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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獸

2025-02-11 00:00:00冉也
安徽文學(xué) 2025年2期
關(guān)鍵詞:德爾

我喜歡坐在屋頂。天晴的時候,天山上的雪白得清晰可見。

那天下午,沙很泰打電話過來,告訴我他已經(jīng)跟薩菲娜說好了,暑假坐同一趟飛機(jī)回來。

“好兄弟!”我說,“我到機(jī)場去接你們,咱們在烏魯木齊吃個飯,趕在天黑前回吐虎瑪克鎮(zhèn)唄?!?/p>

當(dāng)時,我正在屋頂上鋪平昨晚被大風(fēng)卷起的防水油氈。即使是夏天,吐虎瑪克鎮(zhèn)也多是大風(fēng)天氣,尤其是在沒有月亮的晚上,白天被曬得脫膠的防水油氈很容易被風(fēng)吹起來。這會兒,蒙根布哈村的人都在午睡,我家的小狗正躲在后院的向日葵下乘涼,時不時支起腦袋觀察著周圍的動靜。村道電線上的麻雀抖動翅膀,警覺地看著我打電話,前院濃密的海棠樹葉被風(fēng)吹得沙沙作響。

“李約哥,你不會真的喜歡薩菲娜吧?”沙很泰頓了頓,繼續(xù)說,“你們漢族人不是有那么一句話,兔子不吃窩邊草嗎?人家拿你當(dāng)兄弟,你對人家圖謀不軌呀?”

我說:“近水樓臺先得月,這句話聽過沒有?”

沙很泰說得沒錯,我們?nèi)齻€人一起在吐虎瑪克鎮(zhèn)長大,太熟悉了!按理說,我跟薩菲娜當(dāng)了二十多年的好朋友,不可能有這種超越普通朋友的想法??墒?,上大學(xué)后在不同的城市生活,我總是想她。

沙很泰問我:“那是為啥呢?”

我說:“大概是愛情吧?”沙很泰掛斷電話。

我把屋頂?shù)挠蜌秩间伷秸?,用提前拿到房頂?shù)乃榇u壓好,避免大風(fēng)再卷起來。做完這些,我脫下短袖上衣,趴在被炙烤得熱烘烘的防水油氈上面,后背朝著太陽。網(wǎng)上的養(yǎng)生博主說,曬背可以調(diào)理臟腑氣血。薩菲娜有次在微信里說,她和她的同學(xué)們都熱衷于曬背養(yǎng)生,為此還專門買了瑜伽墊和露背運(yùn)動衣。

我說:“那你趕緊回新疆啊,把你的瑜伽墊和露背運(yùn)動衣帶到我家屋頂上來?!?/p>

她說:“我家沒有屋頂嗎?我干嗎非得去你家屋頂上曬?!?/p>

我說:“隨便你,新疆的太陽在等你?!?/p>

我爸從屋里出來了,喊我的名字,說:“鋪好了趕緊下來,待在上面不怕中暑嗎?”

我雙手扶上木梯,看到他正在發(fā)動車子。那是一輛有些年頭的五菱宏光,車身的外漆斑駁,發(fā)動機(jī)的嘶鳴像得了肺炎的病人。這種車承載能力強(qiáng),用我爸的話說就是“耐造”,很受吐虎瑪克鎮(zhèn)農(nóng)牧民的歡迎。

我問:“爸,你的車明天借我下可以嗎?我去趟烏魯木齊?!?/p>

我爸說:“你剛放假回來,幫你媽在家干活不行嗎?心都玩野掉了?!?/p>

我媽跟著出來了,穿著她最喜歡的那條綠底花點的裙子。她拉開副駕駛的門,朝屋頂上的我抿著嘴笑,說:“李約長大了,有人家自己的事情呢?!?/p>

我爸黑著臉,發(fā)動車子,說:“你最好心里有點數(shù),要是人家爸媽再找上門,我可丟不起那人?!?/p>

我問:“你們到哪兒去呀?”

我媽說:“我們?nèi)タh上買個收割機(jī)的零件,晚上回來晚的話,你記得把雞和狗喂了?!蔽野质擎?zhèn)上唯一開收割機(jī)的莊稼人,眼看著就要秋收了,很多村民找他收麥子。

爸媽出門后,我坐回書桌前寫一個關(guān)于青春期的小說,心里亂糟糟的,總是進(jìn)入不了狀態(tài)。我從書桌的夾層里摸出藏在下面的鑰匙,打開柜子,里面飄出樟腦丸淡淡的氣味。我上高中的時候,我爸從巴扎上買來這張舊辦公桌。桌子是實木的,深咖色。我自己裝了鎖。柜子里有我高中時的校服,有朋友送我的各種小禮物,還有十幾本我在高中時寫的日記。

我拿出校服,鋪在桌面上。高三畢業(yè)那天,薩菲娜用黑色記號筆在我的校服上寫下我倆的名字。校服里面還夾著一件白色短袖衫,前胸用紅色絲線繡著兩顆緊挨一起的心。

薩菲娜的高一是在甘肅天水老家借讀的。高二下學(xué)期,她轉(zhuǎn)回奇臺縣就讀。高考像壓在高三學(xué)生心頭的烏云,每天除了上課就是做題,讓人悶得喘不過氣。她跟沙很泰都是理科生。我是文科,和他倆幾乎見不上面,只有放月假的時候,我們才相約一起回家。

傍晚八點,回吐虎瑪克鎮(zhèn)的小巴車已經(jīng)停運(yùn)。我們只能約著一起租車回家,平攤下來每人需要支付20塊錢的車費。有時候,薩菲娜的爸爸來城里買他家飯館里用的食材,我們會一起坐她爸爸的車回去。

薩菲娜的爸爸叫薩金山,鎮(zhèn)上的人都叫他“老薩”。薩菲娜說她家在鎮(zhèn)上開了幾十年的飯館了。反正在我的印象中,她爸媽好像一直在鎮(zhèn)衛(wèi)生院對面開飯館,就連門頭上的招牌好像也從來沒換過。飯館里主要賣的是奇臺的特色美食黃面涼皮。原先,他們家飯店旁邊還有一家維吾爾族大叔的烤肉攤,后來大叔跟著兒子搬去城里生活,老薩就把烤肉攤接了過來。

小學(xué)的時候,我跟沙很泰經(jīng)常去薩菲娜家,在老薩那里混吃混喝。老薩會準(zhǔn)備我們?nèi)齻€人的飯。我們吃完飯后就在薩菲娜家后院的葡萄架下寫作業(yè)、打羊髀石玩兒。直到天色暗下來,我跟沙很泰才騎著他的小馬“閃電”回家。

我跟薩菲娜是同一天在鎮(zhèn)衛(wèi)生院出生的。老薩跟我們說,薩菲娜出生那天,她的媽媽正在后廚忙呢,突然腹部疼痛難忍,恰巧沙很泰的爸爸在外面等著吃烤肉,用牛板車把她的媽媽送到了鎮(zhèn)衛(wèi)生所。

老薩說:“那天多虧了沙很泰的爸爸?!彼仡^看著我笑:“我們把你阿姨送到鎮(zhèn)衛(wèi)生所門口的時候,你正在里面哭?!?/p>

薩菲娜在旁邊笑,說:“爸爸,我媽懷著我呢,你咋還讓她干活呀?”

“為啥?為了養(yǎng)活你,為了給你掙錢讀書?。 崩纤_故意嚴(yán)肅地說。

這時候,薩菲娜的媽媽走過來,對我們說:“你們一定要好好念書啊,以后的社會,沒文化是不行的?!?/p>

薩菲娜放下手里的筆,挺直腰桿保證:“媽,你放心吧,我到時候給你考個好大學(xué)!”

老薩正要說話,來客人了。薩菲娜的媽媽看著我和沙很泰說:“你倆給阿姨做個見證人啊,薩菲娜說要給阿姨考個大學(xué)呢,到時候阿姨去上大學(xué),讓薩菲娜給人烤肉、做黃面涼皮?!?/p>

這話惹得我們哈哈大笑。沙很泰糾正薩菲娜的話:“是給你自己考個好大學(xué),不是給叔叔阿姨考個好大學(xué)。”

沙很泰說這話的時候一臉認(rèn)真。我跟薩菲娜相互看了一眼,撇撇嘴,繼續(xù)低頭寫作業(yè)。

沙很泰是哈薩克族人,上小學(xué)的時候才從山上的寬溝草場下來,定居在吐虎瑪克鎮(zhèn)。我的很多哈薩克族朋友都很幽默,能說會道。沙很泰是個例外,不管是學(xué)習(xí)還是平常聊天,都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

我把衣服重新疊好,放到柜子的最深處,翻開日記:

2010年5月19日 晴

昨天,收到了薩菲娜從甘肅寄來的信。我并不覺得意外,她早在QQ里說了要給我寫信的事情。意外的是,她還寄來了一張照片。照片里,她穿著牛仔褲,水粉色的短袖,剪了短發(fā)。希望我們盡快見面。

翻開另一本日記:

2012年9月24日" 雨

天氣突然就轉(zhuǎn)冷了。沙很泰昨天跟我說,山上已經(jīng)下雪了。馬上放國慶節(jié)假了,跟他約好去寬溝的草場上看看。薩菲娜說下學(xué)期要回新疆上學(xué)了。期待!

日記本上寫的都是些在學(xué)校的日常,薩菲娜的名字卻頻繁出現(xiàn)。合上日記本的時候,我心里悄然涌出一陣失落。青春里的情緒像列車穿過時間長長的隧道,在開出隧道口的那一刻碾壓過仍在洞口徘徊的我。

時間過得真快啊!一切好像都變了,又好像還在原地。不管怎么說,日記里的薩菲娜和沙很泰依然在我的生命里存在,這已經(jīng)足夠讓我感到幸運(yùn)。

我早早起床,洗了頭,換上干凈的衣裳,開著我爸的車向地窩堡機(jī)場出發(fā)。車子開出蒙根布哈村的村道后,我抄近道往228省道上開。這是一段土路,除了鎮(zhèn)上的農(nóng)民少有人走。路兩邊的麥子已經(jīng)染上了金黃,后視鏡里,朝霞把半邊天都染紅了。

在進(jìn)入省道的岔路口,我停車下來。站在這兒,可以看到不遠(yuǎn)處的蒙根布哈村,一排排房子的黃色外墻被染上淡紅色的光,靜靜地立在荒涼的戈壁上。農(nóng)民陸陸續(xù)續(xù)走出家門,向麥地里走去。

蒙根布哈村在吐虎瑪克鎮(zhèn)的北邊,整個村莊坐落在荒涼的戈壁灘上。散布在戈壁上的深井把地下水抽出來,用一道道淺淺的渠澆灌出規(guī)則的莊稼地。農(nóng)民們習(xí)慣在通往地里的路邊和淺渠旁邊種樹。這些樹可以減少太陽對灌溉水的蒸發(fā),可以防止土壤沙化。雖然也會汲取一部分的地下水,但長遠(yuǎn)來看總歸是好事兒。

薩菲娜在微信上給我發(fā)了張登機(jī)前檢票的照片。我回復(fù)她:“我在停車場等你們。”

過了一會兒,她回復(fù)了個“可愛”的表情,眉眼彎彎,嘴角像個波浪號。我摁滅手機(jī)屏幕,想到這個暑假我們要一起在吐虎瑪克鎮(zhèn)度過,對接下來的日子有些期待。

我們?nèi)齻€人已經(jīng)一年多沒見面了。去年放寒假的時候,薩菲娜跟著自己的導(dǎo)師做課題,沙很泰也在實習(xí),倆人都沒有回來。說來慚愧,高三那年,我們商量好一起考到北京去,可我報的第一志愿沒錄取上,最后他倆考到了北京,我在西安一所高校讀林學(xué)。當(dāng)時,薩菲娜在送我的筆記本上寫下“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詩句,安慰我:“雖然不能一起去北京,但這個專業(yè)也是你喜歡的啊?!?/p>

車子穿過奇臺縣,上了烏奇高速,速度就快了起來。我關(guān)掉車?yán)锏目照{(diào),打開車窗,烈日炙烤瀝青路面的味道有些嗆人。風(fēng)灌進(jìn)車窗里,吹動車?yán)锏膾祜?,噼里啪啦,像在下雨?/p>

我到機(jī)場的停車場時,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這會兒正是午飯時間,肚子咕咕叫。距離他們落地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我想去機(jī)場附近吃個拌面,又想到萬一他們提前到達(dá)呢?最后還是決定等他們。我點根煙,從后面的座位上拿了瓶礦泉水打開,把座位放平躺下,等他們出來。

這是新疆最大的機(jī)場,每天有人在這里出發(fā),有人抵達(dá)。飛機(jī)的每一次起飛都牽掛著兩端的親朋好友。坐在飛機(jī)上的人會想什么呢?沙很泰這會應(yīng)該睡著了,他總是上車就睡,下車就尿,坐飛機(jī)應(yīng)該也是。薩菲娜呢?我猜她正拿手機(jī)俯拍著雪山、沙漠、薄薄的云層。

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我睡了過去,直到有人拉開車門。

我一睜眼就看到了薩菲娜那雙明亮亮的眸子,幾乎貼上我的眉毛了。我不禁嚇一跳,猛地坐起來。耳邊是他倆惡作劇的笑聲。

沙很泰說:“你的那個手機(jī)是板磚嗎,打電話給你不會響的嗎?我倆把停車場的車找了一個遍?!?/p>

薩菲娜嘻嘻笑著,她嘴里的熱氣像魚的嘴巴一樣碰觸著我的皮膚。我抹了一把自己的臉,有些發(fā)燙,說:“早晨起太早了,不小心睡著了?!?/p>

薩菲娜說:“要不你再睡會兒?”

我說:“我先帶你們吃飯去?!?/p>

沙很泰說:“李約哥,這會兒市里肯定堵車,要不咱們直接回奇臺再吃吧?”

“沙很泰著急回奇臺見他的小情人呢?!彼_菲娜笑著說。

“小情人?”我回頭看看沙很泰,他的臉唰地紅了。

薩菲娜從她的包里翻出一盒牛奶,一個面包,說:“你應(yīng)該沒吃飯吧?我倆吃了飛機(jī)餐,你先吃點兒面包墊墊?!?/p>

“什么小情人啊……”沙很泰不好意思地推了下薩菲娜,“是木麗德爾,她在古城商業(yè)街訂了飯,等我們呢?!?/p>

木麗德爾呀,我怎么把她給忘了。我從薩菲娜的手里接過牛奶和面包,說:“你要是早點跟我說,我就拉著她一起來接你們了?!?/p>

沙很泰說:“她在奇臺等我們呢?!?/p>

我把車發(fā)動起來,扭過頭對薩菲娜說:“那你坐前面來,回去得三個小時呢,讓沙很泰在后面睡覺去?!?/p>

薩菲娜把自己的背包扔到副駕駛的座位上,揶揄我:“哎喲喲,你比木麗德爾還貼心呢。”

我側(cè)身過去幫薩菲娜系安全帶,她把兩只手朝半空里伸,嘴里說:“你可以呀,李約,跟電視上學(xué)的嗎?”

我笑著說:“叫哥,沒大沒小的?!?/p>

車子穿過停車場,繞上高架,橋兩邊的高樓迅速向后倒退。沙很泰果然很快就睡著了,后面?zhèn)鱽硪魂囮囕p微的呼嚕聲。

我說:“薩菲娜,你看沙很泰睡著的樣子,像不像那個啥?”

薩菲娜瞪我一眼,說:“像啥?你想說啥?”

我說:“像佩奇。”

薩菲娜狠狠掐我的大腿:“還說,你還說?”

我連連討?zhàn)垼骸安徽f了不說了。開車呢,別鬧?!?/p>

薩菲娜松了手,突然嘆口氣,問:“你還記得陳甜嗎?”

“陳甜?”我把這個名字快速地在大腦里過了一遍,沒什么印象。

“我高三時的同桌,理科班第一名?!彼_菲娜說,“她特別喜歡你剛說的那個動畫片。”

我想起來了。我說:“太可惜了,當(dāng)時老師都覺得她可以上清華的。”

“我想去看看她……”薩菲娜說。

路上,我跟薩菲娜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路過阜康服務(wù)區(qū)的時候,我問她要不要休息下,上個衛(wèi)生間。她說:“你要是不去的話就趕緊走吧,木麗德爾還在奇臺等著呢?!?/p>

過了會兒,她壓低聲音問我:“哎,他跟木麗德爾真談戀愛了嗎?”

我反問:“你覺得沙很泰像會開玩笑的人嗎?”

她笑了,看向車前方:“真好?!?/p>

我從后視鏡里看她,問:“你在北京……沒談一個嗎?”

“廢話?!彼f,“我每天忙得要死。我要找個新疆的,我太想吃奇臺的飯了,我在北京天天就想著新疆的大盤雞、拌面、炒米粉、搟面皮……”

我說:“怪不得呢,你看上去瘦了很多?!?/p>

她就笑了,兩只手在她的腿上比出一個圈兒,又在我的大腿上比了比,笑著說:“是吧?我真的瘦了嗎?瘦了好!”

我緊盯著路面,接著說:“你看上去變化挺大的?!?/p>

“有嗎?”薩菲娜朝后座看了看正在熟睡的沙很泰,湊過來低聲問,“那你說說,我哪里變了?”

我說:“更漂亮了?!?/p>

薩菲娜“切”了一聲,撇著嘴:“你真油膩??!”

我能感覺到,她雖然嘴上這么說,心里卻高興著呢。

我想說,要不咱倆試試,忍住了。

接下來的路程,幾乎就是她在說單口相聲,導(dǎo)師催論文如何殘酷啦,舍友同時談了幾個對象啦,去出差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啦……

車子開到奇臺商業(yè)街,沙很泰在后面打了個哈欠,問:“到了嗎?李約哥?!?/p>

我說:“你是聞到木麗德爾的味道了嗎?睡了一路,到地兒就醒?!?/p>

薩菲娜又笑。沙很泰上初中的時候跟木麗德爾是同桌,因為說木麗德爾身上有味道被她“記恨”了好些年。直到沙很泰上大學(xué)后,兩個人談了戀愛,木麗德爾提起這事兒還要掐著沙很泰的耳朵讓他道歉。

沙很泰擺擺手,說:“哎呀,你們不要笑,木麗德爾身上只有香水味?!?/p>

我跟薩菲娜連忙擺手:“不知道不知道,到底是啥味道,只有你知道,我們哪里知道呢?!?/p>

沙很泰氣得不說話了。下車的時候,憋出一個詞兒:“猥瑣!”

木麗德爾已經(jīng)在店門口等著了。她熱情地跟我和薩菲娜問好,把我們迎進(jìn)飯店,又把沙很泰的背包接在手里,用哈薩克語跟沙很泰說著我聽不太懂的話。兩個人這么久沒見,有些拘謹(jǐn),禮貌得像是剛認(rèn)識的朋友。

這是沙很泰和薩菲娜回到奇臺的第一頓飯,木麗德爾點了大份的大盤雞、烤肉、洋芋魚魚子和一些素菜,桌子上擺得滿滿的。

沙很泰跟木麗德爾坐在那有說不完的話,我跟薩菲娜只是悶著頭吃飯。

我說:“沙很泰,你們倆這么久沒見了,一會兒吃完飯在縣城里先轉(zhuǎn)轉(zhuǎn)吧,八點左右我來接你們?!?/p>

沙很泰正要說話,木麗德爾開心地直點頭,說:“行呢,李約哥。那你帶姐姐逛一逛,咱們趕天黑回去。”

吃完飯,我跟薩菲娜去附近的商店里買了些水果和紙錢,開車去奇臺喇嘛湖公墓。

路上,薩菲娜的情緒有些低落,右手扶著額頭朝車窗外看。

我說:“薩菲娜,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她是你高中時期的好朋友……”

薩菲娜突然問:“你說,要是陳甜還在世上的話……”

我說:“那可能,可能跟你們一樣,在北京上學(xué)呢?!?/p>

過了半天,她說:“是啊,要是她還在的話……她學(xué)習(xí)那么好,人也很好?!?/p>

高三年級成績第一的女生陳甜投河自盡,傳言是因為早戀。她的對象我們見過,是校外一家KTV的服務(wù)生,長得高高帥帥的,經(jīng)常騎著摩托車來接陳甜放學(xué)。那個男孩在冬天出了車禍,當(dāng)場死亡。同學(xué)見到陳甜都繞著走,私下議論她不檢點。沒多久,學(xué)校里又傳陳甜殉情。

薩菲娜說:“放屁!陳甜是被那些家伙的流言蜚語逼死的?!?/p>

我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探進(jìn)褲兜摸出一支煙,銜到嘴里,說:“馬上到了?!?/p>

車窗外,新栽的林帶急速后退。不遠(yuǎn)處的那塊高臺就是喇嘛湖梁了。薩菲娜突然問:“你說,為啥這個地方叫這么個名字呀?”

我想了想,說:“這個地方可有歷史了,以前是絲綢之路的必經(jīng)之地。那會兒,人要進(jìn)古城子,就在這兒卸馱子,也算是個大的巴扎呢?!?/p>

薩菲娜說:“是嗎?看不出來啊?!?/p>

我說:“這個世界一天一個樣子,那都是多久遠(yuǎn)的事情了,哪能讓你看出來呢。”

薩菲娜說:“這個地方離蒙古很近了?!?/p>

我說:“就是,據(jù)說以前這梁上還有個喇嘛昭呢,蒙古人還在這個地方辦‘那達(dá)慕大會’,可熱鬧了?!?/p>

薩菲娜望著車窗外面,過了一會兒,說:“現(xiàn)在,這個地方建公墓了。”

氣氛有點沉悶。我開玩笑:“說明這個地方風(fēng)水好啊,政府在這個地方修路、搞綠化,估計以后要大力發(fā)展這個地方了?!?/p>

薩菲娜點點頭。我一只手扶著方向盤,一只手搖下車窗,想把煙頭扔出去。風(fēng)猛地吹進(jìn)來,煙灰被吹得到處都是,有幾點火星掉在我的褲襠上,我急忙低頭拍打。

“李約——”我聽到薩菲娜喊我的名字,那聲音是尖厲的。車身劇烈晃動。我猛打方向盤,看到夕陽在車窗外急速旋轉(zhuǎn)。

我什么都聽不到了,耳朵周圍的空氣像被抽干。我看到紅色的太陽光閃過薩菲娜的眼角,鉆進(jìn)她張大的嘴巴。

我喊她的名字,但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我懷疑自己根本沒有發(fā)出聲音。

這個場景似乎出現(xiàn)過。我努力回想,看見我的身體回到了高三那年。對,就是那一年,陳甜出事后,全校整頓校風(fēng)。薩菲娜因為經(jīng)常跟我一起坐車回家,被同學(xué)舉報說我倆談戀愛。在年級主任的辦公室門外,她面向老師站著,潮濕的目光偶爾掠過老師的頭頂,看向站在辦公室門口的我,就像現(xiàn)在這樣。我張大嘴巴叫她的名字,卻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音。

早戀,在高中校園里是禁忌。無論你心里的愛多么真摯,在老師和家人的眼里都如洪水猛獸,好像會立刻吞噬掉一個人全部的人生。十六七歲的我,無力對抗尖刺樣的窺視,也不敢耽誤她可預(yù)期的璀璨人生。

昏迷的一周時間,我躺在云做的床上,發(fā)著白光的圓形燈在頭頂晝夜不熄。每一朵云床上都躺著人,沒有具體樣貌,也沒有性別和年齡的分別。我們都不說話,一次次朝云下張望。昏迷后的第三天,我聽到云床下有很多人喊我的名字。我的云床被那些喊聲拽著,像被漸漸收回地面的風(fēng)箏。在我的周圍,有些云床迅速升高,最后融進(jìn)白色圓形燈發(fā)出的光束里。我的云床緩緩降低。第六天的時候,幾乎已經(jīng)緊貼到地面。晚上,白色的圓形燈熄滅,天空像黑色的布幔展開。緊接著,星辰漸次出現(xiàn),那是一雙雙焦急的眼睛。我醒來的時候,先是看到了薩菲娜,然后是我爸媽,還有沙很泰和木麗德爾。

我試著張了張嘴,想要說話,腦袋疼得厲害,下巴也是。我想問他們:“你們在和我做最后的告別嗎?”

薩菲娜撇了撇嘴角,她好像要哭,強(qiáng)忍住了。

“李約哥,你真是把人嚇?biāo)懒耍 鄙澈芴┱f。

我看著沙很泰和木麗德爾,心里對我這個好兄弟生出一些羨慕的情緒。

后半夜,大家都去休息,薩菲娜堅持留下來陪我。我跟薩菲娜說:“這個暑假,我可能沒法爬到屋頂上陪你曬太陽了。”

薩菲娜好像在笑,我聽到氣流從她唇齒間輕輕擦過的聲音。她小聲說:“我?guī)Я髓べ|和露背運(yùn)動衣?!?/p>

噢,我的心飛到我家屋頂上去了。

薩菲娜的暑假只有四十二天,半個多月都在醫(yī)院陪我。她喂我喝水、吃飯,扶著我去衛(wèi)生間,完全照顧起我的飲食起居。

薩菲娜用暖水瓶從開水房接水,把開水倒進(jìn)白色的塑料盆,摻進(jìn)涼水,搓洗毛巾,為我擦拭全身。我有點不好意思。她說:“你別磨磨嘰嘰的,搞得我占你便宜了似的?!?/p>

她去衛(wèi)生間倒水回來的時候,同病房的病友阿姨說:“你媳婦兒對你真好呀!”

薩菲娜站在床頭,看看阿姨,又看看我。我們相視一笑,誰都沒有解釋。薩菲娜走過來,幫我蓋上被子。

我壓低聲音,說:“我的身體對你沒有秘密了。”

她瞪我一眼,坐下來,端起放在床頭的一次性飯盒,舀了一勺稀飯,吹走上面看不見的熱氣,說:“你可閉嘴吧?!?/p>

我睜大眼睛看她,她說:“張嘴?!?/p>

出院那天,沙很泰開著他爸的車來接我們。他用輪椅推著我去停車場,吃力地把我抱到后排座位,說:“別人出院瘦好多,你咋好像更胖了?”

我看到薩菲娜的臉上閃過笑意,很得意的樣子。好像把我這個住院的病人喂胖,就是她取得的好成績。

回去的路上,我叮囑沙很泰開車慢一點。薩菲娜說:“你現(xiàn)在知道怕了?”

我說:“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等我好了……”薩菲娜的手穿過我的后腦勺,輕輕捏緊我的肩膀。

我不敢再說話,我怕那小小一掌的溫暖從身上消失。我喜歡她手掌滲出的細(xì)汗?jié)B進(jìn)我的皮膚,我的血會帶著那溫暖游走周身,抵達(dá)我的心臟。

“有點暈車?!蔽铱恐?,額頭抵上她的下巴。

“真難伺候的,你。”她說。

每天下午六點,薩菲娜都會準(zhǔn)時到我家來。出院一周后,我嘗試著下地走路,但薩菲娜不肯。她在院子里打開輪椅,攙扶著我坐上去。她推著輪椅,我們在蒙根布哈村的巷道間漫步。媽媽說:“薩菲娜對你真真可以呢!要是他爸……”

爸爸打斷她的話:“娃娃嘛,從小一起長大的。”

我知道他們的意思。

路上,我問薩菲娜:“你爸爸知道你來看我嗎?”

她說:“知道?!?/p>

我問:“他沒說啥?”

她說:“你是因為我才這樣的,他能說啥?”

我說:“我心里愧疚得很?!?/p>

她說:“你現(xiàn)在跟大爺似的,會愧疚?”

我說:“我愧疚的不只是這一件事情?!?/p>

她問:“還愧疚啥?”

我說:“我這個人得很,你沒發(fā)現(xiàn)嗎?”

她說:“你本來就是個人?!?/p>

我說:“你這是罵人的話?!?/p>

她說:“罵你咋了?”

我說:“你想罵就罵吧,我現(xiàn)在想勇敢一次?!?/p>

她沒有說話,推著我繼續(xù)往前走。

我繼續(xù)說:“薩菲娜,我喜歡你。咱們上高中那會兒,我就喜歡你,你心里肯定知道吧?”

她說:“我不信?!?/p>

我說:“我發(fā)誓。真的,要是這句話是假的,我就出車禍死掉!”

薩菲娜停下來。我昂起頭看她,她的眼淚聚在眼窩里,像草梢上顫抖的露珠。

我相信眼淚。

柏油路在朝北最后一棟黃色房子后面突然消失,沿著馬來戈壁的邊緣向東西方向散開,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黑色T字。戈壁上嶙峋而立的碎石像海上的浪花,風(fēng)把碎石間孱弱的矮草吹得發(fā)抖。

傍晚,她攙著我站起來,往戈壁深處走了幾步后停下。我們朝向西邊,看著蛋黃似的太陽滑進(jìn)天山。夕陽全部跌入山中后,留下通紅的云彩和金色邊角的雪山。余留的光從天山上淌下來,為生長在馬來戈壁上的梭梭樹、駱駝刺鍍上金湯。這片土地如此荒蕪,又如此富貴。

我看到不遠(yuǎn)處那棟被牧民廢棄的土屋。上小學(xué)那會兒,我們經(jīng)常去樹下玩?,F(xiàn)在,門前的老榆樹已經(jīng)長成一圍粗,樹冠分成兩枝,一側(cè)的分枝干枯,另一側(cè)卻生機(jī)勃勃。

我們橫穿碎石鋪的小路,繞過屋側(cè)用木樁圍成圓形的區(qū)域。以前,這兒是屋子的主人圈羊的地方。屋后的馕坑早已塌陷,露出燒黑的爐壁。我們站在老榆樹下,看到樹上結(jié)滿大大小小的鳥巢。窗玻璃是破碎的,上面有泥水晾干后留下的污痕。

薩菲娜走到樹下的矮墻邊,朝墻外張望。我走進(jìn)屋內(nèi),里面一片狼藉。屋子的主人離開后,這里成了流浪貓、老鼠和夜鳥的樂園。我不擔(dān)心有蛇,我從來沒有在馬來戈壁上見過蛇。板床上的羊毛氈被隨意卷成一團(tuán)堆在角落,旁邊是一副損壞了的馬鞍。我挪到板床上,扯開氈子坐在上面,順手拿過馬鞍,吹去上面的灰塵。

薩菲娜喊我的名字。透過窗戶,我看到她正往這邊走過來。她穿著黃泥色寬松牛仔褲和黑色V領(lǐng)針織長袖,松軟的頭發(fā)從耳前垂下來。她責(zé)怪我不該一個人跑到屋子里來。她扶著門框,探頭進(jìn)來,讓我不要待在里面。

她說:“李約,你啥時候能改掉亂爬別人床的習(xí)慣?”

我反問她:“我啥時候有這個習(xí)慣了?”

她說:“換個腦子吧,你這破玩意兒多半是廢了。”

我看著窗外,夕陽透過榆樹的葉子,流進(jìn)屋里。我說:“真好看。”

“什么?”她走進(jìn)來,踩上板床,一屁股坐在我的左肩上。

“你把我當(dāng)牲口騎呢?我是個病人哎?!蔽逸p晃肩膀,像小時候試圖搖落藏在樹葉下成熟的杏子。

“哎喲,”薩菲娜抽走我手里的馬鞍,“您還真別說嘿,這不一水兒齊了嗎?”

“嗨,”我也學(xué)她的京腔,“您這真是夠講究的!”

我想起出院那天回家的車上,薩菲娜用她小小的手掌捏緊我的肩膀。她給過我小小一掌的溫暖,她手心里的細(xì)汗流入我的心臟,到這會兒終于沸騰不止。

我把她扯進(jìn)懷里,抱著她,像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孩子?!拔姨肽懔?,”不知道為什么,我忍不住哭,“薩菲娜。”

薩菲娜趴在窗臺上,一直到殘陽落盡。她穿著露背的運(yùn)動衣。馬來戈壁上開始下雨,風(fēng)把雨水吹進(jìn)破碎的窗戶,落在她平滑的脊背上。我們彼此緊扣的手伸出窗外,想讓時間停下。

雨不會一直下,我們也不可能一直待在這里。雨水會滲進(jìn)沙子,但不會平白消失,只是藏進(jìn)很深的地方。

責(zé)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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