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九年底,一場金融災難突襲美國,緊接著是持續(xù)四年的“大蕭條”(The Great" Depression)。在此期間(一九三一),美國歷史地理學家沃爾特·韋布(一八八八至一九六三)出版了《大平原:制度與環(huán)境研究》一書,隨即一舉成名,這年他已經(jīng)四十三歲。
韋布是“西部人”的后代,他四歲時跟隨父親從東部來到得克薩斯西部:
那里是開闊、干旱的國度最為邊緣[之地],這個國度向北和向西延伸,遠得超出了一個男孩的想象。在那里,我觸摸到這片真實邊疆的衣擺;在那里,我嘗到了堿的味道……在那里,我看到莊稼被干旱燒毀,被螞蚱吃掉,被冰雹摧殘。我感受到灼熱的狂風從荒原中呼嘯而來,一天之內就毀滅了一年的希望,我看到一群騎馬牛仔,他們盲目而又瘋狂,渴得完全失去控制,臉被劃得有如死亡面具。
基于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韋布成了弗雷德里克·特納(一八六一至一九三二)“移動邊疆”論的堅定追隨者。他將特納所說的“西部”向西推移,以西經(jīng)九十八度為界確定為“一個地理單元”:西經(jīng)九十八度不僅是自然地理意義上的美國東西部的分界線,它也是一道“制度斷層線”(institutional fault)。東部森林茂密,雨水充沛,地勢多樣,西部則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因干旱少雨而荒蕪貧瘠。
早期拓殖者止步于西經(jīng)九十八度線的邊緣,而新的拓殖群體則跨越這道自然地理界線,憑靠左輪手槍、鐵絲網(wǎng)和風車,他們不僅征服了這片荒原,還改變了東部濕潤且森林茂密地帶的制度和文化觀念,鍛造出真正意義上的美利堅政治品格。西部不是東部的延伸,反倒是對東部人傳承的歐洲傳統(tǒng)的摒棄——東部的幾乎所有制度要素,在西經(jīng)九十八度以西都不再有效。
韋布筆下的這片“平原”更應該被稱為“荒原”(deser t),考慮到這個語詞會讓一些美國人難以接受——畢竟,“談論一個國家的缺點和不足不會讓一個作家受歡迎”,甚至會遭遇“當?shù)厝素撁媾u的風暴”,韋布才沒有用desert 來稱呼西部。實際上,半干旱的自然環(huán)境形塑了西部拓殖者的生活方式和政治觀念,改變了東部早期的殖民方式,若稱之為“偉大的荒原”,其歷史意義會更為彰顯。
韋布將這部作品題獻給了自己的父母——題詞充滿對拓荒前輩的崇敬和感激:“他們滿懷年輕的希望離開林地,帶著勇氣和責任面對平原上的問題。此書多半是他們的[作品]?!辈浑y設想,韋布所刻畫的西部拓荒歷程,對正被“大蕭條”所引發(fā)的沮喪籠罩的美國心靈來說無異于一針強心劑:《大平原》出版后兩次榮登“每月一書俱樂部”(Book of the Month" Club)榜單,一九三三年獲得五年評選一次的北美社會科學著作最高獎——盧巴特獎(Loubat" Awards)。一九三六年,百年老牌出版社——霍頓·米夫林(Houghton Mifflin)出版公司推出了“商務版”(trade edition)。
要說韋布接續(xù)或復活了已然沉寂的“移動邊疆”論并不為過,但在諸多方面,他又實際超越了特納。第一,特納論題的重點在于“進入西部”,對他來說,“西部”標志著“一種運動或方向”,而韋布的關注重點首先是西部的政治成長——他對牧場及其養(yǎng)牛業(yè)發(fā)展的描述一直寫到一九二八年。
第二,韋布善于講故事,他以敘事體政治史學的表達方式探究歷史地理學乃至歷史社會學的論題,這尤其體現(xiàn)在他接下來出版的《得克薩斯游騎兵:守護邊疆的一個世紀》(一九三五)。此書同樣讓人耳目一新,它實際上是《大平原》的姊妹篇,通過記敘游騎兵(西部邊疆巡警)的故事,韋布探究西部制度的衍生及其生活方式的形成。游騎兵活動最頻繁的地區(qū)是半干旱的得克薩斯州西部和墨西哥邊境,韋伯對這一地區(qū)非常熟悉——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其史料積累從他“四歲被抱到西得克薩斯烈日炎炎的平原時就開始準備”了。游騎兵使用的槍支不是東部人喜歡的長步槍,而是柯爾特左輪手槍(the Colt revolver),因為前者不適合在馬背上與印第安人作戰(zhàn)。在荒原生活,人們不僅需要馬匹,還需要能夠自衛(wèi)和不下馬就能處理牛群的工具——六連發(fā)手槍及用于劃分地界和飼養(yǎng)牲畜的鐵絲網(wǎng)??聽柼刈筝喪謽層绕渥岉f布意識到,荒原改變了東部的制度——既然荒原的需要能改造武器,也就一定會產生制度性影響。
第三,與特納一樣,韋布的基本關切是美國的政治成長及其民族品格的形成——自然地理環(huán)境是影響民族歷史的決定性因素。在一九三七年出版的《我們已經(jīng)分裂:無邊疆民主制的危機》一書中,韋布將自己的史學觀察延伸到整個美國的狀況,而非僅僅限于西部。但是,韋布比特納走得更遠,接下來他將用于研究美國史的史學原則延伸到了世界史領域。在他看來,所有看似獨立的世界史特征,都可以歸結為自然地理環(huán)境這個單一原因的結果。
韋布在《大平原》的前言中已經(jīng)宣稱,他要揭示“一個具有廣泛適用性的原則”(a" principle of wide applicability):
大平原的環(huán)境構成了一個地理單元,它的影響如此強大,以至于在其邊界內生存的一切事物上都打上了獨特的烙印。尤其是它改變了來自潮濕和多樹木地區(qū)的美國制度和文化綜合體,正如鮑威爾所說,其結果是發(fā)展出“雅利安文明(Aryan civilization)的新階段”。
“二戰(zhàn)”結束之后(一九五一),韋布發(fā)表了一生中最負盛名的著作《大邊疆》。《大平原》展示的歷史畫卷是,走出北美東部森林、踏上廣袤無垠荒原的拓荒者們如何將自己從祖先們自古以來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中解放出來,《大邊疆》則把盎格魯- 美利堅人從東部森林進入西部荒原拓荒視為日耳曼民族自地理大發(fā)現(xiàn)以來偉大的向西運動的一個階段。在數(shù)百年的殖民擴張進程中,憑靠在亞洲、非洲、澳大利亞和南北美洲獲得的“自由土地”,以及大量可以輕易開發(fā)利用的自然財富,日耳曼移民成就了現(xiàn)代歐洲和北美的大都市。西進拓荒不僅發(fā)生在美國,也發(fā)生在加拿大、南美洲南部、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那里的空間幾乎是空的——至少當?shù)赝林鴽]有有效占據(jù)和利用這些空間,如今則出現(xiàn)了諸多繁華的大都市。
從政治地理學的意義上講,所謂“大邊疆”指日耳曼人自十六世紀以來所發(fā)現(xiàn)的所有新大陸,與此相對的概念則是“大都市”——西方共同體。韋布雖然把考察重點放在“大邊疆”方面,但他的意圖則是在世界文明史的視野中探究兩者密不可分的關系。
本書所依據(jù)的假設是,所定義的大邊疆是現(xiàn)代歷史的主要因素之一。其主要前提是,歐洲人突然獲得土地和其他形式的財富,促使西方文明蓬勃發(fā)展,只要邊疆開放,這種繁榮就會持續(xù)四個世紀。正是在這種氛圍和條件下,現(xiàn)代民主、資本主義和個人主義占據(jù)了主導地位。
韋布不是在為日耳曼人的地理擴張唱贊歌,相反,他讓人們看到,在歷時三個世紀的文明化過程中,盎格魯-美利堅人對北美西部自然地緣的改造已達到極限,其他歐洲民族征服非歐洲民族的歷史進程同樣如此,而被征服的非西方民族已經(jīng)在竭盡全力向征服者學習如何抵抗征服的政治技巧和征服自然的科學技術。西方征服者接下來該怎么辦?在湯因比看來,這是《大邊疆》一書向西方人“提出的命運攸關的問題”:西方長達五百年的世界性擴張,留下的僅是一個寫在遮蔽著未來的黑幕上的“可怕問號”。
這個問號如何解答,直到現(xiàn)在也還沒有答案,但有一點是清晰的:非西方的解放運動即便以激進方式擺脫西方統(tǒng)治,也是以西方人的生活方式為價值標準,或者說以走向西方式的新社會為目標。問題在于,如果西方的全球化拓荒雖然創(chuàng)造出了不少海市蜃樓但卻前景暗淡,那么,非西方世界的解放運動追仿西方,其結果又會怎樣呢?
一九八二年春,著名的世界史權威學人威廉·麥克尼爾(一九一七至二0一六)在題為“大邊疆”的系列演講中提出,韋布將特納的邊疆論“擴展到美國邊疆之外”,提出了全球視野的“大邊疆”論,乃是史學上的一大貢獻。韋布的“邊疆理論的遠景無疑是悲觀的”,但他畢竟“提供了一個恰當?shù)目蚣堋?,讓人可以把美國歷史“作為全球文明擴張過程的一部分”來重新看待。據(jù)此,麥克尼爾把韋布視為“全球史觀”的偉大先驅。
麥克尼爾閱歷廣博,他不可能沒讀過哈佛大學史學教授、資深外交家阿奇博爾德·庫里基(一八六六至一九二八)在巴黎索邦大學所做的系列講演(一九0六至一九0七年冬)——后者在講演中宣告,美國已經(jīng)是一個“世界大國”(World Power)。麥克尼爾也不可能不知道,早在一八九五年,美國的政治史學家布魯克斯·亞當斯(一八四八至一九二七)就出版了以大國更替為線索的世界經(jīng)濟史《文明及其衰落的法則》。在這兩位史學家那里,不能說他們不具備以“哥倫布”為起點的全球史學觀。倘若如此,麥克尼爾為何閉口不提庫里基或亞當斯,僅表彰韋布是“全球史觀”的開拓者呢?
麥克尼爾是在“二戰(zhàn)”結束之后成長起來的史學家,他清楚地看到,戰(zhàn)后美國的“三十年繁榮似乎有力地駁斥了韋布悲觀的經(jīng)濟預言”。問題在于,一些史學家樂于“幫助亞洲和非洲人書寫他們的歷史”,從而“將美國歷史看作范圍廣闊的歐洲擴張歷程的一部分”,“擺脫歐洲的帝國主義成了[戰(zhàn)后]新的學術潮流”。對于麥克尼爾來說,作為美國的世界史學家,他有義務回應這一史學新潮的沖擊。顯而易見,無論庫里基、布魯克斯·亞當斯還是特納,都算得上是自由帝國主義的史學家。為了擺脫“自由和繁榮的民族主義史學”面臨的反帝史學的挑戰(zhàn),麥克尼爾提出應該“將美國作為人類以及諸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員,放回世界當中去觀察,并使其能夠和舊的歐洲文明中心”一起重新看待:
通過認真地考察現(xiàn)代大邊疆現(xiàn)象,我們在發(fā)現(xiàn)富有和成功之外,還能發(fā)現(xiàn)壓迫和貧窮,從而避免一種對于自由主義的、擁護國教主義的美國史版本的主要批評。(《全球觀》,10頁)
在麥克尼爾看來,韋布的“悲觀”歷史觀來自三十年代初美國大蕭條的影響,它“不僅標志著美國歷史而且標志著世界歷史進程中邊疆較為容易開發(fā)利用時期的終結”(《全球觀》,5頁)。在熟悉韋布作品的專家眼里,這種觀點顯然是錯的?!洞笃皆返幕{是,拓荒邊疆具有偉大的歷史進步意義,并沒有什么悲觀情緒——正因為如此,此書才會在那個時代起到振作美國精神的歷史性作用。《得克薩斯游騎兵》展示了西部游騎兵如何通過采用適應特定需求的武器和行動模式,成功地克服了各種艱難險阻,其描述同樣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文明進步觀,甚至還顯得帶有浪漫情調。只是在一九三七年的《我們已經(jīng)分裂》一書中,韋布的進步主義樂觀情緒才有所減弱,而這時美國已經(jīng)開始走出大蕭條時代。毋寧說,韋布的悲觀情緒與當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即將來臨前的全球陰霾相關。到了戰(zhàn)后的《大邊疆》一書,韋布幾乎成了反進步論者?!段覀円呀?jīng)分裂》試圖揭示“無邊疆的[美國]民主制”面臨的未來危機,《大邊疆》則將這種觀察擴展到全球:沒有邊疆的人類生活在未來會是怎樣的呢?
西方的繁榮以其五百年來的擴張為基礎,而其制勝法寶則是不斷更新的技術發(fā)明。日耳曼人征服的不是以狩獵和放牧為生的游牧民族,而是技術落后的農業(yè)民族。韋布雖然從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角度探究現(xiàn)代文明制度的衍生,卻不能被稱為“地理決定論者”,因為其歷史地理學的重點在于憑靠技術征服自然:盎格魯-美利堅拓荒者戰(zhàn)勝西部荒原的工具首先是左輪手槍和鐵絲網(wǎng)。與其說韋布是地理決定論者,還不如說他是技術決定論者。問題僅僅在于,他的確看重自然生態(tài)與技術的關系——樂觀也好、悲觀也罷,無不與此有關。事實上,麥克尼爾從韋布那里獲得的史學啟發(fā)在于,“從生態(tài)和歷史的角度考察人類狀況”,把“近代沿著大邊疆展開的一系列生物和文化接觸的互動所引發(fā)的巨變”視為“人類經(jīng)驗一般模式中一個晚近的且特別引人注目的例子”。
可是,要說對“生物和文化接觸”及其互動的歷史考察,麥克尼爾難道不應該首先稱贊拉采爾嗎?他從韋布那里得到啟發(fā)后說,“由于人類對于持續(xù)的地理多樣性的不同適應”,“地球上的文化圖景”“從來不會均勻一致”。十九世紀末的拉采爾已經(jīng)看到,歐洲人通過全球地理擴張所獲得的政治資源在世紀之交已經(jīng)耗盡,未來的世界政治空間得由非洲和亞洲的大片邊疆區(qū)來填充。盡管如此,人類賴以生活的陸地區(qū)域是有限的,政治空間的增加最終受制于地理條件:地表形態(tài)始終與爭取更大區(qū)域的政治沖動相對立。由此看來,韋布在《大平原》序言中提到盎格魯-美利堅西部人發(fā)展出了“雅利安文明的新階段”,這難免會讓盎格魯-美利堅的政治成長與臭名昭著的雅利安種族優(yōu)越論難脫干系。
(《全球觀:征服者、災難和群落》,[美]威廉·麥克尼爾著,任一譯,北京大學出版社二0二三年版;《大邊疆》,[美]沃爾特·韋布著,李小均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