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旅途終點(diǎn)即將抵達(dá)的那一刻,我才驚覺于這片亙古的山水對我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又改變了些什么?;蛟S,改變的,從來不是山水。自始至終都只是我這個慕名而來的游人。
夏天的苦郁從未戛然而止。老舊的風(fēng)扇葉片苦于無風(fēng)能將它吹動,攀樹的蟬苦于沒聲能隨其應(yīng)和,只得一聲又一聲聒噪地鳴著,和著那場失利的結(jié)業(yè)考試所帶來的不安與苦澀,徹底在這場盛夏里爆發(fā)。似微風(fēng)吹過的蛛絲不斷地震顫、拉扯著心臟。在那段灰暗的歲月里,每天的時光無非是將失利不斷地重演,我似乎困在了被“宣判死刑”的那一天。
幸而有陶淵明。年少時,我總被陶潛的淡泊與超脫所吸引,愛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恬淡,愛他“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的超然。陶淵明身上那種如“云無心以出岫”的自在,如隱士的清風(fēng),常常讓我心生向往,也因此對他曾隱居的廬山神往非常。我不禁好奇,為何在繁華的江南之地,會有廬山這樣一處近乎清幽、孤寂的山嶺。是因?yàn)槟鞘瘡缴习唏g濕潤的青苔嗎?還是因?yàn)槟菤v經(jīng)滄桑如歲月痕跡般的古樹?抑或因?yàn)槟乔О倌陙肀滩ㄍ褶D(zhuǎn)的鄱陽湖水?
對一座山巒來講,它的生命是看不見盡頭的長階,每踏過四級,人間便是又一場輪回—春、夏、秋、冬。從錦簇到白茫,從葳蕤到消亡,從最初遠(yuǎn)古原野的平坦廣袤到千萬年后的險峻凌絕,它于天地間佇立,在時間里踽踽獨(dú)行,萬古長青。在這堪稱恒久的生命里,唯有鄱陽湖水與它一同在時光中流淌。在早已模糊的概念中,山逐漸變成了一只沉寂已久的云雀,儲藏了無數(shù)句關(guān)于春天的話語,只待付予知己。它關(guān)乎于世間的顛沛、王朝的興衰、詩人于草木間筑廬的雅致、俠客于鄱陽乘舟遠(yuǎn)行的豪情,乃至柏樹枝上新生的鳥鳴和一棵槐樹的老去。它在等待,等待將滿腔心緒付與鄱陽湖水聽。
幸而有鬼斧神工的廬山瀑布。因此山水相依,千百年來積累的故事也只待清茗一盞,在茶香裊裊中訴說千年間的山水情緣。望著這巍峨的山巒,我才發(fā)覺之前苦郁難消的我,和這孤寂靜默的廬山有著如此相似的共鳴。正是因?yàn)闊o人理解與同種孤獨(dú),才令其間產(chǎn)生的共鳴,讓廬山之于我,猶如鄱陽湖水之于廬山。
木階上的苔痕,混合著深棕色的紋理,生長蔓延,順著階梯便隱沒進(jìn)了一方方草叢。而在這草叢間應(yīng)是有些許昆蟲的,否則怎么去解釋那與蟬聲此起彼伏的嗡鳴?抬頭望去,便是高聳入云的古樹,不說樹干的粗壯讓人望而卻步,單是那葉片的蒼翠欲滴和闊大樹皮間順直而下好似水流般的褶皺,便已然能體現(xiàn)出它的生命,它的歲月。
山之生命漫長,與我之生命短暫,好似蜉蝣之于朝暮。但就是在生命的巨大鴻溝之中,我與這亙古的山巒產(chǎn)生了惺惺相惜之情。這一刻,我似乎終于理解了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先哲圣人隱居于山水、鐘愛于山水,對山水投注了可比擬時光的深情。是因?yàn)樯n翠的山嗎?是因?yàn)榍辶恋乃畣幔渴且驗(yàn)樗麄兊睦硐朐谶@山水之間得到了實(shí)現(xiàn)嗎?興許都有,但我想,更多的是他們在山水間找到了一種與自己和解的方式。天縱英才也好,大器晚成也罷;“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也好,“虎落平陽被犬欺”也罷。失道者在理想未竟時,總會在現(xiàn)實(shí)中尋找一處他理想的命定之所。
理想的鐘聲依舊回響,在山水間終會和解。此刻,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之前的郁郁寡歡和不斷沉淪,對于生命而言只是一個小小的挫折,而我卻因此難以自拔。廬山在萬年來儲藏了那么多關(guān)于春天的話語,即便無人訴說,也沒有為此而頹唐放棄,而我卻因?yàn)樯幸淮慰荚囀Ю麡O沉淪。相較于我與廬山那巨大如鴻溝的生命差,我更不應(yīng)郁郁寡歡。
謝謝廬山,這座陶淵明所隱居過的山巒。是你讓我明白,人生如逆旅,我也應(yīng)向前看去,終有“直掛云帆濟(jì)滄海”之時。我也終于走了出來……
山水是決然分不開的—離了水,山只是地圖上嶙峋的不平;離了山,水只是溝壑間蜿蜒的急湍。是山水金風(fēng)玉露般的相逢,才終讓我與我周旋久中,寧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