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安在做飯。
她淘米時,母雞過來看。她撈了米,喂雞。
她炒菜時,狗過來看。她鏟了肉,喂狗。
她坐在檐下吃飯時,一只蟾蜍跳出來,咚——咚——咚——地跳到了她的腳邊。
“你想吃什么?”秋安問。
“我想吃蟲子……呱,我來找你,不是為吃的……呱呱,我最喜歡吃小飛蟲……不對,我來找你是因為別的……別對我提小飛蟲……”蟾蜍的舌頭一伸一縮地講道。
秋安停了筷。
她看看雞和狗,又看看臥在墻頭的貓。
“我剛才聽見……你在說話?”
“我怎么知道你聽沒聽見……呱……除了小飛蟲,我還喜歡白蟻?!?/p>
“我好像應(yīng)該驚訝。”秋安笑道。
“你難道不驚訝?呱,我的小飛蟲啊……不過,你能聽懂我的話,那是我愿意讓你懂。呱呱……鳥獸如果愿意讓誰懂它們的話,誰就能懂……對了,我是來找你幫忙的……”
“我很愿意幫你?!鼻锇裁φf。
秋安是誰都愿意幫的,哪怕一只蜣螂向她求助。
“呱呱……我喜歡小飛蟲……呱呱,你快去豆腐匠家……我住在井里的親戚……呱呱呱……掉進(jìn)他的水桶,被逮住了?!?/p>
蟾蜍要秋安救出它的親戚。它沒告訴她,自個兒的親戚是一只金蟾。
俗話說,金蟾金蟾金閃閃,守著珠寶和金山。這不,村民們聞訊都趕到了豆腐匠家的院里。
關(guān)在狹小籠筐里的金蟾呱呱呱地叫罵。大家不懂它的話,興奮地議論井里肯定有珠寶和金子。
“它說井里除了水,就是一大攤烏七八糟的淤泥。”秋安講。
“它說?”豆腐匠茫然地問。
“對,它說?!?/p>
“它是誰?”
“金蟾呀?!?/p>
“你懂金蟾的話?”
“它還不愿我懂,是它知道?!鼻锇仓钢珙^。他們的目光都落向她的肩頭。那兒穩(wěn)穩(wěn)地坐著一只蟾蜍。
院里安靜下來。
“你的意思……是……是……是你懂這家伙的話?”豆腐匠像突遭蛇咬,驚懼地問。
秋安點點頭。
“孩子,人可不懂鳥言獸語?!卑⑽坦幹?,從人群中走過來。
“阿翁公,蟾蜍說鳥獸如果愿意讓誰懂,誰就能懂。”
院里更安靜了,變成一口深潭。
“蟾蜍讓你懂它的話啦?”
秋安點頭。
“除了蟾蜍,你還懂別的鳥獸的話嗎?”
秋安搖頭。
阿翁公松了一口氣。
“這么說,井里真沒財寶嘍?”阿翁公似在問秋安,又似在自言自語。
“金蟾告訴蟾蜍,井里什么都沒有?!边@話像是石頭砸進(jìn)水里,潭重新變得活泛,院里重新變得喧鬧起來。
“阿翁公,不管有沒有,將井淘了就知道了?!倍垢痴f。
“對對對。”村民們紛紛附和。與此同時,如果秋安細(xì)心一點兒,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看向她的目光,隱隱變得和看那只蟾蜍一樣了。
“好吧?!卑⑽坦饬硕垢车奶嶙h。
阿翁公期待井里有寶,不過并非因為貪婪,而是想要證實秋安說了謊。只要她不懂鳥獸之言,就距離他的懷疑更遠(yuǎn)。他不愿去懷疑,更不愿平白無故地去懷疑,但如果懷疑得到證實……他將不得不維護(hù)全村人的利益。這么多年,大家尊他敬他愛戴他,不僅因他曾帶領(lǐng)眾人戰(zhàn)勝洪水和大旱,制定忙時各耕其田、閑時一起漁獵等村規(guī)民約,還因他向來公平公正,處處以村民的利益為重。
“井里沒有寶。”秋安又講。
“有沒有,井淘了就知道。”阿翁公說。
秋安嘆了口氣,蟾蜍也嘆了口氣。
“得把金蟾放了?!鼻锇舱f。
“不行,家有金蟾財源來,它是我逮住的。”豆腐匠馬上講。
“呱呱呱!”金蟾叫。
“金蟾說,誰留它,它就天天咒家主?!鼻锇仓v。
“你……騙人?!倍垢匙煊?,卻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一瞬間,他覺得秋安像一只報喪鳥。
阿翁公說話了,說如果井里沒寶,這金蟾就是一土疙瘩——沒用。豆腐匠不再吭聲。
井很快被淘得干干凈凈。沒有寶。
大家都很失望。
阿翁公咬著煙桿,盯著秋安。
秋安往家走,左肩坐蟾蜍,右肩坐金蟾。
“那孩子……居然能聽懂蟾蜍的話。”石匠對阿翁公喃喃說道。
阿翁公不吭聲,一旁的一個婦人卻嘀咕:“記得別的村以前也出過懂鳥獸話的人,不久那個村就接二連三地冒禍?zhǔn)履?。?/p>
“我也聽過這事。”
“那孩子……該不是怪吧?”
“聽說……聽說……山魈……就能懂鳥言獸語呢?!边@話剛一出口,說話的人立刻閉嘴,議論的人也不再出聲。一股不安火星子般在他們中間奔竄。
“都回家去吧?!焙髞?,阿翁公發(fā)話道。
孩子們都跑到秋安的小院玩兒。他們也想聽懂蟾蜍和金蟾的話??墒?,那倆家伙卻躲進(jìn)洞穴,誰也不理睬。
一天,蟾蜍和金蟾走了,它們在石缸旁留了一堆平日最喜歡吃的小甲蟲給秋安。
小院仍熱熱鬧鬧的,鳥啊兔啊刺猬啊,都往里搬。
“你該將這些家伙趕走?!眴袒ㄖv。
秋安笑笑,說:“它們不吃我的喝我的,還和我做伴呢?!?/p>
“你還真是怪。”喬花撇嘴。
“秋安不是怪,是她對誰都好?!泵杉v。秋安的臉紅了,喬花的嘴撇得更厲害了。
喬花和蒙吉走后,大花狗和老母雞走到秋安的身邊,歪起頭看她。
“蒙吉懂你?!蹦鸽u說。
“別胡說。”秋安的臉更紅了,然后,她又笑了,“母雞,剛才是你在對我說話嗎?”
“不是我,難道是狗呀?”
“我剛才沒說話?!惫否R上講。
秋安說:“我好像該感到吃驚?可是好奇怪,我只覺得這是遲早的事?!?/p>
“瞧,我沒說錯吧,她絕對不會當(dāng)我們是怪物,或以為自個兒是怪物——對啦,你覺得自個兒是怪物嗎?”老母雞問。
“我當(dāng)然不是怪物!我是人。”秋安哈哈笑道。
“我們也不是怪物,是雞和狗,還有貓,因為怕嚇著你,所以以前不愿讓你聽懂我們的話?!崩夏鸽u講。
秋安很開心它們和她說話。
“貓,你也愿意讓我聽懂你的話,對吧?”秋安問。
“不愿意?!必垜袘械靥ь^講。秋安聽懂了,又開心地笑。
村里對秋安的議論漸漸多起來。她和大家實在不一樣呀。
“山魈就能和鳥獸說話呢?!睘躅^找到阿翁公,擔(dān)心地講。
阿翁公覺得有些事必須管了。
“去查查那孩子的根底?!彼陌櫦y更多更深了,煙斗里的煙絲亮了熄,熄了亮。
半個月后,派出去打聽秋安底細(xì)的鐵匠回來了。
“那兒大旱,村中人都逃荒了,沒打聽到確切消息,只知道青巖老爹的侄女和侄女婿的確是那個村的,而且都已經(jīng)去世多年?!辫F匠講。
“他們有過孩子嗎?”
“沒打聽到?!?/p>
這下麻煩了,不知道秋安的父母是誰,就不敢確定她是人是怪。不,準(zhǔn)確地講,就不敢確定她是不是山魈。別的怪,大家不怕,怕只怕她是山魈。
山魈是山林守護(hù)主,性情兇暴,力大無窮,能和鳥獸言語。有它們在的深林,村民們的狩獵會變得艱難。據(jù)說它們還會侵?jǐn)_村民,掀人的房,擄人的嬰孩,還吃人呢。
“那年,青巖老爹阻止我們襲擊山魈……他向來懦弱心軟,可別抱回一禍害,苦了我們?!睘躅^講出心里藏了很久的話。
聚在阿翁公家的男人們紛紛點頭贊同,只有秋安的鄰居——樵夫說了一句公道話:“可別胡亂講,那孩子只是活潑些,愛笑些,和小動物親近些,和孩子們親熱些。”
想想好像的確如此。
“不過,她的力氣也太大了?!笔痴f。
“沒錯,動物和她也太親近了。”烏頭也附和。
大家又討議了一會兒,還是沒法兒定論。
男人們的猜測懷疑,婦人們的閑言碎語,秋安都不知道。每天讓她開心的事實在太多了,老母雞聲明不再下蛋了,大花狗追著風(fēng)攆,院里野花開了,孩子們來找兔子玩兒。她哪兒顧得上別人說七道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