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位優(yōu)秀而有影響力的學者難，做一位優(yōu)秀而有影響力且獨立于高校及研究機構(gòu)的學者更難。當一位獨立學者被學術頂刊“拉黑”，無疑是被宣判“學術死亡”。近百年前，就有這樣一個案例?！皾h學沙皇”、法國漢學家伯希和（PaulPelliot）一九二九年在其所主編的世界第一份，也是頂級的漢學期刊《通報》（T’oungPao）中公開審判了奧地利獨立學者贊克（ErwinRittervonZach）：

贊克先生作為一個學者，因其蠢笨而受到鄙視；作為一個人，因其粗野而失去為人的資格。對于《通報》，贊克先生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通報》第二十六卷，一九二九年，367—378頁）

伯希和是歐洲漢學界絕對的學術權威，是一位好論戰(zhàn)的“學術警察”，而贊克卻并不那么為人所知。一八七二年，贊克出生于維也納貴族家庭，一八九0至一八九五年在維也納大學學習醫(yī)學，一八九六至一八九七年因健康原因中斷學業(yè)赴荷蘭，棄醫(yī)從文，在漢學重鎮(zhèn)萊頓師從施古德（GustavSchlegel）、高延（JanJakobMariaDeGroot）學習漢語。他熟練掌握德、法、英、漢、滿、藏、梵等多種語言，曾將李白、杜甫、韓愈詩以及《昭明文選》大部分譯為德語，但一生中沒有就職于高?；蜓芯繖C構(gòu)，是一名獨立學者。一九0一年，贊克為奧匈帝國駐北京使館工作，結(jié)識了同在北京的伯希和。他們曾有過志同道合的“蜜月期”，但這段友誼以一九二九年的“公開拉黑”為終點。究竟是什么導致了兩人分道揚鑣？

蜜月：志同道合的異國知音

伯希和以性格好斗著稱，一生中發(fā)表了大量書評，在這兩點上贊克與之相同。兩人還有另一個容易讓人忽視的共同點——踏入學術圈的第一步均是向當時的學術權威施古德開火。施古德是荷蘭漢學家，《通報》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一九0一年，伯希和最早發(fā)表的一批書評即為對施古德的批評（[法]戴仁：《寫書評與打筆仗的伯希和》，《吐魯番學研究》二0二三年第二期，144—152頁）。

贊克早期“學術弒父”指向的也是施古德。施古德是其在萊頓休養(yǎng)時的老師，非常欣賞贊克。一八九七年，二人合作翻譯嘉慶皇帝詔書，由贊克負責滿語部分。贊克對九歲起學漢語、自矜語言水平的施古德的漢語翻譯大失所望，同年發(fā)表了批評文章，拉開了對施古德“圍剿”的序幕。伯希和當然也關注到了。一九0二年，贊克長達十五頁的《再談應該正確評價施古德教授》，發(fā)表于《法國遠東學院院刊》，就在伯希和的書評后。他的批評比伯希和更為尖銳，指責施古德是“學術騙子”（charlatanscientifique）和“病態(tài)現(xiàn)象”（phénomènepathologique）（[英]傅熊：《忘與亡：奧地利漢學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二0一一年版，175—176頁）。這種從學術批評擴散到對學者人身攻擊的批評風格伴隨了贊克終生。不過，贊克是“對人不對事”，我發(fā)現(xiàn)他在翻譯《昭明文選》時仍在引用施古德的《星辰考原—中國天文志》（SingChinKhaoYouen，UranographieChinoise，1875）。

贊克在北京發(fā)表的博士論文《詞典編撰文稿》（LexicographischeBeitrge，1902-1906）得到了伯希和的認可。贊克的博士論文與今時我們理解的專論不同，大部分是對英國漢學家翟理斯（HerbertAllenGiles）的《華英字典》（AChinese-EnglishDictionary）的訂正和補充說明，還有少量對理雅各、施古德和伯希和的訂正。盡管不完全贊同贊克的批評風格，伯希和意識到贊克對詞典編纂的狂熱對歐洲漢學發(fā)展大有裨益，對其贊許稱：“迄今為止，我還不知道有哪位漢學家具有與他相等的甚或超過他的資格可以擔負起這項工作?！睂澘酥赋鲎约旱腻e誤，伯希和給予了溫和的回應：“贊克先生提醒我一個名字的形式不正確，我完全同意他的觀點，因為原文是蒙古語，而恢復該名稱的真實拼寫是有好處的；如果說我當時不這樣做并且現(xiàn)在仍然不選擇這樣做，那是因為我本人熱愛蒙古語，我也正在等待贊克先生和施古德先生關于此詞的最終翻譯。”（TexteschinoissurPānduranga.Bulletindel’Ecolefran?aised’Extrême-Orient.Tome3，1903，p.649-654）贊克回應：“我要衷心感謝赫美玲（KarlErnstGeorgHemeling）先生和伯希和先生對我作品的友好改進；我希望他們今后也能繼續(xù)指出我的錯誤?！保ā对~典編撰文稿》第二冊，一九0四年，101頁）二人圍繞“婆羅”詞源與意義所展開的學術討論從一九0三年延續(xù)到一九0九年。贊克長于漢語文獻，指出了“婆羅”“叵羅”或“頗羅”在《佩文韻府》中的使用。伯希和則長于梵語、印地語，從詞源學出發(fā)指出“婆羅”與梵語、印地語的關系。這場談不上輸贏的論戰(zhàn)豐富了漢學研究的內(nèi)涵與方法，也只是兩人豐富多彩生活中的調(diào)劑。一九0八年，伯希和抵達敦煌，贊克謀求天津領事館職位未果離開中國。一九0九年，伯希和劫掠中國大批文物回到巴黎，贊克則就職于新加坡領事館，獲得維也納大學博士學位并拒絕了海參崴東方學系提供的教職。

變奏：荒腔走板的學術友誼

“一戰(zhàn)”爆發(fā)后，贊克被英國駐新加坡殖民當局沒收了個人財產(chǎn)，圖書及作品手稿大多在此時散佚。“一戰(zhàn)”后，隨著奧匈帝國的解體及謀求美國大學的教職未果，一九二0年，贊克貧困交加，無奈進入荷屬東印度稅務部門工作，一九二五年經(jīng)濟狀況才有所好轉(zhuǎn)，蝸居巴達維亞（今印尼雅加達）。在種種困境下，贊克仍發(fā)表了大量翻譯及評論文章，并與伯希和保持聯(lián)系，將個人在不那么主流的刊物如雅加達當?shù)氐牡抡Z社團刊物《德國瞭望》（DeutscheWacht）上所發(fā)表的書評有選擇地寄給伯希和。

一九二七年伯希和在《通報》上指出，贊克所翻譯的佛教術語“象教”準確性存疑。贊克則在《德國瞭望》上發(fā)文稱“除了我的譯法之外絕無其他可能”。贊克認為沒有更多的人加入這場論爭，是因為他人敬畏伯希和的權威：“任何德國期刊上都不可能刊登這些更正，因為編輯們不想冒犯伯希和，也畏懼他的報復?，F(xiàn)在我更了解他，知道他和我這個小人物一樣，對任何提醒他注意自己錯誤的人都心存感激，另一方面，我也非常感激伯希和能繼續(xù)指出我作品中出現(xiàn)的每一個錯誤……”（HartmutWalravens（Hg）.ErwinRittervonZach-GesammelteRezensionen：chinesischeSpracheundLiteraturinderKritik，Wiesbaden：Harrassowitz，2006：61）贊克狡猾地刪除了這段對伯希和權威的認識之后，寄給了伯希和，而在伯希和讀到刪除的部分之后也就越發(fā)憤怒。贊克又抓住《善惡因果經(jīng)》“舌短者從屏處盜罵尊長中來為人”之“盜罵”，批評伯希和譯為“偷竊和咒罵”是不準確的，應譯為“在背地里罵人”。實際上伯希和在“偷竊”后加上了一個討論性質(zhì)的問號，“voler（？）etmaudire”，這被贊克有意識地忽略了。

伯希和此時仍保持著大家風度，在《通報》上回應贊克對“象教”的翻譯是有道理的，并原封不動刊登出來贊克對《善惡因果經(jīng)》的所有勘誤。但伯希和認為關于“盜罵”的意見他無法采納，批評贊克“幾乎沒有觸及文本中那些晦澀難懂的段落”，又列舉了十多頁贊克對《華英字典》勘誤中的不準確之處，認為贊克不能說明出處的批評訂正算不上嚴謹。

伯希和的批評觸及贊克內(nèi)心最深處的驕傲與夢想——詞典編纂。贊克一直認為當時漢學研究面臨的最大障礙是缺少一本詳細、可靠的詞典，贊克稱：“為這部大詞典能在未來完成而積累一磚一瓦，并將它們提供給同仁接受檢驗和評價，是漢學界每一位工作者的義務?！保ā锻c亡：奧地利漢學史》，184頁）他曾得意于自己對《華英字典》的糾正得到了翟理斯本人的認可與回應，也因此獲得了博士學位以及學術界的廣泛贊譽。伯希和打蛇打到七寸，進一步引發(fā)贊克的憤怒與人身攻擊。贊克虛構(gòu)了一場與杜甫的夢中相遇，借杜甫之口批評伯希和：“你們歐洲漢學家真是一群奇怪的人，比如巴黎那個漢學家老頭，一位虛假的偉人，研究了三十年仍然無法正確翻譯我的任何一首詩，還偽造我的生卒年月。他對印刷工作了如指掌，對中國精神一無所知?！保╒iatcheslavVetrov.ErwinRittervonZach，GesammelteRezensionen.BochumerJahrbuchZurOstasienforschung，2012（36）：278-284）

一九二八年，前文所敘贊克有意沒寄給伯希和的部分批評被有心人專門寄給了伯希和。伯希和在《通報》上公開回應：“贊克先生說，他之所以在巴達維亞發(fā)表他的評論，是因為德國沒有一個刊物可能刊登這些訂正，他說因為這些期刊的編輯不愿意與我吵架，還害怕我的報復。但是贊克先生的文評是寫給我的，我也完整地發(fā)表了這些勘誤，就像我發(fā)表他寫給我的對其他人的作品的同類文評一樣。贊克先生是個快樂的教條主義者，他對所有問題都做出不加考慮和不接受辯駁的裁決……贊克先生讓我‘以微笑迎接這場抨擊’，這的確使我笑得更開心了……在三十年的漢學生涯中，我犯了不少錯誤，但并不是每次都有機會改正。贊克先生應該收到這樣一份錯誤清單，這樣他就可以繼續(xù)胸有成竹地動筆了?！?/p>

贊克看到后，又抓住伯希和忽視了法國傳教士馮秉正（MoyriacdeMailla）和荷蘭衛(wèi)士林（G.Vissering）對“盜”的解釋：“這種真實的或假裝的無知是漢學家在反駁批評中不可原諒的錯誤，而這里伯希和所表現(xiàn)出的膚淺使得他在其余之處表現(xiàn)出的近乎病態(tài)的一絲不茍（尤其在書目問題上！）顯得十分滑稽可笑?！保‥rwinRittervonZach-GesammelteRezensionen：chinesischeSpracheundLiteraturinderKritik：82）贊克還質(zhì)問伯希和為什么不把自己在《德國瞭望》上的全部批評放到《通報》全文轉(zhuǎn)載，而只選擇性地針對。

伯希和忍無可忍，在一九二九年的最后一期《通報》上以一篇《致贊克先生》為這場紛爭做了個小結(jié)，也正是本文的開頭—伯希和認真地列舉“象教”“盜罵”等問題的始末，表示自己是禮貌而謹慎的，贊克是不可理喻的，只能禁止他在《通報》發(fā)表文章。

反思：科學話語與權力共生

在被《通報》拉黑后，贊克沒有求和，也沒有放棄學術發(fā)表。他拒絕這種學術死亡，私人出資在雅加達創(chuàng)辦《漢學文稿》（SinologischeBeitrge）雜志，專門刊登自己的翻譯，如《昭明文選》、杜甫詩等，并把這些雜志寄給一些友人。贊克在與友人的書信中不斷為自己辯護，為“公正批評”辯護。他認為學術批評是每個人的權利，是面對漢學界逐漸體制化、權威化的趨勢，監(jiān)督權威學者的方式，是學術進步的途徑：

那些笨拙的門外漢有了高明的輔助工具（在此指理雅各的《中國經(jīng)典》和沙畹譯的《史記》），就不再翻譯任何東西，而只是胡說八道……然而讓我完全無法理解的是，有人恰恰因為所謂的困難增加而想消除批評，主張共同合作。而沒有批評就不可能取得進步……應該打擊的不是正常的批評，而是那些不公正的、阿諛奉承的、應該受到徹底譴責的批評。（ErwinRittervonZach-GesammelteRezensionen：chinesischeSpracheundLiteraturinderKritik：155-156）

在贊克看來，學術批評的對象當然可以是自己的老師。他嚴厲地指出施古德的錯誤，雖然“學術弒父”導致在萊頓另一漢學權威高延面前連贊克的名字都不能提。贊克認為，伯希和的學術批評夾雜了人情世故與政治因素后不再純粹?！安：同F(xiàn)在指出的錯誤，之前他的老師沙畹（Emmanuel-èdouardChavannes）也犯過，但為了法蘭西的榮譽，他對此只字不提?！保ㄍ希?3頁）其實，早年伯希和也曾糾正過沙畹的錯誤，但是比起對其他人的犀利程度，對沙畹的批評則相當克制。一九一0年，法讓耐（FernandFarjenel）對伯希和的攻擊株連到沙畹，稱這對師生是法國遠東學院的小團體核心。一九一一年五月，伯希和當選法蘭西公學教授，七月七日見到法讓耐后，就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為自己贏得了“夾鼻眼鏡摧毀者”之名（[法]菲利普·弗朗德蘭：《伯希和傳》，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二0一七年版，215—231頁）。贊克或許沒有看明白，伯希和對沙畹的維護只會隨其獲得教授職位以及繼承《通報》的主編等文化遺產(chǎn)而水漲船高，畢竟挨了打的法讓耐也只得到了五法郎賠款而已。

贊克并非不知道伯希和的背后是法蘭西學院，是《通報》，是歐洲漢學界，是龐大的“體制”。一九二0年起，伯希和受考狄（HenriCordier）邀請加入《通報》，成為《通報》管理層，為個人贏得威望，獲得了進入法蘭西學院的跳板；一九二一年，伯希和入選“學者議會”，成為法蘭西學院院士。從一九二五年考狄過世至一九三七年戴聞達（Duyvendak）加入，伯希和獨自擔任《通報》主編十余年。贊克常以“法國的PaulStavisky”代指伯希和。斯塔維斯基（Stavisky）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臭名昭著的騙子，法籍俄國人，控制新聞出版界并依靠政府官員背書，發(fā)行無法兌換的債券而暴富，事發(fā)后引起法國政壇震動。贊克用“諧音?！睂⒉：团c騙子并列，敏銳地指出伯希和背后的“政治背書”“壟斷出版”等權力的流動軌跡。

“體制”這扇門分開了兩人。贊克認為兩人的差距不在于學問，“他（伯希和）的聲譽主要歸功于這種沙文主義的科學體制、漢學的政治化以及追隨者們垂涎三尺的無知”（ErwinRittervonZach-GesammelteRezensionen：chinesischeSpracheundLiteraturinderKritik：93）。贊克從未真正獲得過一所大學或研究機構(gòu)的職位，是體制之外的獨立學者，在奧匈帝國解體后成了“遺民”，在被權威期刊“拉黑”后據(jù)守學術孤島—個人所創(chuàng)辦的《漢學文稿》雜志。伯希和在法蘭西學院“體制內(nèi)”，是頂刊的主編、是“漢學沙皇”，其人生軌跡正是米歇爾·?？鹿P下的科學話語與權力共生，并在權力的加持下走上文化體系的巔峰的過程。伯希和在《通報》上對贊克的“公開處決”，昭示了雙方地位的不平等以及占有權力的一方對另一方所實施的懲罰。

贊克寄希望于存在一位高于伯希和的“裁決者”，能訓斥“這位不是用論據(jù)，而是用耳光虛張聲勢的大師”（同上，112頁）。然而，贊克沒能等來這樣的裁決者。一九四二年，作為德國僑民（一九三八年德國吞并奧地利），他被荷蘭船只“范伊姆霍夫號”（VanImhoff）遣送前往斯里蘭卡，因船只被日本魚雷擊中，不幸遇難。

近百年后，當我們再回顧這一段故事時會發(fā)現(xiàn)，“寫書評”與“打筆仗”的學術“野史”遠比學術“正史”豐富而精彩。生長于現(xiàn)代學術體制下的我們，或者說受到現(xiàn)代學科“規(guī)訓”后的我們，對“書評”和學術期刊的理解或許比百年前要狹窄得多。當然，我們并非提倡完全復制伯希和與贊克這樣的學術論爭，畢竟我們好不容易才區(qū)分開了學術評論與人身攻擊的界限。更值得我們深思的是，伯希和與贊克的矛盾是如何引發(fā)的。表面上看，二人是因?qū)W術批評產(chǎn)生矛盾，也有各自好斗的性格乃至不同祖國“國運”的影響，但向深處挖掘，其背后卻籠罩著“權力”的陰影。兩人從都在學術體制外時的惺惺相惜，到一為體制內(nèi)學術權威、一為體制外獨立學者的分崩離析，再到“公開處決”的雙方，罪與罰，抵抗與反思，聲名赫赫與知者寥寥，這不正是?？鹿P下科學話語與權力共生的絕佳案例？今天，我們?nèi)匀恍枰@些問題的答案：誰掌握了權力？誰掌握了話語權？什么制造了權威？學術批評能否公平？學術批評如何真正推動學術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