘿卜,這就非常不錯了,這些菜在很多人腦海里都成了記憶。村里的傻子張二憨最勤快,他一個負責挑水,拌煤,做各種雜活。挑水要到很遠的小河里挑,他一個人不停歇地挑,他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安四嬸叫他歇一會兒,他說不累,我力氣大得很哩。張二憨智力有些問題,平時四嬸沒少關照他,他干得很賣力。四嬸心疼他,用手捏了一個飯團給他,他早已饑腸轆轆,幾大口就把飯團吃掉了,噎得眼睛發(fā)綠,不斷地打噎,脖子一伸一伸的。安四嬸說慢慢吃嘛,沒哪個搶你的。安四嬸舀了碗水給他,他一伸脖子咕嚕咕嚕喝下去,算是好了。
羅木匠聽到安四嬸家那邊熱鬧非凡,乒乒乓乓、嘰嘰喳喳各種聲音和說笑聲傳入他的耳朵,他想這安四嬸也太張揚了,起房造屋請請客也是情理中的事,到現在大家都困難,吃飽肚子都是件難事,你隨便準備點煮洋芋、苞谷飯、紅豆湯大家都很高興了,你還要大辦酒席,這不是在擠對他嗎?他家蓋房子的時候也請了吃飯,也不過是用大鐵鍋煮了一大鐵鍋毛皮洋芋,洋芋只有雞蛋大,有的還發(fā)了綠。他老婆說綠的就不要煮了吧,怕吃了會中毒。他說你看見誰中毒了,沒的吃才中毒,五黃六月的哪個不是眼睛發(fā)綠。上梁是大事,全村的老少爺們都要來,他也就是蒸了一大甑苞谷面,煮了一鍋酸菜紅豆湯,個個吃得舔嘴抹舌。你家倒好,又是肉又是菜,還支起案板砌起大灶正兒八經像是辦席了。羅木匠心里有些氣不順,他想,管人家的,他家就是天天辦席跟自己有啥關系,把他吃窮吃垮才好。這樣想著益發(fā)睡不著,他爬起來披了衣服朝門外走去。
安四嬸家門前燈火輝煌,立柱從礦上借了兩盞汽燈,汽燈比煤油燈亮到不知哪里去。他家修房時去找村長借汽燈,村里唯一的一盞汽燈壞了,只得東拼西湊地用了幾盞有玻璃罩的風燈。風燈和汽燈差別大了,一個像陽光白熾的太陽,熠熠生輝,喜氣洋洋,一個像半殘的月亮,光暈昏黃,提不起精神打不起氣。光是看燈,他心里就不是滋味,這是兆頭,是氣勢,是炫耀,讓人看了明顯地壓低了自己一頭。
忙得差不多了,安四嬸說辛苦大家了,煮點面條吃了回去休息吧。大家說不消不消,又沒做多少事,咋好意思吃。安四嬸說咋這樣說,沒得你們幫忙,我們不知咋個辦呢。
羅木匠站在不遠處的樹蔭下,聽說煮面條,他心里很不舒服。面條是金貴東西呀,只有老人做壽、女人坐月子才吃得上的東西,她家竟然拿來招待幫忙的人,這么多人一人一碗可不得了。他聽見好些人都驚喜贊嘆不已,有的人說這是過年過節(jié)才吃的東西,四嬸你也太舍得了。安四嬸說我家也難得吃上一回,平時攢著,又去鄉(xiāng)場上買了一些,都是為了這一天。有人說安四嬸你的為人沒話說,平時待人都是這樣的,不像羅木匠家,他家也是有錢人,起房造屋叫大家來幫忙,吃的是水煮毛皮洋芋,連碗醬也舍不得,拿鹽讓大家蘸著吃。有人說也是村長逼著去的,要不然我寧肯在家睡大覺也不耐煩去他家?guī)兔?,不僅吃得不好,還呵斥這個呵斥那個,好像大家該他家的。有人說他家再摳再富還不是沒人繼承,人家四嬸家三個大胖兒子,壯墩墩的,他家三個姑娘,瘦不拉嘰的,連個續(xù)香火的都沒得。安四嬸說不要這樣說人家嘛,過日子各有各的過法,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得了。羅木匠在暗處聽得怒火中燒,貓抓心肺樣地難受,他甚至想沖出去扇那些背后嚼舌根的人的耳光,但他咬著牙忍住了。都是你安四嬸家太顯擺,樣樣都要高出自己一頭,你這樣做不是故意埋汰人嘛,又要請我修房,又故意埋汰人,讓村人埋怨我記恨我,讓村人眾口一詞說你家好。最可恨的,是說他家只有閨女沒有兒子,沒人續(xù)香火,沒人繼承財產。這是他心里最疼痛的地方,是他不能饒恕的。他把這一切都歸結到安四嬸家,他咬著牙,狠狠地說走著瞧,看哪個笑到最后。一個歹毒的主意從他心里生起,那就是他要在修房子時做手腳。這種事情對木匠來說也是大忌,俗話說損人三千自損八百,木匠一般都不學魯班術,非學不可,要在祖師面前立下血誓,若非心術不正亂用此術,必然會報應到自己。羅木匠雖然學會魯班術但他從來不用,也告誡自己不要輕易使用。這一次他鬼迷心竅,他被那些話也被安四嬸家的舉動刺激得忘乎所以,他下決心要懲罰她一家。
三
果然是全村最好的房子。安四嬸家的房子本來地勢就高,雖然在村子中間,但原來那里有個土包,加上房子的地基高,樓層也高,三層半,加上幾級石階,她家的房子就鶴立雞群了。村里的人也有看不慣的,但安四嬸平時為人處世極好,多多少少都得過她的幫助,又就無言了。只是羅木匠心中始終有個結,風水都被她家占盡了,明里地壓了他一頭,這也罷了,尤其是建房時她出手闊綽,大宴賓客,害得他被人暗中詛咒,還罵到斷子絕孫,他的耿耿于懷就可想而知了。
事實上,在房子上梁時他已做了手腳,他用木頭削了三個小人,畫了符念了咒,還用一根釘子從小人的胸口釘穿過去。上梁那天,安四嬸家熱鬧非凡,全村的青壯年都出動了,羅木匠說時辰已到,就手起刀落,將雞的脖子割了,但又不割斷,隨手一扔,那雞疼得在地下直撲騰。安四嬸一驚,心里很不爽。羅木匠手藝精湛,做事干脆利落從來沒有失誤,咋就這樣子了呢。羅木匠說昨晚酒沒醒,手抖了。接著是放鞭炮,立柱從鄉(xiāng)場上買了一箱鞭炮,還偷偷用礦上的雷管制了幾個土炮,鞭炮齊鳴,炮聲轟響,震天動地。眾人忙著看熱鬧,羅木匠悄悄用蘸了雞血的手,在僻靜處抹在小人身上。梁上掛了大紅喜球,眾人齊心協(xié)力喊著號子,將梁升上框架,羅木匠在眾人矚目下爬上主梁,將梁與立柱之間的卯榫合攏。他在梁上左騰右挪,揮舞的斧頭乒乒乓乓敲,他換了好幾個位置,身軀晃動,趁人不注意,悄悄把小木人放在梁柱之間。
這以后,安四嬸家的日子依然過得好好的。立柱在礦上還升任了帶班的班長,還兼任了安全管理員,工資和獎金也隨之升了。安四嬸在家辛勤操勞,養(yǎng)的兩頭大豬肥肥胖胖,每頭都有三百來斤。一群鴨,每天都被娃娃趕到河里,吃的是蝦子、小魚、螺螄,下蛋多。雞也喂得好,米糠拌菜葉,天天都有蛋撿。唯一不稱心的是幾個娃娃都調皮。怎能不調皮?三個牛犢子樣的娃娃,吃得好身強力壯,精力無法發(fā)泄,每天除了勞動,精力還是用不完,爬墻上樹,洗澡掏蛋,追逐打鬧讓人心煩。好在三個娃娃讀書還行,雖然考不到全班前幾名,但都比較靠前。
羅木匠心里不是味,他不知道這是咋啦。是不是他學藝不精,法術不夠,是不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導致小木人不靈?他翻箱倒柜,在布滿灰塵的箱底找出了那本師父傳給他的《魯班術》,費了幾晚上的時間認真研究。讀去讀來,好像也沒有哪個環(huán)節(jié)有問題。他想可能是安四嬸家風水好,人氣旺,小木人壓不過。算了吧,等等看,她家正是烈焰熾熾的時候,凡事都會轉化,烈焰終究會減弱,哪有一直熊熊燃燒的呢?
那天安四嬸的三個娃兒經過他家院子,看見院里的蘋果熟了,就想去摘幾個吃。他們瞅了瞅,他家的人都出去了,正好下手。誰知剛伸手要摘,臥在墻角的大黃狗嗖地躥出來,逮住安四嬸的二娃子腿上就是一口。都說叫得兇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二娃疼得哇哇叫,費了好大力氣哥幾個才把狗弄開,二娃的腿已被咬了個血口子。安四嬸心疼不已,帶二娃去鄉(xiāng)場上衛(wèi)生所打了防疫針,又去找了他家。他不在家,他老婆說你家娃兒來偷我家的蘋果,狗是看家護院的,咬了不是正常的嗎?安四嬸原本也不是來找茬的,也就是上門說道說道。倆人一言不合就吵起來了,老婆說你不要仗著男人在礦上錢多,又修了大房子就耀武揚威了,哪個一個拳頭攢得到天明,錢再多也會打水漂,兒子多也要長大才算得。這話像刀子樣扎得安四嬸心疼,她跑回去傷心地哭了一晚上。
大娃子對兩個弟弟說二弟昨天被狗咬了,媽媽又被羅家老婆吵得哭了一夜,你們說這事咋辦?二弟說我們在放學路上攔住,打她家?guī)捉忝谩4笸拮诱f咋能打人家呢,也不是人家咬你,男不跟女斗,欺負人家女娃就不對。二弟說我曉得你喜歡羅婷婷,不打就不打。大娃說放屁,哪個喜歡啦?我說的是男的不能欺負女的。二弟說我也不能讓狗白咬,媽也不能白讓人罵。大娃說那就打狗吧,狠狠地打,打死這個狗東西。
哥仨拿了家里的一塊肉,切一小塊丟給大黃狗。狗經不住誘惑,隨著他們走了一小段路,又切一塊,又走了一段路。丟一塊走一段路,終于走到河邊了,這里沒有人,河灘寬闊,狗遲疑著站起不動。哥仨持了棍子將狗圍住,狠狠地砸,狠狠地砸,狗被打得東逃西竄,疼得嗷嗷叫。他們開心地說打死你,打死你,看你還咬人不。打了一陣,狗跑不動了,一只腳被打瘸了,嗚嗚地叫著,聲音凄厲。大娃說別打了,別打了,再打就打死了。
這次事情徹底激怒了羅木匠。都說打狗看主人,打也打了,你教訓它一下就行,朝死里打呀,比打死還狠毒,把狗的腳打斷了,一天拖著個腳嗚嗚哀嚎,叫得陰風慘慘。
羅木匠不喜歡來明的,來明的無非就是你吵過來我吵過去,你打過來我打過去,兩敗俱傷,誰也沒得到好。他要來暗的,神不知鬼不覺,讓你家處于頹勢,不斷出事,讓你家敗得一塌糊涂,這才是他想要的結果。
羅木匠決心使出最后一招,就是用自己的血去涂抹小木人,有了生人的血,就比大公雞的血靈多了。怎么才能涂抹呢?小木人已被他放在大梁上的榫頭里了,要拿出來絕非易事。首先要翻上房梁,憑白無故你為啥去翻人家的房梁?翻了干什么?這是不行的,只有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進行。恰巧下起了暴雨,山區(qū)的雨來得猛且連綿,一連下了幾天,低矮點的房子都被雨淹,幾乎家家的房子都漏雨。安四嬸家的房子是新修的,又高敞又堅固,自然不擔心下雨。
深夜羅木匠趁著滂沱大雨來到她家,雨太大,還沒到他就全身都淋濕了。索性讓它淋,他五十來歲了,常年在房上房下勞作,身手也算矯健,居然借助房外的白楊樹翻上了安四嬸家的房脊上。他迅速找到小木人,取出,又拿出攜帶的小刀,在自己的手指上劃了一刀,血從手指上涌了出來。他咬著牙,將血抹在小木人上,又咬著牙,念幾遍咒語,才順著樹爬下去了。
四
立柱在礦上出事了。那天是他帶班,這個煤礦的設備是很好的,煤井里的巷道都是用鋼筋水泥加固的,巷道里還鋪有鐵軌,照明通風都很好。立柱他們要對煤房實施爆破,爆破完好開采。他們打了眼放了炸藥、雷管,開頭的幾炮都炸了,還有一個啞炮。立柱是班長又是安檢員,他叫退眾人,自己上去檢查。剛剛走攏,啞炮卻炸了,立柱被炸得血肉模糊。大家上去,將他運出了礦井。
礦里很重視,礦長跟著救護車親自將他送到市里的醫(yī)院。礦長找到醫(yī)院院長,囑咐一定要全力搶救,不要考慮醫(yī)療費。醫(yī)院組織了最好的醫(yī)生為他搶救、治療。經過搶救、治療,立柱的命是保住了,兩只腳卻失去了。那些天,安四嬸成天守在醫(yī)院里,她見到血肉模糊的丈夫時,哭得昏天黑地,幾次哭暈死過去。等到立柱被搶救過來時,她不再哭了,她想自己不能垮,要堅強地活下去,才能照顧好立柱這個家。她在醫(yī)院日日夜夜守護著,端屎端尿,喂湯喂飯,擦洗翻身,還要和立柱做工作,寬慰他,讓他釋放焦慮、暴躁。
立柱出院了,但他卻站立不起來。他幾乎做不了啥事,好在還能坐輪椅,礦上為他買了個輪椅,三個娃子還可以推著他出去走一走。安四嬸家失去了頂梁柱,立即垮了下來,立柱雖然得到了一筆補償金,但工資、獎金各種福利都沒有了,經濟就困難了。立柱回村來,村里的人很關心,他們不斷地來探視、來看望,他們帶了面條、紅糖、雞蛋,甚至提了老母雞,說了很多同情的話、關心的話。安四嬸強打笑容,勉強地應答著。他們說你千萬要挺住,這個家不能沒有你,你一垮這個家也就垮了。
羅木匠和他老婆也來了,一向摳門的他還讓老婆帶上東西。他老婆不知道他做的鬼把戲,還認為他現在會做人了。他見立柱站不起來了,睡在床上,一臉憂愁。他心里一陣竊喜,說立柱兄弟,老天爺有眼給你留了條命,有命就好,有命就好。立柱說有命又咋呢,我躺倒了,家里就無支柱了,工資、獎金各種福利都沒有了,家里吃啥穿啥?他說你底子厚呢,不在乎這個。立柱說死水經不住瓢舀,那點底子要不了多久就見底了。他說放心放心,老天餓不死瞎眼雀呢。
出門來,他掩飾不住地笑。他老婆說你高興啥呢?好好的一家人說垮就垮了,我看四嬸難過這坎喲。又是癱瘓的男人,幾個娃娃一捧捧牙齒,這日子艱難喲。他說你不要看三國淌眼淚,為古人擔心,人家比你有底子,不會比你差。他老婆說你莫說風涼話,天有不測風云,誰家都有難以預料的災難,只有心好,多做善事才能遠離災難。羅木匠臉色難看起來,說閉著你的嘴,不要瞎嚼經,你不嚼經你會死?
那晚羅木匠讓女兒去小賣部買了瓶酒,又親自下廚做了幾個好菜。他老婆說又不是啥好日子,你喝酒炒肉干啥?他說日子不是好日子,但我高興,想喝就喝,想吃就吃。吃完飯,月色正好,滿院清輝,葡萄架下光影斑駁,他搬了凳子,饒有興致地拉起了二胡。他拉的是《二泉映月》,這很應景,但這曲調是憂傷的曲調,一詠三嘆、曲折跌宕、回環(huán)縈繞。云起風涼,拉著拉著,他感到烏云起、風悲涼,一身起了雞皮疙瘩,他立即停住了,心想咋會想起拉這曲子呢?這不是給自己添堵嗎?這曲子容易引來不好的兆頭,他呸呸吐了兩口唾沫,悻悻回去。
回去還是睡不著,他感到身上冷颼颼的,腿腳也開始抽筋。他想夜里涼,咋還去拉那鬼曲子呢?莫非不好的報應要報到自己頭上了?他想懺悔,懺悔不該放小人,把事情做得過于惡毒,但一想到過去的種種事情,他又為自己找到理由。管他的,放也放了,自己也無能為力了。
都說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安四嬸的大娃和幾個小伙伴去找蜂蜜,小伙伴說他們發(fā)現村后的山巖上有個蜂巢,只是太高太險夠不著,可惜了。大娃平時就是個翻房揭瓦、爬樹掏鳥的主,聽了很興奮,說高怕什么?再高再陡的巖我也爬得上去。說著就帶著這幾個小伙伴朝村后的巖去。到了那里,幾個小伙伴望著筆直的陡崖,都說算了算了,太陡了,不要去冒險了。大娃說怕什么,看我的,掏到蜂蜜見者有份,大塊算我的。大娃將一個油紙篾籮背在背上就下去了。大家提心吊膽,說小心點,小心點,實在不行就算了。大娃說放心,等著拿蜂蜜。
大娃膽大心細,身手矯健,他攀著樹枝,蹬著巖石,很快就到了巖的中部,看到突出的巖石下吊著一個籮筐大的蜂巢。他興奮得差點叫出聲來,這個大家伙得有多少蜂蜜呵,他也不細看,扯住樹枝就爬。誰知這棵樹的樹枝恰巧是干枯的,他一用力樹枝就斷了,人隨即摔了下去。他驚慌失措,嘴里啊啊地叫著,好在快到巖底時被一棵樹冠濃密的大樹接住。巖上的小伙伴們嚇壞了,大聲地叫著,也不知道叫些什么。過了一會兒,才有人說快回村去叫人,快回村去叫人。
村人來了,四嬸急得快瘋了,銳聲尖叫,撓心撓肺,我的兒呀,你在哪里呀,你一天翻房揭瓦、爬高上低,這下好了,摔到巖底要你的狗命呀,你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咋個活呀。村人也著急,說分開找,看掉到什么地方了。有人拉住四嬸叫她不要去,這么多人他們去就行了。他們擔心這么高的巖,找到了也不可能是活的了,他們怕她看到摔死的慘狀,想穩(wěn)住她。
終于有人發(fā)現了巖底樹頂上的大娃。他已經被摔暈了,在樹下的人大聲呼叫他也毫無反應。村人只得爬上樹,見他雖然已經昏迷,但手還不忘抓住樹枝。村人互相扶持著將他救了下來,平放在地上。有人呼叫,有人掐人中,有會做人工呼吸的,做起了人工呼吸。終于,臉色鐵青氣息全無的大娃緩緩地活了過來。
活了過來的大娃情形并不容樂觀,村人將他運回家,四嬸又請人去鄉(xiāng)場上的衛(wèi)生所請來醫(yī)生,醫(yī)生全身檢查后,發(fā)現內臟并無損傷,也沒有骨折,只是全身有不少瘀青和擦傷。醫(yī)生說沒有大問題,為他做了簡單的處理,開了些藥就走了。
四嬸那些天日夜守護在大娃身邊,為他做好吃的,為他端水、擦藥。沒多久他的外傷就好了,可是叫人糟心的事是大娃變得癡癡呆呆,目光呆滯,失魂落魄成天不講一句話,原來活潑好動、話多得叫人煩的人,變得沉默寡言,窩在家里一動不動。這可把四嬸急壞了,好端端的一個娃,現在不是變成廢物了嗎?她攆他出去玩,叫兩個弟弟拽著,但很快他就回來了,即使不回來,他也會在河邊、林子邊、村頭蹲一下午。她更著急,兩個弟弟同他一樣野,拽到外邊就丟下他到處去玩了,她怕他啥時跳到河里,掉到井里,跑進樹林里找不回來,只好讓他待在家里。
村里年紀最大的尤奶奶說這娃娃是丟了魂了,別看他還喘氣吃飯,但只剩下軀殼了,他的魂在掉下巖時就飛走了。必須把他的魂叫回來,魂不附體,只能這樣子了。四嬸急問那要咋辦呢?尤奶奶說你可以試試叫他的魂,看有沒作用。四嬸說要咋個叫呢?尤奶奶說你就叫狗兒,快回家了,外面的豹狗會攆你,外面的河水會淹你,外面的野鬼會追你,外面的枯樹樁會戳你,家里的火塘燃得很,家里的飯菜香得很,家里的被窩暖得很,回家啰,回來啰,媽媽想你……四嬸說謝謝尤奶奶,我記住了。尤奶奶說你還要記住,叫魂的時候手里端一碗清水,沿著村子叫,大路小路,田埂河邊,巖下林邊也叫,叫他三天三夜,碗里的清水有了人影,娃娃的魂就回來了。四嬸拿了把掛面、一斤紅糖謝過尤奶奶。
四嬸要去叫魂,心里放不下立柱,他現在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顧,三個娃娃也沒人煮飯。她對丈夫說這幾天你就辛苦點了,要去解手就不要出門,叫娃娃拿個便盆在屋里解。飯么,我多煮些。爺幾個將就點,熱了吃。立柱和她一樣焦急,自己成這樣了,娃娃又成這樣子,自己做了啥虧心事,上天懲罰一家人。他說你去你去,不要管我們,我們會自己照顧好自己。
從這天起,村里村外,河邊井邊,田邊地角,巖下樹林里,就響起了蒼涼、凄切、悲哀的叫魂聲,四嬸長一聲,短一聲,凄凄切切、悲悲啼啼地按尤奶奶教的叫著。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她叫得聲音嘶啞,頭暈眼花,有時實在太累了,坐在田邊地角,井邊樹下歇一會兒,但嘴里仍然不停地叫著。她不僅要叫魂,手里還端著碗,小心翼翼,唯恐把碗里的清水潑出來。她時刻看著碗,希望碗里清水里出現那個人影,這樣大娃的魂就回來了??墒?,眼睛盯花了,仍然見不到那個影子。她一遍又一遍地看,一遍又一遍地希望,又一遍又一遍地失望……
羅木匠有個妹子叫羅巧蓮,嫁到離這個村二十多里地的騾馬寨,和她哥羅木匠一樣天賦異稟,小時候就有通靈的征兆,常常能看見大家見不到的靈異。嫁到騾馬寨后,她又跟一個方圓幾十里出名的端公學過,對于叫魂、收魂等法事很精通,還能和死去多年的人通話。哪家有了不祥和的事請她去解,她施展些法術,眼睛突然翻白,口吐白沫倒地不起,片刻之后,突然一躍而起,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詞,說話的聲音、動作、口氣和死去的某個親人一模一樣,講的事只有死者的親人才知道,而她從未見面,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因此,她的名氣越來越大,但凡一些人家遇到不順之事總要請她去,去了之后果然化解。
安四嬸為大娃叫了幾天魂,累得口干舌燥,嗓子沙啞,依然沒有效果。她急得抓天無路,看著兒子仍然是癡癡呆呆、魂飛魄散的樣子,急得直哭。尤奶奶上門來,問了情形,說這事只有去請羅木匠的妹子羅巧蓮了,她有慧眼,又專門拜過師學過藝的,只有她能把大娃的魂叫回來了。四嬸聽罷高興異常,看來她不是專業(yè)的,雖然其心殷殷,其情切切,但光有親子之情是不夠的,里面是有學問有技巧的,專業(yè)的事還得專業(yè)的人干。尤奶奶說羅巧蓮叫魂靈是靈,聽說她心黑,收費高得很喲。四嬸急火攻心,顧不得現在家里已經困難了,說不要緊的,只要能把大娃的魂叫回來,就是砸鍋賣鐵也請。
安排好家里的事,四嬸就去騾馬寨了。騾馬寨地處壩子中間,四周是山,土地肥沃,出產很好。進了村,問過村人,說順路走,村中最大最亮敞的房子就是她家。村人說你是家里有事吧,對她能不請就不請,她心黑得很,敲得很厲害。實在要請,你也要和她反復講價,能砍多少砍多少。四嬸說多謝了,我大娃兒魂丟了,必須請的。村人說你不能心急,慢慢和她砍價吧。
村子中間果然有一棟氣派的房子,青瓦磚墻,玻璃窗戶。村里多是低矮的泥坯墻,而她家的房就有三層高,有寬大的圍墻、氣派的門樓。院里的路是水泥路,院里種了各種蔬菜,還種有月季花、繡球花,這是很少見的了。
有人出來喝退了狂吠的大黃狗,正是羅巧蓮。她一見是安四嬸,驚喜不已,緊緊拉著手說春桃,怎么是你?什么風把你吹來了?我倆好些年沒見了,見了你太高興了,你是我娘家村的媳婦,又是小時候的玩伴,難得了,難得你還上門來看我。巧蓮接過四嬸手里的東西,說好些年沒見你,你還是沒多大變化,還是那么漂亮,看來你的日子過得滋潤得很。四嬸說滋潤個鬼,你看我過得一塌糊涂的,你不要笑話我了。巧蓮說你才不要笑話我呢,你有個好老公,在大礦工作,聽說還是個小領導呢,工資、獎金高得很,你又能干,聽說才起了房,是村里最好的,我哥說還是他去上的梁呢。三個娃娃都是帶雀雀的,三棵搖錢樹呀,不像我哥,三個賠錢貨,他都羨慕死你了。四嬸說羨慕啥喲,我都愁死了,我就是有難事來找你。四嬸把大娃的事說了,巧蓮說你找我就對了,叫魂這事包在我身上,誰叫咱們是一個村的,又是老姊妹。不過我把話先講明白,親兄弟明算賬,我可是要收費的,這是行規(guī)。四嬸說瞧你說的,該收多少收多少,按規(guī)矩辦事,收多少你講一下,我好做準備。巧蓮說費是要收的,但我總是要按最低的標準收,那就三百吧。四嬸心里一驚,媽呀,這是最低標準嗎?三百可以買一頭大肥豬了,在生產隊,一個人年底分紅也就是三幾百元呀。四嬸為難地搓手,說他嬸,你曉得我家現在不比從前了,立柱在礦上受了傷,現在睡在床上,工資啥的也沒有了,就靠我一個人在生產隊掙點工分呢,你看,能不能少點呢?巧蓮說我是按最低標準呢,再低就壞了規(guī)矩了。這樣吧,收二百八十元,數字吉利,說著也好聽。四嬸一咬牙,說行,就這樣吧。
巧蓮帶四嬸進屋,屋子寬敞明亮,地下是水泥地,桌椅看上去很新,刷著朱紅色的漆。巧蓮說我也不留你了,娃娃的事大,耽擱不了的,我收拾一下東西就走。
回到村天都快黑了,四嬸說到我家吃飯吧,累了一天了。巧蓮說我到我哥家吃,我也是長時間沒來了,你趕緊回去招呼家里吧。
巧蓮來到羅木匠家,羅木匠家剛吃完飯,羅木匠老婆叫她坐下,趕緊去重新炒菜。羅木匠說好久沒來了,咋不走早點?巧蓮說有事呢,安春桃去請我來給她兒叫魂呢。叫魂的事羅木匠是知道的,四嬸那些天叫魂叫得凄厲、哀傷,叫得人冷汗涔涔,背脊發(fā)涼。羅木匠知道四嬸大娃跌下崖失了魂魄是和自己有關系了。自從他放了小木人后,四嬸家就不斷出事兒,雖然他也后悔過,但四嬸家大娃還是出事了。他聽著四嬸的叫魂聲聲聲泣血,悲傷欲絕的聲音,他感到心驚肉跳,惶恐不安。他問巧蓮請你叫魂收費嗎?巧蓮說咋不收,送上門的生意還不收?問收多少錢呢?巧蓮說還不能少,二百八十元呢,說好的三百元,讓她二十元。羅木匠知道這個老妹心黑,宰人是不分人的。說她家現在不比從前了,也困難著呢,少收點不行嗎?巧蓮說哥,你也為她說話,記得你以前不是見不得她家嗎?羅木匠說不說那些,不說那些,你聽我的,就收她一百元算了。巧蓮說不行,已經講好了咋能反悔,收少了還以為我是敲詐人家呢,再說我容易嗎?叫魂傷精費神,叫一次我一個月緩不過神來呢。羅木匠見勸說無效,也只能作罷。
羅巧蓮第二天就去叫魂,見到大娃癡癡呆呆、魂飛魄散的樣子,見了人也不會打招呼。她輕輕地反復地摸他的頭,嘴里念念有詞,大娃聽了似乎更困倦了,昏昏欲睡的樣子。巧蓮說沒事,魂魄散了,但還叫得回來,只是魂魄在四處游蕩,一時難找回來。四嬸著急,說他嬸,娃娃還小,魂魄找不回來就可憐了。巧蓮說田野空蕩,也許在小河邊,也許在墳墓里,也許在山崖下,也許不定居到處飄蕩,我咋個費力也要將娃兒的魂找回來。
巧蓮叫四嬸找出幾刀燒紙,又叫備了一份有湯有水有肉食的刀頭,朝東南向西北四個方向燒了紙,澆了刀頭,跪在地下口中念念有詞。巧蓮語言含混,嘟嘟囔囔,臉神低沉而陰郁,氛圍神秘而詭異。弄完,叫四嬸將碗里盛了清水,隨著她到處走,但要隨時盯著碗,一有動靜就叫她。四嬸心里忐忑惶惑,小心翼翼地端著碗隨她到處走。巧蓮開始叫魂,聲音依然是凄切陰郁,長一聲,短一聲,眼珠泛白,手臂亂舞。四嬸想聽她到底在叫什么,但她的聲音怪異,含糊不清,根本聽不到她在叫什么,只是叫人發(fā)瘆。轉了大半天、村子里、井臺邊、河灣里、巖下樹角坡上墳山都轉遍了,四嬸手里的碗里依然什么也沒出現。四嬸急得哭出聲來,巧蓮喝道哭什么哭,魂被你哭跑了你負責?四嬸嚇得止住了哭,乖乖地跟隨著。
終于在一處不起眼的土堆上,四嬸見到碗里的影子了,她驚喜地叫了起來。巧蓮說端好碗,莫讓碗里的水潑出來。她取了一張黃裱紙蓋在碗上,說娃娃玩累了,該回去了,你爹你媽頭發(fā)都急白了,快回家找媽媽。
等她們回到家,奇跡發(fā)生了。大娃聽到腳步聲忙迎著出來,說媽你去哪里了,快做飯,我餓死了。四嬸驚喜,看大娃好像啥也沒發(fā)生過,眼珠不再呆滯,神情活潑,話也多了起來,嘴巴叭叭的。四嬸問他這些天咋的了?他說沒咋呀,我就是想睡,睡也睡不醒。四嬸喜極而泣,忙著感謝巧蓮,幾乎要跪下去了。巧蓮說不消感謝,天還早,我還要回去。四嬸留她吃飯,她怎么也不吃,四嬸進里屋取了錢交給巧蓮,又再三感謝。
五
村里的黑牛去河里洗澡。黑牛也是個出名的淘氣鬼,正是汛期河水猛漲,誰也不敢下河,他說膽小鬼,看我的。脫了衣服一個猛子扎下河去。汛期的水又大又急,波濤洶涌,水面上還漂著很多的樹木,他一個猛子扎下去,誰知水底的暗流急湍又旋卷,一下就把他卷到水底。好在他水性好,拼命掙扎,但終究敵不過兇猛的大水,他在水里拼命掙扎拼命呼叫,但也無濟于事。河上的小伙伴們嚇蒙了,隨著河水奔跑、呼叫。眼見就要不行了,還好被沖到河里的一棵大柳樹下,這棵柳樹樹冠龐大,盤根錯節(jié),把他擋住了。
黑牛人是被救上來了,但也是丟了魂,癥狀和四嬸的大娃差不多。
黑牛家是村里的貧困戶。他爹打小就落下殘疾,醫(yī)生說是小兒麻痹癥,走路一步三挪,歪歪倒倒。他媽得了哮喘病,一動就像拉風箱,自然也做不了多少事。眼看黑??梢詭椭龌盍?,誰知又成這個樣子。黑牛他媽急得發(fā)瘋,想想四嬸娃娃也曾是這樣,就來找四嬸了。
四嬸忙著安慰她,說不要急不要急,這病也不是絕癥,你看大娃不是也好了嗎,和原來一樣活蹦亂跳的。黑牛媽說他嬸,咋能不急。我家的情況你是曉得的,他爹是個半死不活的人,我呢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我曉得你家大娃是請羅木匠的妹子來叫好的,都知道她心狠,要價高又不興講價的,我咋出得起這錢。四嬸說這道理也是,我家出了二百八十元,一分都不少,夠買一頭過年豬了呢,女人說四嬸,你家立柱雖然出了事,但你總還有家底,不像我丟個磚頭進屋去,也只能砸倒個瓶瓶罐罐。四嬸知道她是來借錢的,要是在過去她也就借了,可現在呢,她的情況也好不了多少,現在有點底子也差不多耗完了??裳矍斑@個女人,她是不忍心一文不借的。黑牛十四五歲了,人長得粗壯蠻實,眼見就是家里的頂梁柱了,黑牛不行這個家就沒指望了。
四嬸說我家的情況你也曉得,原來有點底子差不多也沒了。你來開這個口,我無論如何也要幫一把。這樣吧,我拿出五十元,你再各處湊一湊,湊了不夠你去找羅巧蓮,讓她少一點吧。
黑牛他媽千恩萬謝地走了。她一家一家去借錢,但村人實在太窮,分紅要到年底,每年分紅的錢多的幾百元,沒有勞動力的人家還要倒補生產隊,否則口糧都分不到。不過村人善良,多多少少都要湊一點,多的幾元十幾元,少的幾元甚至拿出攢下的十多個雞蛋。看著借到的錢只有一百多元,女人又感動又難過,這點錢肯定請不動羅巧蓮的。
果然,巧蓮盡管滿臉堆笑,熱情得像遇到多年失散的姊妹,但說到價錢就毫不松口了。她說妹子,像你這種情況我本當不收你的錢的,但各行有各行的規(guī)矩,這規(guī)矩是鐵定的,誰也不能壞了規(guī)矩。安春桃和我也是老姊妹了,她家情況比你好,我收了二百八十元,你呢,就收二百元吧,再也不能少了,少了我就無法在這行混了。女人為難,帶著哭腔說他嬸,這點錢我是借遍全村,再也借不到了,你看在我家的困難上就讓一讓吧。巧蓮的臉冷下來,說這事就不要多說了,你回去再想想辦法,總會有辦法的。
女人哭喪著臉回村。她想只有找隊長去借。隊長朱大叔是個厚道人,他說你家是漏斗戶,年年都分不到錢,到時你拿什么還呢?女人急得哭出了聲,說全村我都借遍了,只能依靠生產隊了,你是大家的主心骨,在你這里都沒辦法,我家黑牛就沒救了。黑牛眼看就可以成勞力了,娃娃不行,我這個家還有啥指望呀……隊長說你莫哭,你莫哭,你一哭我就六神無主了。這事我肯定要管的,這樣吧,我跟你去一趟羅木匠家,叫他捎信給羅巧蓮,讓她盡量少收一些,然后我再和你去羅巧蓮家走一趟。
到巧蓮家,隊長說巧蓮,今天我來不是我個人來的,我是代表隊里來的。黑牛的事你無論如何都要去,黑牛家的情況我不說你也知道,他家是無論如何也湊不夠你要的錢哩。巧蓮說朱大叔,你是隊長這事該你管,但錢的事,如果生產隊可以墊的話,是可以的。朱大叔說唉,說來真不好意思,都怪我沒本事,沒管好這個家,隊里真的是一分也拿不出,我拿我這張老臉擔保,秋后一定補上。巧蓮心里冷笑,這朱大叔蒙人呢!黑牛家啥時分過紅?到時候誰來還?巧蓮說朱大叔,不是我不給你面子,你大臉大面的,為黑牛的事這么大歲數還親自跑一趟,按說我是該答應的,可她家哪年分過紅?對不起,這事不行。朱大叔臉色很難看,好歹他也是一隊之長,一百多號人他說了算,隊長出工安排,種什么,啥時候種,誰挖地,誰種地,誰施肥,秋后糧食分配,分紅,都是他說了算,隊里的人對他是很尊重的??墒牵缮從盟划旉犻L看,這點面子都不給。朱大叔說巧蓮,別忘了你娘家是我們村的,更不要忘了你哥羅木匠還住在我們村。巧蓮是個心高氣傲的人,聽了反擊回去,說我早就不在你們村了,你管不了我。我哥有手藝,他也不靠隊里那點糧食。你這樣說,我還真不答應呢,該咋著就咋著。
朱大叔氣得臉都擰得下水,一臉的冬瓜灰。他扭頭就走,走得飛快。女人在后面心里十分懊惱,十分難過。這羅巧蓮也太不是東西了,你不答應么就算了,朱大叔好歹是個隊長,年紀也這么大了,這么遠的地方跑來,你不給他面子就算了,還這么羞辱他。她感到對不起朱大叔,又為娃娃的事焦慮萬分。
四嬸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也是又焦慮又憤怒。焦慮的是黑牛不請到羅巧蓮終究是不會好的,憤怒的是朱大叔一大把年紀跑去你家,你好歹也給個面子,有他擔保還有啥問題,你不但不給面子,還說些難聽的話羞辱他,叫人如何不糟心。四嬸一氣之下,翻箱倒柜,把留著買豬崽的錢拿出來了。她在上個趕場天和人家預訂了一對雙月豬,那豬品種好,胖嘟嘟的惹人喜歡。管他的,救人要緊。
一切都在預料中,錢到手,羅巧蓮就來了,黑牛就好了。黑牛好了,四嬸的心里實在不是滋味。從大娃到黑牛,四嬸似乎看到了什么。說來也怪,那些年不僅村里、外村失魂落魄的人不少,從娃娃到少年到青年壯年,甚至老年人,落水里的,從樹上跌下來的,被狗咬的,被牛追的,甚至什么原因都沒有,就丟了魂落了魄,所以羅巧蓮的生意格外好。她幾乎成了叫魂、收魂的專業(yè)戶,她基本上不去生產隊出工,她說生產隊那點糧食那點錢,不夠她做次把兩次叫魂的收入。到秋收,她把錢啪地拍在隊長手上,豪氣十足地說夠了不,不夠我再拿。她家吃香的喝辣的,娃娃大人穿得光鮮體面,還蓋起了村里最好的房子。
四嬸想這事不能成為巧蓮的獨門子手藝,她就靠獨門子手藝而專橫勢利、貪婪好財。四嬸想既然她都能學會,自己為啥就學不會呢?她們是從小的玩伴,讀書時她的成績總不如自己,挑花繡朵做女紅,她仍然不如自己,只是嘴巴巧,成天叭叭叭的,樹上的雀子都哄得下來。四嬸想自己叫魂不靈,主要是沒拜過師學過藝,各個行道都有它的秘密,更何況叫魂這種神秘而玄乎的行當。四嬸想清楚后,下決心去拜師學藝。
羅巧蓮的師父是遠近百里聞名的人物。陳師父家是世代相傳的,以看風水、做法事、叫魂、收魂為業(yè)的家庭,遇到再難再邪惡的事,找到他都能解決。陳師父年歲已高,早已歇了業(yè),不再開門收徒。
費了很大力,終于找到陳師父。陳師父怕有八九十歲了吧,頭發(fā)枯槁,雙眼深凹,眼珠渾濁,滿臉皺紋,人萎縮成一小堆,坐在火塘邊,深陷在棉被里,全無當年的神武。
見到他,四嬸卻像見到了一尊菩薩,感動、崇拜之情油然而生。他的一生不知做了多少法事,收服了多少邪惡鬼魅,叫回了多少人的魂魄,這是很耗元氣的。年老的陳師父精氣耗盡,枯槁衰弱,茍延殘喘。她不由自主地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把她的想法說了出來,陳師父沉吟半晌,空洞的口中說出一句你為啥要學這個呢?她說你老人家曉得,現在不知道為什么丟魂失魄的會這么多。魂叫不回來,人癡癡呆呆像截木頭,人就廢了,一家人也就失去了指望,我只想學會幫助一下他們。陳師父說我已在多年前發(fā)過誓,不再收徒授業(yè),你就回去吧。四嬸伏地不起,說師父今天不收我,我就一直跪在這里,我想向你學不是為自己,不是為賺黑心錢,只想幫助那些窮苦無助的人家,讓他們免除災難。陳師父緩緩說道,都說不為錢,你看有的人不是貪心不足,大發(fā)橫財嗎?當初不也說不為錢只想做善事嗎?我心已灰,你就不要再提了。四嬸知道他說的是誰,她說師父在上,你若收了我,我只會昧著良心賺錢,不分富貴貧賤,拼命撈錢,我愿遭天譴,天打雷劈,碎尸萬段。四嬸咬著牙發(fā)出毒誓。陳師父說好,你將說的寫下來,立此證據,我在神靈面前焚化了去,他們會監(jiān)視你們的。
在陳師父家中,四嬸潛下心來,認真領悟,點點滴滴記在心上。三天后,陳師父說你可以回去了,記住你說的話,千萬千萬不要忘記。
六
四嬸自此從事叫魂的業(yè)務,她仍然勤勞地參加生產隊的勞動,仍然辛勤地操持家務。丈夫雖然病倒在床,幾個小的只有大娃使得上勁,但一個家仍然操持得井井有條,充滿生機和活力。她只有在有人上門請時才出去。她的叫魂,用心用力用情,再加上跟陳師父學到的技藝,每次都很靈驗。她不多收費,視其各家情況,富裕一點的多收一點,但也僅僅是除了工時費外多一點,困難的人家她就免了。有的人家送一只雞,送一二十個雞蛋,甚至桃李瓜果,她也收了,費用全免。漸漸地,安四嬸的名氣響了起來,找她的人越來越多。
這就嚴重地影響了羅巧蓮的生意。叫魂這事嘛雖然多,但平均到每個村子總是有限的,它又不是傷寒、“鼠疫”、流行性感冒一來一大片。丟了魂的都涌向安四嬸那里了,羅巧蓮幾乎就門可羅雀了。巧蓮雖然恨得牙癢癢,但也無可奈何,總不能去將人家硬拖過來。她盼望著四嬸叫魂出差錯,如果不靈的話人們又會來找她??勺笈斡遗危膵鹗冀K做事順利,只有一次一個年老的人來請。她盡心盡力地按師父教的做了,但也沒有效果。四嬸很是自責,也是痛心。這個老年人家里很困難,她不但不收錢,反而建議他的家人去找羅巧蓮。他們面露難色。她知道他們拿不出錢來,她說你們去吧,這個錢我出,誰叫我學藝不精呢。
巧蓮知道了這事,她很高興,你安春桃終于有馬失前蹄的時候,看來你是學藝不精呀,你若多出幾次事故,生意不是又跑回來了么?她耐心地等待著,但終究沒等到,她左思右想找不到機會,這讓她苦惱且憤怒。她是個要強的人,怎能容忍別人斷了她的財路。她想這事只有師父能幫忙,她既然無法壟斷,那自己收入少點也罷,忍痛割舍。她想了個辦法,請師父出面處理,這個壩子中間有一條叫灑漁河的河流,壩子里有上百個村莊,河左河右都差不多。她想請師父主持,讓她倆各人做一半的業(yè)務,她算是做了犧牲了,想必這個四嬸會答應吧。
巧蓮心狠財心太重,陳師父是知道的。她不管困難不困難,都要高價收費,這讓陳師父很失望,后悔收了她做徒弟,后悔還把叫魂的真?zhèn)鹘探o了她。巧蓮找到師父后說明來意,陳師父本不同意,病人愿找誰就找誰,怎么能劃河為界呢?但巧蓮實在纏人,她賴在師父家不走,眼淚叭叭,聲情并茂,師父實在煩不過就同意了。
四嬸接師父的話,讓她去一趟。她想也有好久沒見到師父了,正好去看望一下。到了師父家,才知道咋一回事。四嬸心中非常不高興,這羅巧蓮心眼也太多了,見沒人找她叫魂,收入受影響了,竟然找?guī)煾竵硖岢鰟澓佣?,倆人在河的兩邊互不干擾。四嬸心想不管河東河西,人家愿找誰就找誰,咋能像軍閥樣割據呢,虧你想得出這餿主意。四嬸不同意,無奈師父出面反復勸說。她看師父年老體衰,講話上氣不接下氣,心疼師父,只得同意了。
回來后,四嬸越想越不對勁,越想越窩火。你羅巧蓮憑借自己的一技之長,不分貧賤,無論有無都要高價收取費用,使這些本來就貧窮的人雪上加霜;自己憑良心辦事,收取一點微薄的錢,實在沒有的也就算了?,F在大家都來找自己,你卻提了個劃河叫魂的辦法,那在她那邊的人家豈不是又要出高額的錢了嗎?如果人家不愿意,來自己這里,豈不是要鬧糾紛了嗎?立柱也說憑啥讓她說了算,人家愿找誰找誰,憑本事吃飯,憑良心辦事,不能讓她牽著鼻子走。
四嬸思來想去,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她靈光一閃:比賽。找一個病情嚴重的人,倆人上場,看誰能把這人治好,這事公開、公平、公正。自己輸了,從此不再叫魂,讓她獨攬;贏了呢,她就自覺放棄,從此互不干擾。她也擔心自己學叫魂的時候短,資歷淺,經驗不多,而巧蓮學的時間長,閱歷了許多人,經驗豐富,搞不好就會輸給她,讓她一個人獨占江湖,讓那些無錢的人無法治療,她也不甘心、不忍心。立柱說你不要瞻前顧后的,想定了的事就去辦。她雖然經驗比你豐富,但她沒得你用心、用力、用情,哪一回你叫魂回來都像病了一場似的,你耗了心血呀。立柱這樣一說,堅定了她的想法。
巧蓮接受了她的挑戰(zhàn)。巧蓮想你才出道幾天,有多少經驗?自己經歷了多少人,幾乎是沒有失誤的,你不是有過不靈驗的事嗎?好,好,好,這正合我的意思,比就比,難道我還會輸給你不成?她倆找到陳師父,把這意思說了。陳師父沉吟一會兒,說好,這個辦法公正,你們就去做吧。
他雖然擔心四嬸經驗不及巧蓮,但他相信四嬸,她是個用心用情做事的人。
干河村有個四十多歲的人無緣無故丟了魂,有幾個月時間了,他都癡癡呆呆,不說話,不做事,成天躲在屋里,目光渙散,頭腦癡傻。這種沒有啥緣由的人是最難治的,四嬸和巧蓮約定好去他家。巧蓮提出她先去叫魂,四嬸說要得。巧蓮信心滿滿,志在必得。她先在這人家里里外外走了幾圈,院子里有棵花椒樹,她說砍了?;ń反潭?,栽在院里麻煩得多。又叫把門口的雞圈移到院子東角,說雞叫聲要在東方,應陽氣東升。七七八八折騰一番,她開始作法、叫魂,從屋里到屋外,到村里的每個小巷,到水井邊,到大槐樹下,到小河邊,又到苞谷地里、小樹林里、墳坡上。巧蓮是用了力的,她很著急、很焦慮、很急切,她的心思全是怎樣才能贏了四嬸,這是背水一戰(zhàn),事關重大,關系到她今后能不能獨霸江湖,使自己生意不斷、財源滾滾,所以她聲嘶力竭,聲如裂帛,叫得口干舌燥,叫得嗓子冒煙,叫得人背脊發(fā)涼,但卻打動不了人心。
折騰一天下來,巧蓮是徹底失望了,這個人依然是癡癡呆呆,眼珠都不會動一下,流著口水,頭埋在胯下,問什么都不會答了。巧蓮心急如焚,恨不得猛抽他幾嘴巴,猛踹他幾腳。在路上她看見碗里的水風平浪靜,自始至終沒有影子,她就快急瘋了,現在見他這樣子,她真的喪失理智了。她不能打這人,如果有可能,她猛扇他一個巴掌,可能會扇醒。她想不能扇他就扇自己吧,用自己來代替他總是可以的吧。她嘰里咕嚕,念了一會兒,把他的魂魄移到自己體內,扇自己等于扇他。念完,她突然神情大變,舉起雙手狂扇自己的耳光,口里說你去野你去野,喊也喊了,叫也叫了,再不回來扇死你……眾人被她的舉動弄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想去拉她。四嬸說不用管,她是移花接木,用自己代替他呢,你去拉了,壞了她的法術,她要怪罪人呢。就這樣,眾人看著她自己扇自己的耳光,越扇越起勁,已經失了態(tài),扇得眼冒金星,雙頰紅腫,終于停了下來,看看碗里,看看這人,依然一樣。她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坐在地上捶胸蹬腿,任憑眾人咋拉都拉不起來。
輪到四嬸了,四嬸做的程序就比她簡單得多了,沒有神神叨叨的語言,沒有詭異而神秘的作法,她只是跟男人的老婆姊妹般地講話,了解他的身世、他的遭遇。這人父母早亡,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打小性格就怯懦、內向,平時話就很少。好不容易結了婚,家里依舊貧困,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是沒啥出息了,只有寄希望于下一代,于是拼命生娃兒。一氣生了七個,一個比一個大一點,一大捧捧牙齒不說,還有兩個有殘疾。沉重的生活壓得他喘不過氣,成天愁眉苦臉。這年春旱,地里的糧食接不上,光靠挖野菜吃洋芋也開不了鍋,他冒著天大的風險,去生產隊的保管室偷了一袋苞谷。他不敢直接拿回家,偷偷放在小河邊的一孔廢磚窯里,想看看動靜再說。這幾天他在家就神不守舍,疑神疑鬼,半夜常常驚醒。很快隊里就發(fā)現糧食被偷了一袋,這可是件大事,隊長帶著民兵到處搜索,終是無果。隊長在生產隊的大喇叭里大喊大叫,勒令偷糧食的人自己交代,否則就要怎么怎么。隊長還說他們已經發(fā)現目標,鎖定了人,再不自己交代罪加一等。事實上他們一直找不到人,找不到糧食。他經不住恐嚇,想主動交了,但老婆比他冷靜,見這些天的折騰他們一無所獲,就說先不忙,再等幾天看看動靜再做決斷。一段時間之后,終究沒有啥發(fā)現,這事漸漸地就平息了。
但糧食他始終不敢去拿,他由驚恐不安、夜夜睡不好覺變得呆頭呆腦、不言不語、癡癡傻傻、失魂落魄。
四嬸掌握了情況,她按照師父教的程序一樣不少地做了。四嬸開始叫魂,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專注,更加用心、用力、用情,叫的內容完全是臨時發(fā)揮。她是在和這人的心靈對話,靈魂交流,聲聲泣血,句句滴淚,痛徹心扉,猶如電光石火,猶如排天巨浪,猶如高山滾石,猶如巨斧劈木。治沉疴當用猛藥,治沉疴還須抽絲剝繭,高山流水,涓涓細流,水滴石穿;治沉疴還須用情,深情呼喚,聲聲情切,杜鵑啼血,暮鴉盤旋,哀婉悲切。聽者驚心,聞之色變,揪心揪肺,催人淚下,無不愀然變色。
四嬸叫了一遍又一遍,走了一圈又一圈,山崗林木,村莊田野,河邊井口,荒坡墳塋,到處游弋著她的深情悲切、凄涼哀婉的聲音。她早已聲音嘶啞,咽喉出血,淚流不止,胸腔疼痛,耗盡了所有的情感,用盡了最后的心血。終于,有人驚呼,魂來了,魂來了。她定睛一看,喜極而泣,繼而失聲痛哭。這人的魂魄猶猶豫豫、閃閃躲躲,終于穩(wěn)定在水碗之中。
眾人一片歡呼,簇擁著四嬸回到村中,那人已經恢復如初。再看巧蓮,早已不知去向。
四嬸贏了,她病了一場。立柱要請人去請醫(yī)生,她說不用,她知道自己是耗了元氣,只須靜養(yǎng),慢慢恢復。
七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轉眼到了改革開放年代。和所有農村一樣,這個村子也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先是土地承包到戶,家家可以自主經營,養(yǎng)豬養(yǎng)牛,喂雞喂鴨,推豆腐,賣涼粉,做小生意。家家的日子活泛起來,村里有了第一棟磚混鋼筋小平房。接著是打工潮的興起,羅木匠率先出去,憑他的精明和技術,很快在城里立住腳,成了小包工頭。
村里趕時髦的人一個接一個出去了。他們有的是在城里扎住了腳的親戚介紹去的,有的是朋友召喚去的,有的村里人在城里打工,正好工地上緊缺人,包工頭讓他們回來帶些人去。羅木匠承包了工程,也需要人,他回來帶人。但羅木匠幾十年在村里的為人大家都知道,都不愿意隨他去,他只有去外村招人。
盡管現在在家種地比過去自由,愿種啥種啥,但無奈地里種的糧食、蔬菜不值錢,就算是天遂人意、風調雨順,種子、農藥、化肥價格一路飆升,賣出去的錢即使不賠也賺不了幾文錢,難以應付日常開支,更談不上修房蓋屋、娶妻生子、娃娃上學、老人生病的支出。所以,出去打工的人越來越多,以至于所有的村落里剩下的都是老人、婦女和兒童,他們留在村里,耕田種地,侍奉老人,艱難度日。
男人們出去打工,常常是一年回來一次,都是春節(jié)回來,過完年后又匆匆歸去。有的回來時總會帶來錢的,那是一年的血汗錢,他們是幸運的,遇到還算講信譽講良心的老板,還帶回大包小包的東西,一家人皆大歡喜。還有的就不那么幸運了,苦了一年,老板要么要不下工程款,要么昧著良心拖欠不發(fā),所以才有跳樓的、集體討薪、到處上訪的。還有卷款跑路的,辛辛苦苦流血流汗干一年,甚至連車費都沒有,還有人冒著漫天風雪,冰天雪地沿路乞討走回來的。也有的人從偏僻的農村一下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經不住誘惑,也經不住煎熬,把掙得的血汗錢扔在了那些沿街而站四處拉客的小姐身上。這事是會上癮的,苦了一年,身上的錢都打水漂了。還有出工傷事故的,做苦力哪有不出事故的,從半空摔下的,被鋼筋扎傷的,被水泥構件壓傷的,出了事故,老板賠一筆錢,但卻落下了終身殘疾。盡管如此,還是擋不住人們朝外涌去。
男人的魂都丟了,城市像個法力無窮的魔咒,像個險象環(huán)生處處是陷阱卻又充滿欲望的深坑,吸引著大家前赴后繼地往里跳。
留守在村里的女人呢,也是魂不守舍,除此之外是失魂落魄。她們在村里艱難度日,與土地摔跤,與孤獨寂寞較勁??嗍?、難事、大事、小事都得自己扛,風雨來襲,墻傾屋漏,過去都是男人做的事,現在只能自己翻墻爬屋,冒著風雨冒著危險自己來做。挖田刨地,吆牛駕馬,也是自己做,苦了累了不說,還不時出事故,不是被犁劃傷,就是被牛角頂、馬蹄拽,傷了,傷傷心心哭一場,又要掙扎著繼續(xù)。更難的是,留守婦女的孤獨寂寞是難以言喻的,要抗拒無賴二流子,還要抗拒來自生理和心理的需求,長夜漫漫,冷雨凄凄,枕硬衾寒,翻來覆去,思來念去,難以入眠,怎能不叫人失魂落魄。她們牽掛外面的男人,男人冷了熱了,饑了餓了,病了疼了,不在身邊難以照料。男人做活,更加牽心掛腸,高處險處是避免不了的,機器無情,構件無情,傷了殘了,更讓人牽心掛腸。
外面的男人魂丟了,他們的魂在外面世界飄蕩。外面世界的艱難和險惡,外面世界的物質和金錢,外面世界五光十色,讓他們像飛蛾撲火。明知兇多吉少,但他們也義無反顧,一旦出去,他們就再也不愿回到貧窮、蒼涼的農村。村里女人的魂丟了,她們孤苦寂寞,艱難勞作,堅守家園,魂牽親人,提心吊膽,魂不守舍,怕他們吃不飽穿不暖,怕他們勞累過度,怕他們出工傷事故,還怕他們在外面找人,花了錢染上病,有的還把家里的老婆蹬了。
漸漸地,像傳染病一樣,丟魂的人越來越多,她們做起事來丟三落四,說起話來語無倫次。有的幾天不講一句話,有的成天都在講話,遇到一個人拉住就不放,不停地講反復地講,把聽的人煩死。即使沒有人聽,也會自言自語,絮絮叨叨。
四嬸知道,這就是魂丟了的癥狀,這種癥狀要解除就要先解除她們的心結。她給周圍鄰居叫魂,這種叫魂像哭、像唱、像歇吟、像呼喚、像訴說,她的聲音一會兒凄凄厲厲,一會兒哀哀怨怨,一會兒悲悲切切,一會兒痛心疾首。一會兒拖得老長,飄飄曳曳,一會兒短促急切。叫著叫著,她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她想著別人的難處,也想著自己的難,跟她一起的人,叫著叫著,也都淚流不止,大放悲聲。村子里,小河邊,樹林里,到處都回蕩著她們的叫聲、哭聲。
叫了幾個之后,四嬸的聲音嘶啞、咽喉腫疼、眼睛浮腫、胸悶氣促,再也叫不出聲來。她想憑一己之力,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全村人的魂叫回來。這個村叫回了,還有其他的村呢?她想要叫就為一個村莊叫,讓村里的人都跟著叫,這豈不是就解決了嗎?
為村子叫魂那天,天氣陰霾,細雨霏霏,遠山近水,霧嵐纏繞,全村的女人在村子的大槐樹下,虔誠地看著四嬸作法。四嬸穿了一套黑色的衣服,發(fā)髻高綰,手里端著一個盛了水的碗。她在樹下燃了三炷香,在裊裊香煙中跪了下來,虔誠地磕了三個頭,全村的女人都齊刷刷跪下來磕頭。四嬸也不裝神弄鬼、裝模作樣,簡單地把叫魂的法事做完后,就率領著大家沿著村路叫起魂來。
這是一支奇特的隊伍,悲壯而肅穆,哀傷而幽怨,深情而纏綿,急切而焦慮。隊伍迤迤邐邐,像條長龍,彎彎曲曲、搖搖擺擺地穿行于田邊地埂、山林坡地、河邊溪旁。這種游行,仿佛是過去在大旱之年的民間求雨,祈求蒼天下場透雨,滋潤干得冒煙的田地?,F在她們祈求的是,讓村莊,讓外面的男人,讓自己的靈魂找到歸宿,讓心靈的透雨澆灌心田。
四嬸今天的叫魂內容是臨時自編的,但每一句都切入心扉,勾魂攝魄。
回來了,回來了,田里的草高過腰桿,地里的洋芋淹得稀爛;屋頂瓦爛了,床腳發(fā)霉長菌了;圈里的豬得瘟病了,蘋果、梨也被偷完了;再不回,老人生病,娃娃淘氣誰來管,甑子砸爛散板了……
回來了,回來了,刮風下雨誰管你,衣裳臟了誰人洗,一日三餐吃盒飯,兩個饅頭充肚皮,爬高上低腦殼暈,腳耙手軟跌下來,腦殼著地奔黃泉,婆娘娃娃誰人管;回來了,回來了,一年到頭沒見你苦到幾文錢,工頭欠薪且不說,你還去找站街女,這點錢不夠你的冤枉錢,過年回家精條條,看你還有啥臉面。
后面的隊伍隨著她的聲音叫魂,她們有的隨著她叫的內容悲悲切切地叫,有的想起自己的傷心事,隨口用自己的語言傾訴心扉,一條長龍似的隊伍發(fā)出各種各樣的叫魂聲,聲音凄切疼痛,哀怨悲傷,組成了一支難以言喻的叫魂曲。
山色晦明,陰雨驟停,這聲音感天動地,驚動鬼神。山川在回應,田野在回應,村莊地在回應:回來了,回來了,村莊田野,人馬牛畜,在外的,在家的,魂兮歸來……
責任編輯:朱亞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