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為止,猶太復國主義產(chǎn)生了三個主要流派:主流派、修正派和宗教派。主流派以以色列開國總理本·古里安為代表,以該國左翼政黨為主要政治力量。本·古里安不僅創(chuàng)立了現(xiàn)代以色列國的基業(yè),1948~1977年他還連續(xù)統(tǒng)治以色列30年之久。修正派則以梅納赫姆·貝京(1977~1983年任以色列總理)為代表,其精神導師是澤耶夫·亞博廷斯基,其政治力量的主要體現(xiàn)是在上世紀70年代崛起的右翼的利庫德集團。若簡要概括以色列的政治史,可以說主流派主導了該國自1948年建國以來的前30年,1977~1996年是主流派和修正派角力的20年,其后30年該國則在絕大部分時間里由修正派(利庫德集團及其分裂出去的中右翼黨派)主導。
主流派與修正派都傳承了猶太復國主義創(chuàng)始人赫茨爾的精神衣缽,它們對于建立世俗化、民主化、現(xiàn)代化猶太國家的構想沒有根本不同,雙方的主要分歧在于對外部威脅的理解與應對策略的選擇上。所謂外部威脅主要有二:一是有干預能力的外國勢力,二是本地阿拉伯人。具體到以色列建國前的情況,就是怎樣應對英國托管當局和巴勒斯坦人。主流派強調(diào)與英國政府合作,與巴勒斯坦人和平相處,盡一切可能通過和平手段建國;修正派則強調(diào)武裝斗爭的不可替代性,主張以游擊隊對抗英國軍政力量,同時對巴勒斯坦人采取“以牙還牙”的暴力還擊策略。
總體來說,主流派相信可以在阿拉伯人中找到能和平共存的伙伴。早在上世紀20年代,在位于耶路撒冷的希伯來大學建校后不久,該校的左派教授們就組成了一個政治組織,尋找阿拉伯人中的合作伙伴。雖然該組織在百般搜尋無果后無疾而終,且主流派領導的以色列后來不得不卷入多場生死攸關的戰(zhàn)爭,但左派的這種夢想始終沒有絕跡。上世紀90年代初,美國老布什政府力壓修正派的以色列總理伊扎克·沙米爾與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巴解)和談,反復施壓無效后,美方繞過沙米爾,策動了聯(lián)合政府中的外長佩雷斯和國防部長拉賓反水。不出意料,兩位左派人士的“和平伙伴夢”應聲而起,最終巴以于1993年開啟了“以土地換和平”的奧斯陸和平進程。
與此相反,修正派不相信阿拉伯人中存在任何可靠的“和平伙伴”,只相信通過暴力威懾達成某種共存的平衡,他們認為“阿拉伯人聽得懂的唯一語言就是武力”。這種“尚武精神”的針對對象也包括任何敢于阻擋復國大業(yè)的力量。1939年,為對抗英國托管當局限制猶太移民的措施,亞博廷斯基組織了一場數(shù)萬武裝青年參加的反英大暴動,若非當年9月爆發(fā)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十月暴動”恐會徹底改寫巴勒斯坦的現(xiàn)代史。如今在以色列流行的“(以色列)沒有和談伙伴”的說法一半是事實,一半是信仰。不過,修正派雖然強硬,但并不教條,他們在具體事務上會表現(xiàn)出相當?shù)睦硇院蛷椥?,也能作出必要讓步。這種彈性來自于修正派對現(xiàn)代文明規(guī)則的認可和堅守——無論怎樣看待阿拉伯人,修正派仍然承認阿拉伯人在本地生存的權利,并愿意在平等的基礎上讓阿拉伯人享有充分平等的法律權利,實行充分自治。因此,在從1978年開始的中東和平進程中,兩派在以色列的四場“大撤退”里平分秋色,各撤了兩場。左派執(zhí)行了1993~1996年的加沙地帶和約旦河西岸撤退與2000年的黎巴嫩單邊撤退,右派執(zhí)行了1978年簽訂《戴維營協(xié)議》導致的西奈半島大撤退和2005年的加沙地帶單邊撤退。因此,從根本上說,猶太復國主義主流派和修正派的和平安全觀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雙方都強調(diào)以色列安全的重要性,也都不惜為此開戰(zhàn);雙方也都愿在恰當時機作出妥協(xié),愿與阿拉伯人和平共處。
然而,上述兩派都有傳統(tǒng)猶太復國主義的最大短板——無法將軍事勝利轉(zhuǎn)化為政治成果。1967年的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也即六日戰(zhàn)爭)可以說是以色列在軍事上取得勝利的頂峰,但面對勝利后接手的大片領土(埃及西奈半島、敘利亞戈蘭高地、約旦河西岸、加沙等地)和大量阿拉伯人口,以色列領導層卻不知所措,一方面是因為完全沒有預案;另一方面是因為猶太復國主義的民族主義本質(zhì)限制了其“政治想象力”。1967~1996年,以色列領導層在無休無止的爭論中始終沒能為這些地區(qū)找到一個有效的政治方案,結果這些地區(qū)的阿拉伯人處于放任自流的自治狀態(tài),為巴解組織的滲透與1987年巴勒斯坦第一次大起義的爆發(fā)留下了充足空間。這種“缺乏政治想象力”的狀況在2023年10月7日爆發(fā)的新一輪巴以沖突中表現(xiàn)得也很充分。無論是在加沙還是在黎巴嫩,以軍作戰(zhàn)都“英勇無敵”,但以色列始終沒有解決“打下來以后怎么辦”的問題。
傳統(tǒng)猶太復國主義的這塊短板恰恰是猶太復國主義宗教派近年來興起的跳板。宗教派并非傳統(tǒng)猶太教復國思想的復刻,而是從修正派中脫胎換骨衍生出來的。這一派的創(chuàng)始人是以色列極端民族主義者梅厄·卡漢,他原本是亞博廷斯基的門徒,參加過修正派的各種青年組織,后來自立門庭,創(chuàng)建了宗教派的“卡漢主義”。本質(zhì)上,宗教派是猶太教與修正派“尚武精神”的綜合體。這一派認為猶太教律法高于世俗法律,所以猶太國應以律法立國,同時因為律法規(guī)定了猶太“圣地”的范圍,所以禁止在土地問題上作出任何讓步。與此同時,宗教派認為實現(xiàn)這一切依賴于暴力行動。在巴以問題上,宗教派的解決方案非常簡單粗暴:打下“應許之地”(即巴勒斯坦地區(qū)),建立猶太定居點,用各種手段驅(qū)趕阿拉伯居民,最終實現(xiàn)猶太人的完全統(tǒng)治?!翱h主義”在觀念上與現(xiàn)代世界規(guī)則格格不入,又在行動上偏激暴力,卡漢創(chuàng)立的“保衛(wèi)猶太人聯(lián)盟”也于1994年被美西方國家列為“恐怖組織”。彼時在以色列,主張“卡漢主義”的組織和政黨都被取締,公開的卡漢主義者被禁止參選公職。
然而,宗教派確實正視了傳統(tǒng)猶太復國主義的政治缺陷并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無論其方案看起來是多么異想天開。其結果就是以定居者為基礎的宗教派勢力近年來在以色列政壇不但屢禁不減,反而顯著擴張,并在2022年大選后首次入閣拿到兩個部長職位。雖然很多人認為這不過是以色列現(xiàn)任總理內(nèi)塔尼亞胡在政治危機下的應急之策,但在新一輪巴以沖突中,這兩位宗教派部長(即國家安全部長本·格維爾、財政部長斯莫特里赫)格外活躍,其針對巴勒斯坦涉嫌種族清洗的言行引發(fā)數(shù)輪輿論風波,也招致眾多譴責。很多以色列人都將這兩位部長當政治笑料看待。不過,自今年1月25日以來,當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認真與多國領導人討論其“清空加沙”計劃——將加沙巴勒斯坦人遷移到約旦、埃及乃至印度尼西亞,并將這些想法公之于眾之后,這些人恐怕就很難再笑得出來了。即使特朗普的想法完全不靠譜,但這種想法被認真討論的事實本身,就表明其已不再是笑話。
不過,即使以色列人完全放任自己的想象,幻想有一天阿拉伯人會被完全驅(qū)趕出“應許之地”,以色列仍然無法獲得安全。巴勒斯坦人走了后,又該如何應對周邊阿拉伯國家?以色列如何保證這些鄰國不會在一夜之間翻臉,發(fā)動一場大規(guī)模戰(zhàn)爭?這個問題大概揭示了猶太復國主義三派的共同缺陷:將巴以沖突僅看作是一個地區(qū)問題,而忽略了全球博弈的大背景。以色列所在地區(qū)千百年來戰(zhàn)亂頻仍、“大戲連臺”的根本原因并非是本地人特別愛好暴力,而是因為此地歷來是大國博弈的必爭之地。巴以沖突本質(zhì)上是全球沖突的一個縮影,只要有一個外來勢力在此挑起沖突,所有尋求和平的努力都會付之東流。
因此,必須著眼于一個更大的框架來思考解決巴以沖突的路徑。在這方面,2020年阿聯(lián)酋、巴林等四國與以色列簽署的《亞伯拉罕協(xié)議》或許是一個可行的嘗試,因其本質(zhì)是不在“土地問題”“難民問題”等一系列剪不斷、理還亂的枝節(jié)糾纏中浪費時間和資源,而是致力于打造一個能建立互信、共同繁榮的阿以共存框架,建立起本地區(qū)的規(guī)則和秩序。這樣一個框架具有更強韌性抗擊外力,在理論上可以不斷擴展,最后將巴勒斯坦人包容進來。在新一輪巴以沖突中,這個初始框架在某種程度上經(jīng)受住了考驗,但未來其能否擴展并最終帶來和平,仍是一個未知數(shù)。
卡漢曾被一名記者詰問,指責其“應許之地”的夢想會讓以色列陷入“永久戰(zhàn)爭”,卡漢回答稱:“這就是一場永久戰(zhàn)爭,跟卡漢存在與否沒關系?!惫P者每年開古漢語課時,必定帶學生讀《孟子》的“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孟子生活在禮崩樂壞的叢林時代,弱肉強食幾乎是當時國家間唯一的“游戲規(guī)則”,因此,保持警醒對一國的存亡至關重要。一個國家身處憂患之中并不可怕,身處安樂之中更是夢寐以求,但可怕的是身處憂患卻誤認為安樂,大難臨頭而不自知。以色列先進的科技水平和強大的軍事力量往往給該國人“身處安樂”的錯覺,忘記了叢林中的危險。1973年10月6日(即第四次中東戰(zhàn)爭)的災難源于這種錯覺,2023年10月7日的災難也源于這種錯覺。因此,直到真正實現(xiàn)和平的那一天,卡漢“永久戰(zhàn)爭”的警告和孟子“生于憂患”的訓誡對以色列人來說都應該是有效的。
(作者為以色列特拉維夫大學東亞學系終身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