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沒有坐吃老婆飯的福分,
不過杭州兩字實(shí)在用膩了,改作婿鄉(xiāng),庶幾可以換一換新鮮。
一看到婿鄉(xiāng)兩字,或者大家都要聯(lián)想到戰(zhàn)國淳于髡的賣身投靠上去。我可沒有坐吃老婆飯的福分,不過杭州兩字實(shí)在用膩了,改作婿鄉(xiāng),庶幾可以換一換新鮮;所以先要從杭州舊歷年底老婆所做的種種事情說起。
第一,是年底的做粽子與棗餅。我說:?“這些東西,做它作啥!”老婆說:?“橫豎是沒有錢過年了,要用索性用它一個精光,糴兩斗糯米來玩玩,比買航空券總好些。?”于是乎就有了粽子與棗餅。
第二,是年三十晚上的請客。我說:?“請什么客呢?到杭州來吃他們幾頓,不是應(yīng)該的么??”老婆說:?“你以為他們都是你丈母娘—據(jù)風(fēng)雅的先生們說,似乎應(yīng)該稱作泰水的—屋里的人么?禮尚往來,吃人家的吃得那么多,不回請一次,倒好意思??”于是乎就請客。
酒是杭州的來得賤,菜只教自己做做,也不算貴。麻煩的,是客人來之前屋里廚下的那一種兵荒繚亂的樣子。
年三十的午后,廚下頭刀兵齊舉,屋子里火辣煙熏,我一個人坐在客廳吃悶酒。一位剛從歐洲回來的同鄉(xiāng),從旅舍里來看我,見了我的悶悶的神氣,弄得他說話也不敢高聲。小孩兒下學(xué)回來了,一進(jìn)門就吵得厲害,我打了他們兩個嘴巴。這位剛從文明國里回來的紳士,更看得難受了,臨行時便悄悄留下了一封鈔票,預(yù)備著救一救我當(dāng)日的急。其實(shí),經(jīng)濟(jì)的壓迫,倒也并不能夠使我發(fā)愁,不過近來酒性不好,喝一點(diǎn)酒,老愛罵人。罵老婆不敢罵,罵用人不忍罵,罵天地不必罵,所以微醉之后,總只以五歲三歲的兩個兒子來出氣。
天晚了,客人也到齊了,菜還沒有做好,于是乎先來一次五百攢。輸了不甘心,贏了不肯息,就再來一次再來一次地攢了下去。肚皮餓得精癟,膀胱脹得蠻大,還要再來一次。結(jié)果弄得頭雞叫了,夜飯才茲吃完。有的說,?“到靈隱天竺去燒頭香去吧”!有的說,?“上城隍山去看熱鬧去吧”!人數(shù)多了,意見自然來得雜。誰也不愿意贊成誰,九九歸原,還是再來一次。
天白茫茫地亮起來了,門外頭爆竹聲也沒有,鑼鼓聲也沒有,百姓真如喪了考妣。屋里頭,只剩了幾盞黃黃的電燈,和一排油滿了的倦臉。地上是瓜子殼、橘子皮、香煙頭和散銅板。
雖則大家都支撐不住了,但因?yàn)槭窃ㄖ刚鲁跻唬赃B眨著眼睛,連打著呵欠,也還在硬著嘴說要上哪兒去,要上哪兒去。
客散了,太陽出來了,家里的人都去睡覺了;我因?yàn)樘炝恋臅r候酒意未消,想罵人又沒有了人罵,所以只輕腳輕手地偷出了大門,偷上了城隍山的極頂。一個人立在那里舉目看看錢塘江的水和隔岸的山,以及穿得紅紅綠綠的許多默默無言的善男信女,大約是忽而想起了王小二過年的那出滑稽悲劇了吧,肚皮一捧,我竟“哈哈,哈哈,哈哈”地笑了出來,同時也打了幾個大聲的噴嚏。
回來的時候,到了城隍山腳下的元寶心,我聽見走在我前面的一位鄉(xiāng)下老太太,在輕輕地對一位同行的中年婦人說:?“今年真倒霉,大年初一,就在城隍山上遇見了一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