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我,這么多年了為什么還能堅持寫作?
我說,寫作防止了我的生活過分戲劇化。
我說的是心里話。從少年時代寫小說開始,漸漸加入散文、詩歌的寫作,至今日,我越來越意識到寫作對我的意義,只不過感覺不同。就我個人而言,小說似乎比較適合于我,或許因為從小與祖父生活在一起,偷看了他許多當時禁看的大多小說類書籍的緣故,加之我生長的固始石佛鎮(zhèn)自古有官道打此路過,留下許許多多故事,按說,我的確在小說的寫作上有較好的基礎(chǔ),可小說始終沒寫出個名堂。倒是不經(jīng)意的散文寫作一路自由自在自主,真實真情真誠走過來,居然還露了臉,居然現(xiàn)在還常寫著。
可是寫著寫著,我感覺在散文寫作上,自己陷入一種無法言明的困難中,很像一個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的行路者在途中一下子陷入泥濘,這種感覺,以往也不是沒有遇見過,以往有時寫著寫著,尤其在完成一些自以為較為滿意的作品時,不知為什么,突然就陷進突如其來的雨中的泥濘,也就是后來我常常想到的甚至反復咀嚼的一個表達:文學的雨季與泥濘。陷進了泥濘,只有掙扎,奮力掙扎,直到從泥濘中拔出滿是泥濘的兩腿。寫作過程中這種陷進與拔出的過程與場景與形態(tài)交替重復,開始我并未在意,甚至為此煩躁過,但漸漸地,這種交替重復,給了我另一種感覺:也許,這種文學雨季與泥濘中的陷進與拔出,正好強化了我散文寫作的愿望、敏感與沖動。后來,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的散文寫作始終很順,沒有困難、困頓、困惑、困擾、困乏、困倦、困窘,那么,我是否還真的能堅持到今天,仍在誠實、真實、扎實地書寫?
因為,我在梳理種種此類困難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象:每一次從泥濘中奮力掙扎的過程,就是我從許多許多哪怕小人物、小事物、小風物、小景物上找尋、捕捉、挖掘、獲取的過程,循環(huán)往復,且呈哲學意味的螺旋式上升。文學的痛苦與幸福、憂傷與歡樂、糾結(jié)與疏朗、冷靜與激情,使得創(chuàng)作靈感不斷閃現(xiàn),創(chuàng)作的內(nèi)生動力不斷生成如大海波濤一浪攆著一浪奔涌而來。
后來,情況發(fā)生了變化。變化怎么來的,要說一點不知道,也不是,要說能清晰厘清時間空間邊界,似乎也不是。大致,只能是個大致,它發(fā)生在2020年新年之后,也就是我57歲之后,在為《信陽散文十年精選》寫完題為《且聽下回分解》的序,在接下來的春天里,面對著文學的雨季與泥濘,我沒有了多愁善感,痛苦憂傷,沒有了害怕與擔心,但真正的困難也由此從此產(chǎn)生了:我缺少了創(chuàng)作沖動,即使仍常有靈感閃過,也再不像過去那樣,而沒有了推動靈感生成文字的耐心與耐力。
一放就放了四年,當然,放了四年并不等于就沉寂了四年,其實,不僅沒有沉寂,正相反,一個聲音常在耳邊響起。仿佛是有意提醒著自己不能忘卻文學之事,偶有的心悸與心慌,正是沒被忘卻更沒被遺棄的明證。經(jīng)歷了整整三年的新冠疫情,經(jīng)歷了我父親的離去,還經(jīng)歷了我去年的退休,無形之中,平添了一些怎么憑空臆想都無法想象的內(nèi)容,如同沒有面對過生死考驗的人,很難理解站在懸崖邊上的感覺,沒有經(jīng)歷過漫漫黑夜的人,很難想象那一束黎明之光可以帶給人怎樣巨大的震撼,好在,我與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還是能夠鎮(zhèn)定、節(jié)制并坦然地面對這一切。
2023年,陽春三月的申城格外清新,空氣里隱含著絲絲春雨的氣息與味道,好久沒經(jīng)歷雨水了,是該下場雨了,無論大小。這天一大早,我便去了老城,在四一路丁四清真早餐店,在東方紅大街分岔小巷里的大成殿,在古玩市場,在浉河邊明代古城墻,在浉河公園……我穿街走巷,去接近最本真,最有煙火氣,最有生活動態(tài)的,因此也是最能令我動容動心的城市生活的場景。
我在品著申城入口入腦入心的早餐的同時,看著一個個男女老少或排著長隊,或如癡如醉地食用著不同價位的熱干面、米線,他們目光平和淡定,餐后,一副滿足、安詳、寧靜地離去,匯入人海中。沒人注意我,只有我自己知道,能享受與感受的這一切是多么的美好,多么的令人陶醉。
不僅如此,我對我所生活的申城分明的四季轉(zhuǎn)換中的陽春氣息與景象,對清早氤氳而起的意味,對老城區(qū)那些老建筑與成片的低矮民居,對臨街誰家的那扇一直緊閉著的窗子,對高高樹枝上的鳥巢及站在鳥巢上觀察四周動靜的鳥兒,對陽臺上袖著雙手坐在椅子上發(fā)呆的老人……對這座城市里感知性較強的任何生活細節(jié),我都敏感,都常常懷著一種莫名的憂傷與無助,我感覺自己生活在夢與現(xiàn)實的邊緣地帶,既虛無又充實。雖然我能群居亦能獨處,但獨自待在申城某一個角落,某一堵墻根,某一片林中,某一棵樹下,某一個路口,某一塊石旁,某一處河邊,某一座山腳,某一舊址里,就像我站在浉河公園里申伯樓前,靜靜地品評著十幾年前我撰并書卻未落款的對聯(lián)“浉園堪稱山水畫卷起一簾煙景,申城恰似線裝書翻開兩頁風生”,享受著孤獨的安寧與幸福,還是更令我容易漂浮起來,更令我容易產(chǎn)生想象,進而陶醉于無與倫比的文學聯(lián)想之中。之所以陶醉,是因為它不停地提醒我一些似乎不著邊際的問題,其實也是一些老問題。比如:我究竟是誰?我為何會來到這里?我為什么與這山這水這城這人同居一地?我熱愛他們與它們嗎?我怎么才能做到熱愛?這些自省似的發(fā)問,其實是很重要的生命提問,對于一個散文寫作者的精神境界與寫作向度至關(guān)重要。
就在這個陽春三月的早上,當申城的天空真的飄落下這個春天難得的雨滴時,我仿佛聽見了四年以前所熟悉的,而四年以來漸顯陌生的陷入泥濘與從泥濘中拔出的“噗嗤”“噗嗤”的聲響。這下該好了,好就好在堅持自己向內(nèi)的寫作向度,就是從最隱秘的內(nèi)心呈現(xiàn)出生命的柔軟與堅硬,以葆有清醒的認識與把握、反思的自覺與敏銳;好就好在進入創(chuàng)作應有狀態(tài)中的作家既痛苦又歡樂,因為其在體會跋涉的艱辛的同時,也在體會表達的舒暢;好就好在我又想起了許多與文學有關(guān)的事情來。比如,意大利當代作家卡爾維諾關(guān)于文學表達的一段話,他說:要輕逸——筆觸和思維輕逸;要迅捷——手法簡約有效,敘事流暢迅速;要可視——生動的細節(jié)描寫和鮮明的視覺形象。比如,一位作家朋友,創(chuàng)作隨筆的感覺描寫,他說他的寫作就像是不斷拿起電話,然后不斷地撥出一個個沒有順序的日期,去傾聽電話另一端往事的發(fā)言。比如,弗洛伊德告訴我們有關(guān)人格、性格、藝格三者之間那種隱秘的聯(lián)系。
在申城當空飄落的如絲如縷的春雨中,我漫不經(jīng)心地走在浉河岸邊的浉河公園里,我沒有打傘,也沒找個地方躲一躲,早前或鍛煉或休閑或練聲的許多的人們因雨水的到來已迅即散去,周圍已不見喧囂,卻正好呈現(xiàn)一幅似曾相識的景象,而這一景象也契合了我心頭的圖景:文學的雨季與泥濘。于是,我邊走邊自言自語,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把我?guī)ё甙?走得遠遠的/走出我自己/連同根/一起拔掉/無論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相信/真正的根,其實/在我們的靈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