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莊是南北走向,中間高,東西低。在村里,南北方向行走是平坦的直道,東西方向行走就需要爬坡再下坡了。村子的四個角落上都有一洼大池塘,整體布局酷似一個“器”字,“擇水而居”是刻在人類基因上的智慧,我的先祖也沒例外。
我家的祖屋恰好坐落在村子東南角的池塘邊上,那口池塘的碼頭是用各種不規(guī)則的大石塊碼砌而成的,磨盤石、麻石、青條石,甚至還有不知哪個朝代的先人石碑。先人如若地下有知,能為鄉(xiāng)人做貢獻,大抵也是愿意的。從碼頭開始,一直向北是條小巷,巷子里鋪滿了青石塊。
池塘的蘇醒是從晨曦微露時,每家頂梁柱挑水開始的,挑著水桶來把一家老小一天的用水挑回家,巷子里的青石條也被灑落的池水清潔著。
清晨的碼頭是屬于家庭主婦的,池塘周邊的鄉(xiāng)鄰拎著竹籃里在家用肥皂搓洗過的衣服,紛紛來到池塘邊浣洗,碼頭的兩側只能同時容納兩個人捶衣,大姑娘小媳婦都很自覺地排起了隊。在等候的間隙里,大家互通了各種信息,張家長,李家短,二愣子家的媳婦罵了娘,在棒槌敲打捶衣石的節(jié)奏下,女人們各自發(fā)表著不同的觀點。閑聊歸閑聊,每個人都珍惜時間,手腳麻利地浣洗完衣服就著急回家吃早飯,飯后還要去生產隊上工的,至于村子里昨天發(fā)生的那些事情,從池塘的碼頭開始,不消半天就傳遍了整個村子。
早飯后,安靜了片刻的池塘又迎來了淘米洗菜的大娘大嬸們,這也是最受池塘里小魚兒歡迎的一撥鄉(xiāng)鄰。成群結隊的小魚兒如約而至,打著水花爭搶著從淘米籃、菜籃里飄逸出的食物,個別膽大而機靈的小魚兒甚至能趁著籃子沒入水中的那一刻,精準地沖刺進籃子搶奪食物,浪里白條的實力可是不容小覷的。
晌午,背著魚簍的老漢們會用夾夾網(wǎng)來打魚。夾夾網(wǎng)其實是在兩根竹竿的頂端捆綁上半月形的漁網(wǎng),依靠臂力將漁網(wǎng)撒開,待水下的那部分漁網(wǎng)沉底,就用竹竿從外圍往網(wǎng)中間趕魚,再慢慢收網(wǎng),最后將竹竿頂在腹部,身體后仰,雙臂用力拉起漁網(wǎng),收獲起池塘邊上這方寸內的饋贈,有泥鰍、小籽魚、五彩斑斕的鳑鲏,運氣好的話還會有蝦、螃蟹、田螺。老漢沿著池塘挨次打一遍,晚上定會有滿滿一海碗的河鮮。夕陽西下的時候,熱氣騰騰的一鍋鮮就是美味的下酒菜。
傍晚的時候,尤其是夏天,池塘里是最熱鬧的。被艷陽曬了一天的池塘,用溫熱的池水迎接勞累了一天的壯漢們。他們在池塘里浸泡一會兒,打上香皂,洗去一天的累乏,貪圖涼快的人可以利用扎猛子獲取池塘深水處的清涼。興趣盎然的時候,他們也會變換著泳姿在池塘里暢游一番,沒人計較泳姿是否標準,狗刨或是蛙泳,不溺水就是會游泳。記得鄰家大姐姐偶爾也會在給秧苗打完藥水的時候,與壯漢們在池塘里一決高下,此刻的池塘儼然天然的游泳池,也是孩子們的樂園。屢次被媽媽用細竹條“請”上岸的我,總是乖巧地主動去灶膛燒火做晚飯,趁機抹點兒黑灰在自己的脖子和臉上,盤算著一會兒憑借這滿頭滿臉的汗水與黑灰好向媽媽提出去池塘清洗的要求,趁機用手抓緊碼頭上的石塊,體驗一會兒雙腿打水的快感。有壯漢在池塘里,媽媽總是會微笑著默許,放心地讓我去撲騰。
深夜里,碼頭上的搗衣聲準是發(fā)小兒的媽媽在浣洗。她是知青,沒有返城,落實政策以后去了廠礦單位上班,單位離家有點兒遠,每天一大早就要出發(fā),所以她總是在全家洗完澡后把衣服洗出來才能休息。那一聲聲厚重的搗衣聲,是她家邁向幸福生活的伴奏。
父親在池塘邊栽了一排垂柳,長長的柳枝借著風力逗弄著池水,抑或在顧盼著池中的倒影梳妝打扮,輕撩起池水,泛起漣漪,激起一層層波浪,不斷地向外擴散。這塊區(qū)域屬于不安分的白鰷,它們在這里吃池塘邊上的水草,也在等待跌落水中的昆蟲改善伙食,偶爾也會躍出水面啄食柳葉。尤其到了夏日的夜晚,它們會成群結隊在這里嬉戲,每每有人經(jīng)過的時候,嘩的一聲,四散逃離,瞬間無影無蹤。數(shù)分鐘以后,又都聚集而來。暑假里,在父親的帶領下,我們姐弟倆會用絲網(wǎng)放在垂柳下捕魚,往往是從絲網(wǎng)的這頭兒剛剛取下漁獲,那頭兒又沾滿了貪玩的魚。不大一會兒,裝魚的小桶就滿了。除了自己家改善伙食,剩下的還會送給隔壁的大媽,每次聽到大媽一邊用盆接魚一邊念叨著“又吃你們家魚了,真不好意思”時,心里總會滋生出一種因助人而得到的愉悅,為的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那種情分。
臘月里的池塘給了鄉(xiāng)鄰們些許期盼,鑿開不厚的冰層,開始了每年一度的冬捕。生產隊組織捕撈隊來池塘圍網(wǎng)捕魚,岸上站滿了鄉(xiāng)鄰,等待收網(wǎng)的那一刻,目睹池塘里的魚兒活蹦亂跳的場景。捕撈上來的魚先用大竹筐盛裝著,再大小搭配按戶分攤在空地上,貼上寫有數(shù)字的小紙片,鄉(xiāng)鄰們在會計那里登記抓鬮,按號領取屬于自己家的那份。即使魚的個頭兒有些出入,也沒人計較,大家樂呵呵地用籃子盛著分到的年魚往家走。
不知何時,魚塘被私人承包了,分年魚的場景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承包者過年過節(jié)也網(wǎng)魚去賣,圍觀的村民已經(jīng)寥寥,哪怕村民偶爾去池塘垂釣,也會被承包者驅趕,就連池塘里的河蚌也私有化了。再后來,村民吃上了自來水,再也不見有人來挑水;等用上了洗衣機,棒槌都成了老古董;待到普遍使用化肥的時代,清淤積肥的夾泥船已不知了去向……村委會出資,用水泥磚塊重修了碼頭,卻失去了往日的熱鬧,逐漸空心化的村莊,只剩下步履蹣跚的老人。村口池塘以往一切的美好,都只能在夢鄉(xiāng)里尋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