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家在豫西農(nóng)村,連綿敦厚的山,挽著清凌凌的水。
時光在洛河水的低吟淺唱中款款流過。端午、中秋溫存點綴在農(nóng)忙間隙,像少年揚手甩出的漂水石片,將農(nóng)人汗水浸泡的日子濺起一串串驚喜。一年中,過大年才是鄉(xiāng)間萬物共同的盛典。
陽歷年還不算什么,煮了餃子、糝子、大豆的臘八粥氤氳出了大年的味道。到臘月廿三小年夜,祭灶爆竹正式拉開大年的序幕,掃房子、磨豆腐、燉炸肉、殺公雞、蒸饅頭……蟄居了一冬天的人們踩著鑼鼓點兒爭先忙活起來。
一年中,從祭灶送走灶王爺,眾神離家起到除夕夜,是人間僅有的幾天沒有神仙主宰的日子,做任何事都百無禁忌,無須查看黃歷、掐算時辰方位,不必擔心沖撞了哪路大神。于是砌灶伐樹,定親婚娶,莊稼人都放開手腳去張羅念叨了許久的難事,壓抑了一年的肆意和灑脫終于得以釋放幾天。緊鑼密鼓到年三十兒,大年的戲碼終于達到高潮。
記事起,每年除夕,父親總會重復一句話:老輩人真神奇,專挑冰凍寒天的時令點兒,叫莊稼人徹底松了筋骨腰板,過罷年打了雞血一樣重活過來。見我不解,父親拿食指在我鼻尖上畫圈圈:要沒這年,日子不停歇輪轉(zhuǎn),老牛蒙眼拉磨永遠沒個頭,還不把筋骨給抻斷了?
那時心里一直暗笑父親的迂,過年無非吃吃喝喝、玩玩鬧鬧,哪有那么多說道。及至鬢角染霜,我才驚訝起父親的睿智:古人確實高明。人為規(guī)定起點和終點,世間萬物經(jīng)過這段純凈日子洗禮,似乎都注入了新的魔力,無不煥然一新。每個人也都好像和昨日完全切割,與大自然一起涅槃重生,開啟新一輪勃發(fā)。
每年放假都晚,老家準備過年的熱鬧“暖場戲”,好多年沒能搭把手。但年三十兒的“重頭戲”很少錯過,放下疲憊,把心清空,在神秘、緊張的年事中體味久違的溫情與神圣。
二
除塵和蓄水是除夕要起早完成的兩件事。
實際上一踏進臘月,父母已經(jīng)爬高沿低把屋里屋外清掃了許多遍,但除夕這一天更加周到細心。
紅彤彤的火舌“呼呼”舔舐著鍋底,鐵鍋里咕嘟嘟翻滾著白浪,薄煙和水汽交織在檐下纏綿,廚房里的濃烈煙火率先點燃了除夕的熱情。
老灶爺今夜回家,真心是菩薩凈土,可不敢有半點馬虎。父親抹一把額頭上的細密汗珠,輕咳著對我們姊弟說。等到太陽惺忪著睡眼把金絲斜斜搭上屋脊時,平日里不修邊幅的小院,已然成了清凈無塵、蓄勢待發(fā)的一葉扁舟。
父親耐心地一樣一樣歸攏著家伙什,我去廚房幫母親蓄水。
水主凈化,能洗去污濁。小時候爺爺總說,見水為凈,做人主意正掉到煤堆里也不怕臟。這話刻在了我腦子里。
奶奶說水是財,把廚房水缸、水桶和盆盆罐罐盛滿,過了年就不缺口糧不缺錢花?,F(xiàn)在回想起來,是面甕、糧囤常年空癟著,大人是想借此祈福來年五谷豐登。
據(jù)說村里的水井坊已年滿千歲,是唐朝房琯作盧氏縣令時挖的。青石井圈常年張著厚實圓潤的小口幽幽誘惑著我,冬日里井口升騰起的裊裊薄霧更是撩得我心里直癢癢。當父親挽起鐵環(huán),鉤住兩只木桶,把滑溜溜的桑木扁擔壓到我肩上時,我開始像男子漢一樣挺起了腰桿。
如今村里用上了自來水,木桶在墻角抽搐著散了架,但鋪滿綠苔的老井還在,老人們除夕蓄水的習慣也在,忽忽閃閃韌勁十足的扁擔,吱吱扭扭傷痕累累的轆轤,還有翹著尾巴、小碎步嗅一路水花兒的小黑兒,還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三
里外收拾停當,要接故去的老人回家過年。
小時候跟著外婆長大,每到過年,我都會分外惦記沉睡在山腳處的外婆。
外婆走了快三十年,她的新“家”掩映在屋后山洼的竹林中。小路陡峭濕滑,我勸年邁的父母駐腳,由我和表弟代他們上去行禮。母親搖頭不語,早已淚流滿面,和父親相互攙扶著一步一滑爬向斜坡。我上前奮力用鐮刀砍斷荊棘開出小道,遠遠看見單薄的石碑,淚水立刻模糊了我的雙眼。
母親止住哭泣,拿出毛巾細細擦拭著碑身。我摳起幾抔凍土覆上墳頭,任由淚水撲簌簌落下。父親擺上水果、糕點,取下瓦盆,點著紙錢,拿白酒緩緩灑在碑前。
我在泥濘地上跪下,把一張張紙錢投向閃爍的火苗。淚眼中,外婆急匆匆向我走來,仍是大腳生風,頭發(fā)在腦后胡亂綰成“飛機髻兒”,扛著鋤頭,前襟兜著山杏……紙錢燃盡,將一串鞭炮點著,爆竹聲清脆凌厲,在冬日的山谷久久回響,沉睡的外婆聽見了孫兒在風中的呼喚嗎?
外婆的老宅院還在。這兒是我童年的樂園,外婆是這園中的太陽。外婆勞苦煎熬一生,但她的慈愛、善良、堅韌和包容一直滋養(yǎng)著我踏實前行。
老宅院坐北朝南建在一個高臺上,屋后是莽蒼蒼的群山,門前一條汩汩流淌的小溪。冬日暖陽下,薄薄積雪把地基上的芫荽、菠菜更顯興旺。
原來磨道有蟠桃樹,院邊有葫蘆梨……母親在院子里蹣跚,一遍遍自言自語。我知道的,夏天蚊多,外婆在屋里為我點上艾草,自己在梨樹下吱吱扭扭每夜紡成一個棉花穗兒……我佯裝彎腰去擦拭膝上的泥土,眼淚止不住又來了。
哥難得回來一趟,去看放樹吧,趁著今兒這水分還都往樹梢竄,過兩天立罷春水分一路下灌,兩斧頭下去樹坑里都能養(yǎng)魚了呢。
再遇機會吧,還有幾處要去呢。我們匆匆凈過手,起身告辭。
四
午飯后,覺得留給舊年的時間越來越緊迫了。
貼春聯(lián),包餃子,都來不得半點馬虎。
根叔寫得一手好字,一張八仙桌擺在院中央,幾支毛筆吸飽墨汁兒橫在碗口,邊上一盆熊熊的火全天都在搖曳著暖意。鄉(xiāng)鄰們夾著各色的紙圍成一圈。老家年俗,家里出了新喪,當年春聯(lián)會用綠紙,第二年用黃紙,既是對親人的祭奠,也是對外人的提醒。三年守孝期滿,才恢復成紅紙黑字,透發(fā)出濃濃的喜氣。
我忙著春聯(lián)、年畫、窗花這些“貼年紅”的事兒,母親帶著一幫女將在忙活子夜的餃子。餃子包成元寶的形狀還不夠,還要包進去開水煮過消了毒的硬幣,通常還要比家里人口多一枚,是敬給一家之主灶王爺?shù)?。?jù)說除夕夜能吃到硬幣餃子的人這一年手頭不會缺錢。
等到忙完春聯(lián)和餃子,除夕的夜幕也就降下來了。家家的大紅燈籠高高掛起,映著透出喜氣的嶄新春聯(lián),平日里灰頭灰臉的小山村,這一刻也變得凈爽溫潤,暖色朦朧,像極了閨中待嫁的嬌羞新娘。有零星鞭炮不時在夜空炸響,遠處黑魆魆的群山,近處瘦成線的小溪,都是小村熟絡(luò)多年的玩伴,簇擁著一長串神采奕奕的紅色彩燈,小村像極了冬日睡美人的一抹腮紅,飽滿喜慶,溫靜祥和,整裝待發(fā)的樣子,空氣中溢滿了熱騰騰甜絲絲的歡快味道。
母親把幾簸箕肥嘟嘟的餃子蓋好,開始動手給我們做涼粉湯。這也是老家舊年的最后一頓晚飯,順勢把剩飯一鍋燴了打理干凈,把舊的一切都清理掉,留一個全新給來年。湯清味美的涼粉湯,預示著新年的每一天都清清亮亮和和美美。
五
守歲是除夕這一天最為輕松的時段。
父親早早取出從集市上請回的灶王爺畫像,在案板上擺好香爐和供品,拿出鞭炮放在溫熱的灶臺上去除潮氣。母親精心挑選一大捧芝麻稈兒、柏木垛兒和松木段兒堆在灶前,幾枚打火機都試著打一遍才放心。除夕屋里一定要亮亮堂堂,免得眾神回來找不到家門。我去把家里每間屋子的小燈都打開,樓上樓下便沒有黑暗的去處,全都在暖暖的明亮光影里了。
愛人早備好了幾樣小菜,忙累一天終于事事妥帖的父母這才有空坐下。一家人靠近火爐團團圍坐,孩子們的嬉鬧聲和春晚的喜慶旋律,撐滿了屋里寂寞四季的每個角落。我起身,斟滿酒,瞟一眼父母的花白頭發(fā),未開言已經(jīng)眼眶發(fā)熱,似乎一下子進入了期盼許久的一段新鮮時光隧道里,內(nèi)心瞬間變得柔軟清凈,一年的紛擾煩亂和不快頓時化為烏有,涌上心頭的那些人,那些事,都是滿滿的幸運和感動。
不由得想起幼時,那時候最無趣的就是熬年。對孩童來說,過年就是吃肉和玩鞭炮兩件樂事,熬過年三十這年似乎也就過完了。如今孩子們早已不屑撿拾炮仗了,刷手機搶紅包才是他們的最愛,也使得熬年有了更多樂趣,時間過得更快。不大功夫,酒微醺,舞正酣,便接近子夜時分。母親悄悄起了身,點著芝麻稈生火,灶膛里響起歡快的細微噼啪聲,似乎有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的天籟之音悠悠飄來。
我貪婪地吸一口空氣中彌漫的火藥味,腦海中自然迸出“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的詩句來。插在窗戶上嘎嘎作響的小風車笑得合不攏嘴,仿佛先一步聽到了春天的喜訊。
吃過子夜餃子已是新的一年。天一放亮,“咚咚咚”的擂鼓聲便次第響了起來,轟隆隆像春雷在山間回響。年近八旬的王老師額頭青筋暴起,手中鼓槌翻飛,幾個后生手擎鑼镲,在鋪滿鮮紅鞭炮紙屑的廣場上翻轉(zhuǎn)騰挪,一幅呼風喚雨、噴薄欲飛的激越模樣,引得幾個小娃娃掙開懷抱,在地上小企鵝般撲撲閃閃,直逗得年輕媽媽笑彎了腰。
可不是?年初一乍一看去,映入眼簾的無論老少,都像極了河岸邊毛茸茸泛起淺黃的柳條兒,舒展著開始又一輪蓬蓬勃勃的新生。風來,雨去,燕子呢喃,花就開了,打個盹兒的功夫,就又是一個郁蔥蔥嶄嶄新的天地呢。
趙正午
趙正午,三門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青年文學家》《三門峽日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