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jié)陪父母回村里祭祖,祭祀完畢,總要在村里走一走。
小溪旁的柚子樹開花了,雪白的花朵密密匝匝地開滿了一樹,像下過雪一樣。柚子花香醇厚而不濃烈,似看不見的香霧,一絲絲,一縷縷,飄散在空氣中,好聞極了。我們一邊走一邊聊著家常。
家鄉(xiāng)人把柚子叫作橙,方言發(fā)“攢”音,用柚子做成的小菜叫橙殼。橙殼一直是我們記憶中的美味。
記憶中,清早粥熟了,奶奶便拿一個小碟到屋里去裝橙殼,我跟著??茨棠滔冉议_磚紅色的瓦碟蓋子,再從黑陶罐里抓一小把兒橙殼,曬干的橙殼放進(jìn)碟中有窸窣的響聲,蓋好蓋子。我拿起一片橙殼,邊玩邊吃。醬過后曬干的橙殼像一把黑褐色彎曲的小梳子。果皮部分黑黝黝的,有光澤,仔細(xì)看還可以看到果皮上的小圓點(diǎn),這是最硬、味道最沖的部分;中間寬厚綿軟的部分顏色稍淺,味道鮮咸;最靠里的是原來的果瓤部分,只剩下一縷縷的經(jīng)絡(luò),有些透明的茶褐色,我喜歡先把它扯下來,細(xì)細(xì)地嚼,有一絲絲甜味。
去年立冬以后,柚子上市了,我買了兩個,大大的,黃澄澄的。剝開后,柚子皮里面雪白綿厚。于是想著做一次柚子皮小菜。做好了,姐姐嘗了嘗,說:“好吃的,就是好像少點(diǎn)兒什么味道?!卑职终f:“這是柚子皮,不是橙殼。”我說:“有什么不一樣?”爸爸說:“當(dāng)然了,你現(xiàn)在做的柚子皮是用冬天成熟的黃柚子剝下來的外皮,而橙殼是用夏天正在長的半大的新鮮青柚子連瓤帶皮一起做的,你忘了?”
我記得,夏末時(shí)節(jié),村里人家不約而同地開始做橙殼。年輕的后生揮著竹篙打樹上的青柚子。青柚子那種又深又濃、安安靜靜的青色,我一直記得。我們這群孩子在地上忙著追趕到處亂滾的柚子,送到小溪邊給大人洗,嘴里用方言唱和著不知何時(shí)流傳下來的歌謠。
嬸娘們挽著褲腿站在溪水中,用稻草扎個刷把,麻利地洗刷著剛打下來的青柚子,洗完后把青柚子連皮帶瓤切成片,堆在大木盆里,再到小溪旁,用木桶往木盆里裝水,然后跨進(jìn)木盆開始踩柚子,去籽、去瓤、去除澀味。她們邊踩邊翻動,踩了一陣子又得換水再踩。淘氣的小男孩也想去踩,大人便說:“你這一身泥,不要踩臟了水!”最小的妹妹扶著盆邊,仰頭叫著大哥哥。當(dāng)大哥的便靦腆地笑一笑,俯身撩水幫她沖一沖腳,再拎進(jìn)盆子里。小妹高興得使勁兒跺腳踩,濺得一頭一臉的水,引得周圍人哈哈大笑。換過幾次水后就要浸泡起來,隔天再踩,如此三天,撈上來控干水分,再用開水泡一次,再控干水分,就可以準(zhǔn)備下缸醬了。
醬橙殼用的黃豆醬是奶奶親手做的,在醬缸里曬了一整個夏天,醬香撲鼻。泡過醬油后,就可以往醬缸里下橙殼了。橙殼在缸里醬一晚上,第二天取出來排放在竹編的圓簸箕里,再放到低矮的廚房瓦頂上去曬。先晾曬兩天,等橙殼半干了(這時(shí)候韌勁很大,咬不動),要放進(jìn)木頭飯甑里蒸,蒸到橙殼咬得動了,再拿出來曬。一連曬四五天,每天太陽下山收回來,翻一面。橙殼終于曬成了,奶奶小心地把它收進(jìn)黑陶罐,蓋上磚紅色的瓦碟蓋子。
爸爸說:“超市買的豆瓣醬到底沒有你奶奶做的黃豆醬味道正。那是一個慢工出細(xì)活兒的年代,樣樣都做到精致?!笨墒?,再也找不回當(dāng)年的味道了,我莫名失落。爸爸說:“慢也有慢的不便。當(dāng)年我到城里去讀書,要走六十多里路,從天亮離開家,兩個飯團(tuán),一竹筒水,走到天黑才到學(xué)校;今天我們開車回來,才半小時(shí)就到了。當(dāng)年有事寫一封信,等到家里回信,都過去一個月了;現(xiàn)在我和小寶視頻,相隔幾千里,看她唱歌、跳舞,跟在身邊也差不多?,F(xiàn)在人見過的、用過的東西,比以前的人幾輩子都多。日子終究是越過越好了!”我說:“是呀,留不住的就記住吧?!?/p>
正聊著,拾落花的小孩子從后面相互追逐而來,一邊跑一邊唱:“柚子樹呀柚子樹,它什么時(shí)候開花?柚子樹呀柚子樹,它春天里開花。柚子樹呀柚子樹,它什么時(shí)候結(jié)果?柚子樹呀柚子樹,它夏天里結(jié)果。柚子樹呀柚子樹,它什么時(shí)候采摘?柚子樹呀柚子樹,它冬天里采摘。我來摘柚子啦!給你一個馬蜂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