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既不靠海也不沿江,說是省城,連哈爾濱、杭州的尾燈都追不上,卻比照北上廣設了一所警察學院。那學院就成了“獨生子女”,省公安廳、市公安局生造的一些教育類獎項全給了它,學校門口各種“先進”的牌子擠擠挨挨,已經快要掛不下了,恨不得用獎狀鋪地。
歷任院長中,數左院長的經歷最豐、成就最大。他先后就職于市公安局技術處、刑偵處,省公安廳辦公室、指揮部,因為有維和警察的經歷,又被委派至國際刑警組織任職三年,回國后就任這所警察學院的院長——學而優(yōu)則仕,仕而不優(yōu)則學,借詩書之澤、弦誦之聲來修身養(yǎng)性。就任院長的時候,剛好趕上專升本的最后一哆嗦,他蕭規(guī)曹隨地把最后一步走完,整個警院沸騰得差點兒蒸發(fā)掉。市局大小領導的面子也瞬間擴大了好幾倍,好像自己的學歷也跟著水漲船高了似的。
此后那幾年,左院長奮發(fā)圖強、夙興夜寐,真是做夢都不帶含糊的。有時參加全國警察學院的院長座談,大家說起警察院校多而教授少,二三線城市的警校請不到名教授之類,左院長往往笑道:“我的看法跟諸位不同。名教授自然是專業(yè)能力強、有聲望,可學校沾著他的光,他也勢必是有架子、有脾氣,不會全力以赴為學校服務,更不會絕對服從校領導班子的管理。萬一他出點兒問題,學生又要借題發(fā)揮。我以為學校不但要造就學生,還應該成就教授。那些肯鉆研、愿奉獻、認真負責的學者,在他們名不見經傳的時候被我們吸納進來,這些人才能真正和學校融為一體,與學校榮辱與共。”大家聽了,都為之傾倒不已。
經人這樣一恭維,左院長漸漸相信這真是至理名言了,從此動不動就發(fā)表這段高論。然而,“本”了幾年,光陰仿佛荷葉上瀉過的水,留不下一點兒痕跡。除了曾經偵查系主任郭遂良辭職“下?!?,警院的老師還是幾年前那些人,還在做幾年前那些事,說幾年前那些話。左院長就任之初的豪情,漸漸被消磨得有些意興闌珊,大有孀婦不見寵于翁姑的怨抑神態(tài)。
幸好還有犯罪心理學的異軍突起。
教授苗光義、講師尹香川,一個陰,一個柔,一個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一個是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雖然這幾年全國各地“招牌”成風,但這兩只“狐貍”創(chuàng)建的“測謊實驗室”在國內仍然讓許多警察學院望塵莫及(當然,人家也有可能是不屑)。市局刑警隊的頭牌偵查員洪凌鋒,隔三岔五就要來警院向尹香川討教,連省廳也對所謂的“測謊”頗為關注、躍躍欲試。
洪凌鋒來的時候,尹香川正在上課。此時正有學生提問電影《一級恐懼》中愛德華·諾頓的表現(xiàn)。
香川放完幾個電影片段,然后坦言:“我們觀察人物的面部表情和肢體動作,不是覺察他是否說謊,而是探究他為什么說謊,‘為什么’是破案的關鍵?!毕愦ㄕ{出幾張劇照,軟萌的艾倫、狂躁的羅伊,還有最后攤牌的本主。“艾倫有撒謊的痕跡,但他本身是個心事重重的人,再加上那卷錄像帶,所以他暫時的行為表象都能解釋得過去;羅伊存在的時間本來就短,又把這種突然間的狂躁表現(xiàn)得無懈可擊,心理學和精神病學的鑒定自然有難度?!?/p>
“照這么說,一個殺人犯如果偽裝自己是精神病或者有什么第二人格之類的,就可以成功脫罪了?”
“前提是他的表演無懈可擊,像愛德華·諾頓一樣的影帝級別。昨晚你睡在哪里?”香川突然發(fā)問。
座位上的男生臉色一變,飛快地左右看了一眼,趕緊笑著回答:“我?這個,當然是宿舍。”
“語速快、說話時單肩微聳,眉毛微微上揚,嘴在笑,笑意沒有到達眼底,不要去摸眉毛了……”香川嚴絲合縫地糾正男生的動作,“你的微表情顯示出的是焦慮和緊張,可見剛才的回答是一句謊言,這不是大事,只能說明這個教室里有你特別在意的人。但是我沒從任何女生臉上看到關心、惱怒、驚訝的表情,倒是有些男生面露緊張,可見昨晚你們是集體活動,具體的細節(jié)有意者自己做調查吧?!?/p>
學生們哄堂大笑,連提問的學生也笑了。
“腦袋里想的是A,嘴里說出來的是B,這就是說謊,而不在于事實是什么。很多人會把腦海中的幻境當成現(xiàn)實,把想象當成真相,這個時候他是沒有說謊的,只不過說話人的精神狀態(tài)值得分析:也許是心理疾病導致他分不清幻境和現(xiàn)實,還有一種是被人洗腦了,很多‘大師’的弟子都屬于后者。所以說,通過微表情可以判斷一個人是否說謊,但更為重要的是:他為什么說謊。”
又是一陣學生的竊竊私語。
下課了,洪凌鋒抱著檔案袋笑嘻嘻地走過來,開場道:“我們齊處跟左院長打電話了?!?/p>
香川走下講臺,公事公辦地做了個“請坐”的手勢。
把檔案袋遞過去,洪凌鋒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敖裉煸缟铣墙季用駞^(qū)的巷子里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現(xiàn)場資料都在這兒,法醫(yī)鑒定還在等?!?/p>
洪凌鋒是公認的自來熟,無論男女老幼、五行八作,只要在一起聊上十分鐘,準能變得相見恨晚、依依不舍起來。但是面對香川,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洪隊長就有點兒束手束腳了。無論嘴巴說得舌燦蓮花還是表情做得五味雜陳,對方都是一個反應:就是沒反應。在他面前的,仿佛永遠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又茫然不著邊際的黑洞,身后則是大劑量的靜默排成一排,等著他縱身一跳。
正胡思亂想著,突然聽見香川說:“她沒有穿鞋……這里不是第一現(xiàn)場?!?/p>
洪凌鋒立刻警覺起來。
“死因是中毒?”香川問。
“大概率是?!焙榱桎h說,“女孩兒沒有防衛(wèi)傷,身上也沒有顯著的致命傷,但是嘴角有泡沫,個別地方皮膚變色——你看照片,無法知道她從哪里攝入了毒物。如果這里是第二現(xiàn)場,第一現(xiàn)場差不多可以是任何地方,太寬泛了?!?/p>
香川把現(xiàn)場照片指給他:“看她的眼睛?!?/p>
“怎么?”
“她右眼的睫毛膏比左眼多,也許是她補妝補到一半毒性發(fā)作?!?/p>
“啊?”洪凌鋒的嘴巴張開了,“她當時可能在某個洗手間,而且是有補妝功能的比較高檔的洗手間——是在一個派對上?不會是一個‘毒趴’吧?小柳兒說這身衣服看材質很高檔,也許是某個小團體的私人派對?”洪凌鋒接過照片仔細琢磨,“到底是哪里的派對呀?”
“這類衣服的專賣店,應該會有客人的記錄?!?/p>
“怪不得,”洪凌鋒說,“她脖子上有輕微的勒痕,也許是戴的項鏈被拽下來了。為什么會被拽下來呢?難道首飾很名貴能直接暴露死者身份?得讓小柳兒趕緊查一下?!彼呎f邊掏手機,給警員柳春江布置任務。
香川返回講臺開始收拾教案教具。
“誒,誒,”掛掉電話的洪凌鋒又開始重復第一句開場白,“齊處跟左院長打電話了——左院長同意,這些天算是借調,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專門負責這個案子?!?/p>
香川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
“呃,是這樣,”洪凌鋒露出他的一口白牙,“我們初步分析是個學生。你看啊,胳膊上沒有煙頭的燙疤,也沒有注射的針眼,不像特殊行業(yè)從業(yè)者;年紀小,衣服卻這么貴,大概率是個有背景的大學生。在第二現(xiàn)場沒有找到有價值的線索,估計第一現(xiàn)場也很難找到什么,所以……我們需要你?!?/p>
洪凌鋒的習慣是長篇大論,但是對于香川,洪凌鋒的滔滔不絕只是給了她更多的思考時間——他們沒有線索,至少目前除了這具尸體,洪隊長及其麾下沒有該兇殺案的偵查方向;第二,他們可能會遇到干擾。無論死者是誰,買得起這件衣服的人背景不可小覷;最后,洪凌鋒幾次三番強調左院長知曉此事,并同意香川隨警作戰(zhàn),應該是“齊鐵頭”特意強調過此案涉及另一所大學。以左院長的思維方式不會想不到跟一所真正的高校建立穩(wěn)定的聯(lián)系后,將會給警院和他自己帶來什么樣的發(fā)展前景。
想清楚這些,不必做過多糾結。耳邊的洪凌鋒還在口若懸河,香川已經抱起講臺上的教案教具,邊走邊說:“這學期的課程需要跟教研組長交接一下?!?/p>
回到辦公室,洪凌鋒的核心隊員們早已等候多時。
領頭的叫李寒松,高大凜冽,威武雄壯,站出來活像一架立起來的波音747,頭發(fā)亂蓬蓬的,黑臉上殺氣彌漫,但是看洪隊長的眼光很溫和,甚至是溫順,從洪隊長進門就忙著倒茶、點煙、四處調侃,昨晚誰誰為了慶祝結婚紀念日,帶媳婦吃了頓人均八百的西餐;誰誰因為兒子成績不理想,陪著罰站挨罵;還有誰誰替侄女補抄筆記,整整一本的小楷筆記驚艷了侄女班主任,如今已發(fā)展到拉手逛街看電影的階段了……李寒松三言兩語把幾件事講得跌宕起伏,“笑”果連連,時間地點人物分毫不差,看得出是個相當稱職的“大內總管”。
比李總管還要氣宇軒昂的叫唐岱融,本來就高,估計砸直了的話能有一米九,但是微微駝背。此時傲兀地把香川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好像她是一頁大字幼稚園讀本。洪凌鋒介紹小唐愛游泳、愛打網球、愛做健身,嗜好全是資產階級那一套。這樣的人怎會窩在小小的刑警隊里?唐岱融一開口,香川就明白了。身大而心不大,是個空心大蘿卜。
屋子里唯一的女隊員叫柳春江,很英氣的名字,簡單的白襯衫牛仔褲,披著陽光似懶散似休閑似戒備,整個人蓄勢待發(fā)地站在那里。香川不覺一怔,從來聽聞贊女子雙眼如寒星的,卻不知世間真有這樣的眼睛,冰冷濯然,如寒光四射。她雙唇緊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間皆是淡淡的失意與桀驁。
只一眼,香川就確認了這個柳春江對自己的隱隱敵意。
大家客套完畢各自落座,洪凌鋒詢問案情進展。
首先匯報的是柳春江,她負責追查死者裙子的來源?!吧虡诵兜袅?,看款式和材料,應該是海棠初沐的。他們家的衣服主打輕奢品質,材料薄,而且是貼身設計,以保證上身效果像是淋過雨、沐浴后的形態(tài)?!?/p>
唐岱融接了一句:“怪不得叫海棠初沐?!?/p>
“咱們市只有一家海棠初沐的實體店,我打電話問過,死者身上這個款式是老款,當年很暢銷,很多分店還沒來得及進貨就賣斷了貨,這件應該是從上海總店買回來的。我讓實體店把近三年的顧客消費清單都通過郵箱發(fā)了過來?!闭f著,柳春江遞過來一沓打印文件。
洪凌鋒點頭,露出微笑,接過來看了看又遞給香川。
李總管已經向兄弟單位詢問本市及鄰市的失蹤人口,暫時沒有比對成功的。他還帶著兩名警員去省城的各大高校詢問情況,因為不想打草驚蛇,沒有提供現(xiàn)場照片,問得模糊,回答得也模糊,并沒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
洪凌鋒沉吟片刻,看向李總管:“法醫(yī)有結果了嗎?”
唐岱融說:“結果在我這兒?!彼朔掷锏牟牧希f,“法醫(yī)推斷的死亡時間是當天夜里二十三點至次日凌晨三點,具體的死亡時間還要一系列的化驗后才能確定。根據法醫(yī)的報告,毒藥入口到發(fā)作,死者存活時間應該不超過一小時,明確了毒物性質,也能進一步確定死亡時間?!?/p>
基本等于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香川心想,從早上發(fā)現(xiàn)尸體到現(xiàn)在,除了初步確定死亡時間在昨晚二十三點以后,其他的進展幾乎為零。
洪凌鋒饒有興味地看一眼香川,后者正在仔細翻看手里海棠初沐的銷售清單。
“香川老師,你也說說吧?”
“呃,我?”香川表現(xiàn)得略有慌亂,像是上課走神被抓包,穩(wěn)了一下才說,“我沒有什么看法,但有一個想法?!?/p>
“哦?”
大家都一怔,齊刷刷地看過去。
洪凌鋒滿足了大家的好奇心:“說說看?!?/p>
“這購物清單上有個名字,懷特先生(MrWhite),隔段時間就過去轉一轉,昨天也去過,而且他的名字后面常常有加號,可能是攜帶女伴的意思……我想親自去看一下。”
洪凌鋒問:“去看什么呢?”
“奢侈品店掙的大部分是老顧客的錢。如果是貼身設計,不排除現(xiàn)穿現(xiàn)改,死者既然穿了這件衣服,為了妝后效果,最近幾天很有可能去過實體店?!?/p>
“這跟懷特先生有什么關系?”柳春江頗為不屑。
“這種獵艷高手,對于美女只要見過都不會放過,找到他,也許能捕捉到一些死者的線索?!?/p>
“去店里找嗎?”洪凌鋒的口氣里帶著些許驚訝,“公子哥兒們都是穴居動物,白天睡覺晚上出門,現(xiàn)在去肯定找不到他?!?/p>
“去店里問店員。”
“店員?”柳春江又忍不住插嘴,“他們也是圈里人,誰都知道誰,咱們貿然闖進去,有可能打草驚蛇?!?/p>
香川解釋:“那里是他們的工作環(huán)境,松弛感會讓他們話多。尤其這種地方的店員,都有著比較熱烈的八卦欲望。”
“八卦?”柳春江瞪大眼睛,“那種場合只認衣服不認人,咱們一屋子都湊不齊一身阿瑪尼,怎么去跟人家八卦?”
“也好?!焙榱桎h笑著打圓場,“暫時沒有其他的調查思路,總得多走走多看看。小唐,你繼續(xù)盯法醫(yī)報告,看能否加快速度;寒松,你和小柳兒去調查一下這個懷特先生的家庭背景、經濟狀況?!?/p>
“對不起,”香川打斷洪凌鋒的布置,“我想,柳、柳警官,得一起去海棠初沐。另外,咱們有辦案經費嗎?”
洪凌鋒驚異地發(fā)現(xiàn)香川臉紅了,她竟然臉紅了——害羞、微嗔、薄怒,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洪凌鋒憋著笑:“有一點兒,但不多?!?/p>
“可能需要一大筆錢。當然,此案過后會退回來一點兒,退回多少我也說不準?!?/p>
她真的在臉紅,洪凌鋒心想。尤其讓他不確定的是,難道香川的裝模作樣已經自如到控制臉紅的程度了?
正想著,只見柳春江掏出手機一陣翻:“那地方進去容易,有沒有想過怎么出來?不會以為一張警官證能包打天下吧?”她抓過洪凌鋒的手機,自顧自地操作一頓,“讓我爸先打點兒錢過來救急……都在賬上,你想著還?!?/p>
當著眾人,洪凌鋒表情紊亂,因為不知該如何反應。周圍人好像同時患了阿爾茨海默癥,李總管望天,唐岱融看地,香川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手指甲看得津津有味,好像那是一條破案的線索。
初春的天氣,街上的樹木掛著星星點點的淺綠鵝黃,一些鳥兒已經飛起來,穿房繞梁,婉轉而鳴,和著不同店里傳來的歌聲,余音裊裊、相得益彰。
走近海棠初沐,洪凌鋒搶上前打開門,柳春江氣貫長虹地走進去。
香川假意在各式晚禮服面前挑挑揀揀,有店員迎上來,香川趕緊笑道:“懷特先生推薦我們過來的,不是我,是給這位小姐?!彼噶酥噶航?。
“啊,”店員做出了然的樣子,“懷特先生是我們這里的常客?!?/p>
“他想親自過來的,臨時有點兒事,讓我們先來。你知道,這位小姐要參加一個晚宴,需要一件禮服?!?/p>
“需要什么樣的禮服?我們這里應有盡有?!?/p>
“太好了。你知道,今天的晚宴我們不是主角,所以得選一款合乎身份的,不能過于搶風頭,但也不能太平平無奇。”
“抱歉,我能不能確認一下,是比較正式的晚宴,還是有一定分量的舞會、年會,或者雞尾酒會?”
“其實是朋友間的小聚,吃飯、喝酒、唱唱跳跳什么的,輕禮服就好?!?/p>
“請跟我來。”店員領著三人走到輕禮服區(qū)域,介紹道,“斜肩,硬面料材質,修飾肩部效果極佳;這件也不錯,寬肩吊帶小V領,簡約又大方,露出性感鎖骨;還有這件,荷葉邊的設計,活潑又有味道?!?/p>
香川簡單看過后都遞給柳春江:“試試看?!?/p>
柳春江拿著三件輕禮服走進試衣間,店員恭維道:“她身材真棒,穿上輕禮服肯定漂亮極了。很多人為了能穿進去不惜挨餓?!?/p>
香川靠近店員輕輕地說:“其實我有點兒忐忑,你知道,懷特先生眼光高,女伴兒又多?!?/p>
店員安慰她:“多是多,都沒有這位小姐氣質好,別擔心?!?/p>
“可是我聽說,有個在校的女大學生特別漂亮,剛見面懷特先生就送了她一件海棠初沐?!?/p>
“哈,你說昨天那位姜小姐,她不是懷特先生的女伴,而是另一位少爺的新歡?!?/p>
香川故作驚訝:“那還送她海棠初沐?”
“前兩年的老款啦,昨天下午到我們這里改過。如果是自己的女伴,怎么可能送老款?!?/p>
聽到這里,柳春江反應過來,從試衣間里揚聲說:“海棠初沐的禮服配上海棠初沐的鞋子,穿上一定很驚艷吧?!甭曊{跟語氣都酸溜溜的。
“鞋子是香奈兒的,不過也是老款。姜小姐氣質清寒,”店員仔細選了一個形容詞,“我猜懷特先生也知道,當季衣服她撐不起來的?!?/p>
香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來,扭頭問洪凌鋒:“試完衣服要去哪里來著?懷特先生說的?!?/p>
洪凌鋒愣了一秒鐘,才打開手機翻找:“我記下來了,我記得我記下來了,可是我記在哪兒了?”
香川也很懊惱:“哎呀,我真應該記在本子上,就在嘴邊,怎么就說不出來了……”
店員接口:“哦,應該是克里斯蒂娜,街對面那個。昨天姜小姐也是穿好衣服直接過去化的妝?!?/p>
柳春江在時尚方面頗有眼光,最后選的是冰藍色深V露背小禮服,搭配十厘米高的細跟鞋,人一下子就挺起來了。天鵝頸、美人背、蝴蝶骨,顯得優(yōu)雅性感又霸氣,剛柔并濟,非常耐看。店員稱贊道:“這個顏色讓她目光柔和了許多,又甜又辣?!?/p>
在克里斯蒂娜,化妝師一邊給柳春江化妝,一邊跟香川閑聊:“現(xiàn)在特別流行這種御姐范兒?!?/p>
“甜辣風。”香川補充說。
“對,又甜又辣。她的五官比較清冷,眼角和唇形需要畫得柔和一些?!?/p>
“昨天的姜小姐也是這樣嗎?”
“你也知道姜雪櫻?”化妝師笑道,“昨天她來的時候,雖然素面朝天,人是真的漂亮,可惜太過嬌柔,有些上不了臺面?!?/p>
“哦,那我就放心了?!毕愦ǖ卣f。
“放心吧,那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家碧玉,帶不出去的。”
“去哪兒,會見各種親朋好友?”
“不止,而且有區(qū)別!”化妝師大驚小怪地說,“懷特先生是第一道關,覺得特別好的會帶回別墅,但不是那種,你明白?”
“明白?!?/p>
“他的別墅常舉行各種晚宴,有的人去給那些少爺公子當女伴,就像昨天的姜雪櫻。特別漂亮的會介紹給影視公司,更有氣質的介紹給跨國公司,或者自己的家族企業(yè),一般是他堂姐做面試官。我猜你們今晚參加的應該是他堂姐的家宴,加油!”
“哦,讓你這么一說我更加緊張了?!?/p>
“哈,我覺得她會表現(xiàn)得很好——大功告成了。”化妝師拿出大小兩面鏡子,一前一后地擺放好,“照照我的魔鏡吧?!?/p>
柳春江嚴肅地向鏡子望去,洪凌鋒的嘴巴已經合不上了:“哇,簡直變了個人?!?/p>
“不客氣?!被瘖y師笑著說,然后回到柜臺收拾東西,“眼線、眼影、爽膚水、夜間修護精華、兩種粉底,我給她的后背也擦了不少,總共是一萬三千六百七十二元,零頭抹掉,一萬三千六百元就好?!彼f著笑盈盈遞過來一袋子化妝品。
香川故意轉過頭去不看,洪凌鋒默默接過手提袋,打開手機支付寶。
“發(fā)型老師在二層,已經替你們約好了?!?/p>
發(fā)型師是個快樂的中年人,說話時喜歡夾雜幾個英文,裝點門面而已。
“需要染發(fā)嗎,honey?”發(fā)型師問,“好多小麥膚色的女孩兒刻意把頭發(fā)染成暖金色或者玫瑰紅。”
“不要!”柳春江直言拒絕。
“哦,恐怕不太好,”香川眉飛色舞地補充道,“今晚我們要參加的是小型晚宴?!?/p>
“Wow!那確實得謹慎。懷特先生好長時間沒帶女孩兒去參加這種家宴了,luckygirl。”
接到香川的眼神,洪凌鋒問:“從這里到他別墅怎么走?”
“曙香灣別墅?不近吶,你們開車嗎?Havealook,得上高速,往北走,在香水河北岸?!?/p>
“那是他家嗎?”柳春江問。
“當然不是啦,那是他堂姐的產業(yè),給他胡鬧用。當然也不是純粹的胡鬧啦,只不過位置比較偏,開個party,整個fancydress(化裝舞會)什么的,不會有麻煩。白家人好像都住在檀宮別墅?!?/p>
“那是生態(tài)別墅區(qū)誒。”柳春江對省城的富人區(qū)很熟。
“當然啦,除了老太爺住的,白家長房、二房、三房,還有孫子孫女們,都有自己的別墅,隔得也不遠呢?!?/p>
從克里斯蒂娜出來,洪凌鋒一行驅車前往曙香灣別墅,現(xiàn)在幾乎可以肯定那里的某個房間應該是第一現(xiàn)場。
車上,大內總管李寒松已經把“懷特先生”的基本情況發(fā)過來了:本名叫白鶴蓀,本市商界名人白望麟三兒子的獨子,去年剛剛大學畢業(yè),在白氏集團任個不大不小的閑職,更出名的身份是花花大少。洪凌鋒又吩咐再查一下曙香灣別墅以及姜雪櫻的情況,李總管很快回復,這次的信息相對全面。
六十多歲的白望麟早已深居簡出,白氏集團基本由其長子及三子打理。白望麟的長子有二女一子,都是白氏集團高管,曙香灣別墅是二孫女白清芬的產業(yè);白望麟二子已然病故,留下三子一女從軍從政,均在外地,二兒媳婦隨自己的長子定居在上海;白望麟三子只有一個兒子,就是白鶴蓀,因為年紀小,哥哥姐姐比較寵溺他。
被害人姜雪櫻是省城農業(yè)大學英語系的學生,一個小有名氣的校花,還是一個社團的組織者。社團名字叫“寬恕”,疑似女權社團,公開“業(yè)務”是校園電視臺、影視評論社,時常組織茶話會、歌舞會、舉辦校園藝術節(jié)。被害人是核心成員之一,時常到校外“聯(lián)系業(yè)務”,暫時無人報警關于她失蹤的信息。
南方多山水,這里是省城近郊最普通不過的一座低矮山峰,香水河繞山而行,山坡山腰山頂上的幾棟別墅在高大喬木的掩映下若隱若現(xiàn)。密樹掩映,一條白色鵝卵石小路,將別墅跟公路連接起來,每棟別墅都有高高的圍墻和大鐵門。
白鶴蓀的別墅在半山腰上,只有保安和保潔員值守。
洪凌鋒等了一會兒,等到唐岱融帶著搜查證趕過來,亮了各自的警官證進門,慢慢走進一座金碧輝煌的豪宅。能容納幾十人的正廳,有吧臺、小樂池和舞池;二層是有隔音設施的四個房間,兩個公共衛(wèi)生間;三層是閣樓,擺放著各種樂器、服裝、面具,等等。整棟房子干干凈凈,基本上能清理的都清理了。
幾人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二層的女士洗手間,這里有個單人浴室,衣柜、沙發(fā)、梳妝臺、各種化妝品一應俱全。見香川輕輕點頭,洪凌鋒說:“這里有可能是第一現(xiàn)場,估計找不到指紋和足跡了。死者突然中毒,會有些許的嘔吐物,突然倒下也許會有血跡,小唐你留下來,跟著技術處的人一起,看還能提取出什么有價值的痕跡物證?!?/p>
李總管補充一句:“不止衛(wèi)生間,其他房間也要看?!?/p>
唐岱融點頭稱是。
“別墅應該有完善的安保措施,監(jiān)控錄像也許被銷毀了,也許還在,看看有沒有什么新線索?!?/p>
“是?!?/p>
李總管已經傳訊了白鶴蓀,但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白公子賴在檀宮——他大伯家的別墅等待警方。白家長子和他的大女兒,白鶴蓀的堂姐白清芬,還有白鶴蓀及其父母都在,各個正襟危坐,氣勢凜然。洪凌鋒率先走進客廳,白鶴蓀看見他身后的柳春江,眼神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驚艷的目光。
男人都喜歡美女,現(xiàn)在的白鶴蓀應該處于一種比較緊張的情緒狀態(tài),按理說注意力難以分散,但他依然被吸引,只能說明他對女人的興趣比正常人更強烈。如此淺薄的男人,不見得會殺人,尤其是不露聲色地殺人棄尸。
洪凌鋒一落座就笑了:“打擾了,感謝幾位白總配合警方工作?!?/p>
白家老大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應該的。雖然我還不大清楚出了什么事,但鶴蓀是我的侄子,他的事我責無旁貸?!?/p>
說話的工夫,香川快速將周圍打量一番。客廳非常干凈敞亮,并無太多奢侈擺設,令人感到整潔舒適。聯(lián)想到他能給二女一子起名白蘅芷、白清芬、白鳳鳴,應該是個很有品位的男人。
此時的白家老大瞇了眼睛似笑非笑地望著洪凌鋒,像一頭盯住獵物的獅子。
洪凌鋒做出閑聊的姿態(tài)問了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后,切入正題:“按照程序,我需要詢問白鶴蓀,昨晚九點到今天凌晨五點,你在哪里?”
“呃,我,我,在曙香灣的別墅里?!?/p>
“我們在白清芬小姐的曙香灣別墅里找到了大麻和吸食毒品的器具?!逼鋵嵖彬灩ぷ髡谶M行,結果還沒出來。
到底是白家大伯,突然大聲喝道:“你們是非法闖入?!笔紫葰鈩萆喜荒苈湓谙嘛L。
“進入前我們試圖聯(lián)系白鶴蓀先生和白清芬小姐,而且曙香灣的保安和保潔均可證明:我們是拿著搜查證進去的?!?/p>
“我女兒、侄子和任何涉毒行為無關。”
“那么,殺人呢?”眼瞅著白家眾人色厲內荏,洪凌鋒一步不退地逼了過來,“曙香灣別墅里除了毒品毒具,還有姜雪櫻的嘔吐物和血跡。而姜雪櫻的死亡時間在昨晚十一點到今天凌晨五點之間。”
“清芬,打電話給律師。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不會回答你的任何問題?!?/p>
“當然可以,請律師是你們的權力。但是我們辛辛苦苦找到這里不是為了掰扯法律程序問題,而是請白鶴蓀先生協(xié)助我們找出殺害姜雪櫻的真兇?!?/p>
白清芬始終坐在堂弟身邊,抬頭輕輕地說:“爸爸……”
“閉嘴!”白家老大怒喝。
香川突然開口:“白鶴蓀先生,是你殺了姜雪櫻嗎?”
“不!沒有,我沒有殺她!”白鶴蓀脫口而出,“我,我為什么要殺她?”
“你跟她上過床嗎?”香川問。
白鶴蓀再次第一時間脫口而出:“沒有……我和很多女人上過床,她這一款我不稀罕。”說著又瞟了一眼旁邊的柳春江。
洪凌鋒秒懂香川的意圖,接過話茬兒:“聽著,白先生,姜雪櫻死在你的房子里,而你的情況又很符合兇手的特征……在很多人眼里,你確實是那種會對女人下毒手的人?!?/p>
此時只聽白家老三喊道:“胡說八道!”但這聲音外強中干,比起方才白家老大的理直氣壯,氣勢自然低得多了。
“不過,我相信不是你干的?!焙榱桎h強勢起來還是相當有分量的,“也許你是個花花公子,但不是殺人狂。你懂得分辨每個女人的特質,并根據具體情況給她們機會,盡管有些機會對她們而言是陷阱。你的原則想必是不拒絕、不承諾、不負責。”
白鶴蓀垂下眼皮,下巴頦抖得像嘴里含著滾燙的蠟油似的。
“我們需要知道那天晚上你房子里所有人的名單,他們當時都在做什么,還有你清醒以及不清醒狀態(tài)下所知道的一切。”洪凌鋒說。
走進大伯書房的時候,白鶴蓀整個人還是懵的。訊問主要由洪凌鋒、柳春江進行,香川在一旁默默觀察。白鶴蓀列出一份共十九人的名單,包括他自己。在白鶴蓀的描述中,昨晚是替朋友張羅的場子,小范圍的少爺聚會,每人都帶了女伴,一個新加入的少爺帶了姜雪櫻來。第一眼確實驚艷,雖然素面朝天,但一雙秋水盈盈的眸子里流露出混合著不安與嬌怯的光芒,那種嬌羞之色,委實令人心動。身為主人,放任姜雪櫻在一群盛裝男女中間清湯寡水地杵著,實在有點兒不好意思。征得對方二人的同意,白鶴蓀讓另一位少爺帶男士置辦服裝,自己從樓上堂姐的衣櫥挑了件過季的海棠初沐的禮服和香奈兒的鞋子,帶她出去包裝一番。
“帶她來的那個人叫什么?”
“不知道。他也是剛進圈的,不怎么會玩,長得也比較滄桑,看上去快四十歲了,我們都叫他四十少。”
晚上九十點開始的party,午夜時達到高潮,凌晨一兩點后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離開,幾位少爺暫時消失,應該在樓上某個房間跟女伴嗨皮。
白鶴蓀堅決否認自己吸毒,只承認喝大了,有點兒不清醒?;秀庇浀么蟾帕璩績牲c多,自己看過一次手機微信,后來又不知過了多久,他上樓喊人清場,一眼看見在公共衛(wèi)生間地上躺著的姜雪櫻。他上去摸了她的鼻息,發(fā)現(xiàn)她已經沒有呼吸,而且身體已經發(fā)涼時,他也一下癱在了地上。
他忘了自己當時在做什么想什么,只記得最先趕來的是程七少爺。他先收拾了化妝臺上的睫毛膏、唇膏、粉撲,地上的酒杯、手提袋、高跟鞋和從手提袋里掉出來的零零碎碎,統(tǒng)統(tǒng)打包塞進了一個箱子,然后他們一起把姜雪櫻抬到車上,開車找了條偏僻的小巷。兩人抬著尸體扔進巷子,隨后想起來姜雪櫻脖子上的鉆石項鏈是白鶴蓀堂姐的,價值不菲,就急急忙忙把它摘了下來。
最后,白鶴蓀一人在曙香灣躺了一上午,頭疼欲裂,如果不是看見手邊的項鏈和腳下的紙箱,他甚至覺得這一切就是一場噩夢。再后來,他把項鏈和紙箱帶走,吩咐保安和保潔把曙香灣打掃干凈。
“那紙箱現(xiàn)在在哪里?”洪凌鋒問。
“在我房間。”
“這里?還是……”
“我家的別墅,離這里幾百米。”
洪凌鋒站起身:“請帶我們去取一下物證?!鞭D頭吩咐柳春江,“給寒松打電話,讓他通知技術處再派一組人過來?!?/p>
經過整整一天的追查,晚上,刑警隊召開碰頭會。
首先匯報的還是李總管:“這是法醫(yī)處下午剛剛提交過來的補充報告,”他將復印件分發(fā)給所有人,“姜雪櫻體內發(fā)現(xiàn)男子精液,沒有參照物,暫時難以比對鑒定?!?/p>
洪凌鋒閱讀速度快,最先發(fā)現(xiàn)端倪:“死者的血液樣本中發(fā)現(xiàn)高濃度的氯胺酮?”
李總管回答:“極有可能吸食過量導致死亡。尸檢沒有發(fā)現(xiàn)致命的鈍器或穿透傷,排除外力傷害致死;全身皮膚沒有發(fā)現(xiàn)新鮮的針孔,鼻腔黏膜也沒有過度受損,不是注射也不是鼻腔吸入,大概率是口服。只是暫時無法明確被害人是主動還是被動吸食?!?/p>
唐岱融說明今天現(xiàn)場勘驗情況:“曙香灣二層公共洗手間里提取到不止一個人的嘔吐物,地上的血跡經比對確定是死者姜雪櫻。而且,我們搜到幾包大麻煙、K粉,還有開心水,藏在閣樓儲物柜的暗格里?!?/p>
這個消息讓在座所有人精神一振。
K粉也叫“嗨粉”,是氯胺酮的俗稱,在醫(yī)學臨床上一般作為麻醉劑使用。吸食方式為鼻吸或溶于飲料后飲用,能興奮心血管,是娛樂場所的常用毒品。氯胺酮藥力迅速,三十秒鐘、少量攝入即可致人昏迷,即使受害者清醒后也記不得發(fā)生了什么。開心水多是一種無味、透明、液態(tài)的毒品,是由冰毒、搖頭丸、K粉混合而成,經常使很多人在無意中成為毒品吸食者。
唐岱融又說:“檀宮別墅搜出的紙箱,里面有鉆石項鏈和疑似死者生前使用過的化妝品和手提袋,項鏈上提取到了死者的表皮細胞?!?/p>
洪凌鋒打斷他:“手提袋里的東西都送檢了嗎?”
“呃,里面有唇膏、睫毛膏、粉撲、香水,還有個糖果盒,里面像是薄荷糖……”唐岱融顯然沒有高度重視手提袋里的東西。
洪凌鋒深深地看了小唐一眼:“手提袋里的所有東西,都是跟皮膚接觸或直接入口的,都要交給技術處毒物組化驗。”
李總管接著匯報,其實也是給唐岱融解圍:“我們詢問了被害人在農業(yè)大學的校長、教導主任和班主任,大家對她的印象都不錯,美麗、聰明、能干,社團也打理得井井有條。明天有個小型的聯(lián)誼會,好像是跟什么公司共同舉辦的,寬恕的微信公眾號上也發(fā)布了預告?!闭f著,他遞過來此次活動的宣傳頁,上面有節(jié)目單、報名須知。
洪凌鋒想了想,點名道:“香川,你有什么看法?”
香川孤獨地坐在長桌的一角,始終在記筆記、翻看法醫(yī)報告。此時抬起頭回復道:“暫時沒有?!?/p>
“說說看,”洪凌鋒遞過去一個鼓勵的眼神,“什么想法都可以說?!?/p>
香川也理解洪凌鋒的言外之意。雖然她的性格不擅長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發(fā)表看法,但他們現(xiàn)在是一個團隊,不應該也不能任性地讓團隊適應自己,洪隊長是在幫她融入這個團體。簡單組織一下語言后,香川說:“有一個問題:手機呢?”
“什么?”
“死者的手機去哪兒了?帶她來的那個男人是誰,現(xiàn)在在哪兒?”
沉默……
洪凌鋒最先反應過來,安排下一步的偵查重點:“寒松,明天你和小柳兒一起,按照名單上的名字,挨個詢問,尤其是要找到帶她來的人,捋清死者進入曙香灣后的具體行蹤,什么時間跟什么人在一起、在干什么?特別是他們吸食毒品的時間。如果他們不肯合作,就帶他們去血檢和尿檢?!?/p>
李總管點頭稱是,柳春江卻身體一僵,臉色明顯陰沉了下來。
“小唐,讓毒物組檢驗一下死者血液中的氯胺酮,和曙香灣別墅里搜查到的K粉、開心水里面的氯胺酮成分是否一致。通知技術處,查詢死者手機最近幾天的基站位置,包括網購信息和收發(fā)的郵件信息。手提袋里的東西,讓毒物組盡快拿檢驗報告出來,不要顧此失彼?!?/p>
“明白?!毙√凄嵵攸c頭。
“香川,明天咱們去農大?!?/p>
“收到。”
第二天,洪凌鋒一上班就有種被雷劈中的感覺。柳春江的桌面上,多了一大束點綴了滿天星的香檳玫瑰,用淡紫色雪點紗紙包著,扎著紅色飄帶,嬌艷又醒目。上面還拴了個小卡片,龍飛鳳舞的字體:“謝謝你相信我。白鶴蓀。”
柳春江拎著花下樓,順手把香檳玫瑰扔進電梯間的垃圾桶,跟著李總管走出門口走向警車,突然,仿佛又一道閃電“咔嚓”一聲朝她劈來——白鶴蓀。
那天在大伯家的別墅里,第一眼看見的柳春江著實令人驚艷!她整個人仿佛包裹在冰藍色的海洋世界里,有光澤的皮膚、晶亮的眼睛,身體只要輕微移動,就仿佛是在海洋上踏波而行……這樣一個絕代佳人,跟著洪隊長冷著臉向他詢問、記錄,甚至不耐煩地發(fā)號施令——實在太有沖擊力。這種沖擊讓向來吃喝玩樂、不怎么問世事的白鶴蓀覺得超級酷。喜歡就去追,這對白鶴蓀來說,就是一種本能。
白鶴蓀揚眉微笑:“昨天你們走后,我也反省了自己的錯誤。我想亡羊補牢,如果你們想找前天晚上曙香灣別墅里的人,不如讓我來帶路,也算是為了早日洗清我自己的嫌疑。”
這點倒是出乎李總管的意料,但出于習慣他還是委婉地拒絕道:“不麻煩了,昨天你提供的信息已經幫了大忙……”
白鶴蓀搶過話鋒:“那些少爺都放蕩不羈,想躲起來容易,我?guī)銈內?,他們應該不會拒絕。”
今天洪凌鋒帶著香川去農大調查,讓柳春江心里憋著口氣,非常想讓自己的調查做得盡善盡美,如果有這么個“圈內人”做導航,說不定真的會有意外收獲。
白鶴蓀發(fā)現(xiàn)了柳春江的表情變化。聞弦歌而知雅意,不等美女更進一步地做出指示,他已經自告奮勇地爭取道:“坐我的車吧,這車招搖一些,去那些地方反而是通行證?!闭f著一摁車鑰匙,只聽“滴”的一聲,門口一輛保時捷CarreraGT2耀武揚威地亮出“獠牙”。
柳春江哼了一聲:“雙座的,怎么坐?”說著走向一輛豐田霸道。
笑瞇瞇的李總管沖白鶴蓀客氣地招手:“白先生,你是跟我們一起,還是開車帶路?”
這邊是猛烈的進攻,那邊卻如冷戰(zhàn)一樣冰冷。洪凌鋒沖身邊始終像幅靜物畫一樣坐著的香川發(fā)問:“不累嗎?”
“什么?”
“老這么端著……你跟別人都能裝個笑臉,怎么到我這兒就進入核反應區(qū)了?”
香川納悶地看著他:“跟你為什么還要裝和藹裝溫柔裝熱情裝善解人意裝親密無間?”
她連珠炮式的幾個“裝”,成功把洪凌鋒也“裝”了進去。洪凌鋒口不擇言地將剛才香川的話原封不動打包回去:“什么?”
香川靠回椅背:“你我是知根知底的人,熟悉彼此的底線,不會胡思亂想。他們都不認識我,而我又知道他們想要什么,對癥下藥給他們相應反饋就是。”
洪凌鋒問題寶寶上線:“什么底線?”
“你的底線是不要妨礙你破案,我的底線是不要害我,而我知道你絕不會害我,所以在你面前不必偽裝。”
聽了香川的評價,洪凌鋒心里不知是該高興還是懊喪。高興的是香川竟然把他當自己人,當成不需要偽裝的朋友;懊喪的是此人面熱心冷,想熱絡真能迅速地培養(yǎng)起感情,想拒絕也能把自己包裹得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放抗日戰(zhàn)爭時期絕對是屠刀下不低頭的烈士……她厲害就厲害在別人永遠別想先一步了解她的心思,若是她想對付你,你永遠猜不到她會如何出招。
暗暗咽下一聲嘆息,洪凌鋒也失去了探索的興致,開車開得像要奔赴前線的壯士似的。打開車窗給自己點了根煙,香煙的霧氣竟也有了些許硝煙的味道。
初春時節(jié),校園里的景致最好。刑警隊門口的楊柳還光禿禿的,農大里的花已經開了不少,枝枝葉葉舒展了鮮嫩的鵝黃粉白翠綠,迎風吐蕊、欣欣向榮。教學樓和辦公樓之間挖了幾個淺坑,雖然敷衍,卻因此有了庭臺、廊橋、奇石、怪松,趁著池塘的波光瀲滟、倒影生光,真有幾分曲徑通幽的味道。
才開學不久,寒假里被父母大人押著會見各式親朋的大學生們終于“刑滿釋放”,蓬勃的生命力都化作盎然的春意。春氣鼓動得人心像幼兒長牙時的牙齦肉,感受到一種生機透芽的痛癢。省城作為人口相對密集的城市,沒有山水花柳作為春的安頓處,農大校園里的草木好比動物園鐵籠里關著的野獸,拘束、孤獨,不夠春光盡情地發(fā)泄。在這種樹影幢幢的地方,簡直是各種花邊流言的集散地,帶著溫熱的唇齒氣息,那壓抑著興奮的竊竊私語,有真有假、有善有惡,詭秘而叫人激動。
樹影深處,一個鼻子下巴上長滿青春痘的男孩兒捧著熱豆?jié){熱咖啡似乎在等人。不到五分鐘,遠處跑來一個長發(fā)飄飄的女孩兒。痘痘男抬腕看表,沖她笑笑說:“你遲到了?!迸簝墒忠粩偵斐錾囝^說:“對不起,被一些事耽擱了?!焙榱桎h離兩人一樹之遙,心想真不知道愛情在他們眼里意味著什么。
只聽女孩兒含羞道:“晚上你們社團不是有聯(lián)誼會嗎,怎么有時間約我過來?”說完往后一攏頭發(fā),低頭等待,額頭上幾粒鮮紅的青春痘揚眉吐氣。
痘痘男老練地笑笑:“有龐太師就夠了,我們都是點綴?!?/p>
“姜雪櫻呢?她也是點綴嗎?”
“當然不是。她是花瓶,最大最顯眼的那個。”
女孩兒輕笑:“怎么個顯眼法?”
“聽說每次活動之前,要從頭到腳細細打扮。先用冰袋敷臉,然后做半小時瑜伽,身體熱起來之后,用去角質凝膠磨砂膏洗澡,手、臉和脖子涂上水晶面膜,敷十五分鐘,洗干凈后,才是化妝時間,保濕霜、抗衰老眼霜、保濕防護乳液、粉底液,還有一堆我叫不上名字的彩妝品牌……”
“天哪,女孩子洗臉洗澡的步驟,你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女孩兒這次的瞪眼不是裝的,絕對貨真價實。
“這在我們那兒是公開的秘密。龐太師表面諱莫如深,姜雪櫻卻巴不得大家都知道她臉上擦的Dior眼影、噴的Channel香水、拎的Gucci包包、掛的Hermes腰帶……”
“那不成行走的廣告牌了?”
“錯,是行走的價格標簽?!蹦泻阂槐菊浀丶m正,“要是碰她一下,馬上能知道那個部位的品牌和價格:‘啊!這可是一萬七千塊的施華洛維奇水晶手鏈——’”
“哈哈哈哈,”女孩兒笑得前仰后合,“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們社團要是有一半,或者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的越夏,也不至于這么落魄。”
“嘁,越夏早被傷透了心,現(xiàn)在提也不提她了?!?/p>
“姜雪櫻在農大攪風攪雨,如今沖出校園走向社會,你們男生總算渡劫飛升,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什么我們男生?我才不是……”
痘痘男熱情滿滿,身體總是有意無意向對方輕輕擺蕩??上悍朗厣瓏?,幾番四兩撥千斤不動聲色地擋了回去,讓痘痘男壯志難酬,只能化作長長的哈欠與嘆息:“姑奶奶,喝完了嗎?站久了腿酸,咱們回去吧?!?/p>
不出意外地,男孩兒女孩兒的一番對話驚起池塘邊的幾只鴛鴦和鷗鷺,只聽小樹林中遠遠近近地有人感慨:
“我就說嘛,這么久沒聽見姜雪櫻的花邊新聞,原來轉戰(zhàn)到校外了?!?/p>
“哎呀,你管她呢?!?/p>
“看她早出晚歸的樣子,估計早被吃干抹凈了?!?/p>
“別這么刻薄?!?/p>
“對別人是刻薄,對她而言叫陳述事實。”
“走吧走吧。”男朋友似乎不愿意深談這個話題,哄哄勸勸地把女朋友帶走了。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漸遠,兩個女孩子尖細的聲音響起,頗有些憤憤和幸災樂禍的意味。
“嗨,你說剛才那個?”
“知道,曾經的呂布,改邪歸正了。”
“他女朋友不知道?”
“如果姜雪櫻是貂蟬,單她們學院,十個呂布都不止——她在學校里貂蟬戲呂布,有幾個被賣了還在替她數錢?!?/p>
“那么多呂布,沒人為她決斗???”
“怎么沒有,年前年后好幾場呢,有的都見血了?!?/p>
“輔導員不知道?”
“民不舉官不糾唄,贏的見不得光,輸了的更不想鬧大?!?/p>
“啊,真令人向往?!?/p>
“嘿嘿,你思想有問題啊,對這種人也值得向往?”
“我不是這個意思,是覺得他們社團真了不起,能讓姜雪櫻出去禍害社會,這總比禍禍農大里的純情小男生要強些?!?/p>
“農大的男生是給她練手的,屬于初級階段。連這關都過不去,一輩子別想出山?!?/p>
“農大男生真慘……”
池塘邊人來人往,倆人聽了幾處樹根兒,沒有更多的新鮮事了。洪凌鋒想起晚上六點的聯(lián)誼會,看看時間,再跟香川眼神確認一下,邁開長腿向辦公樓方向走去。
之前向農業(yè)大學的校長等人詢問姜雪櫻情況,李總管沒有過多透露案情,校長也懂事地沒有追問,只是猜測姜雪櫻涉案,嚴重一點兒可能失蹤了,既涉案又失蹤,難怪警察一趟趟來問。這次洪凌鋒又來問社團情況,校長知道的不多,而且電話一個接一個打進來,仿佛是熱線,地球少了他不會轉動。校長委托教務主任來接待洪凌鋒,好在教務主任對寬恕社團了解頗多,在洪凌鋒的啟發(fā)下,聊家常似的說了許多。
寬恕是校園里的影視戲劇創(chuàng)作社團,有個小小的電視臺和廣播站,本來還有月刊。由于自媒體平臺狂飆突進、橫掃紙媒,《寬恕》已經??瑥V播站僅剩下臨時插播重要通知和校園廣告的功能,只有電視臺動不動舉行大大小小的招新、迎新、觀影會、茶話會、歌舞會、義賣會,在公眾號、視頻號上廣而告之,算是定期發(fā)布作品。
對于姜雪櫻,猶記得她入校第一天帶給農大校園的驚艷,膚色如水、纖腰一束、長發(fā)裊裊,一雙大眼睛仿佛小鹿般純潔無辜,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雪櫻整個人從頭到腳似乎流淌著一種氣韻,這種氣韻只可用兩個字概括:女人?;蛘卟恢古耍橇璨ㄏ扇?,這樣的人與生俱來是讓人流連忘返、寤寐思服、輾轉反側的。
在農大校園,不識雪櫻之姣者,無目也,不識雪櫻之美者,非人也。雖然人盡皆知沒有雪櫻就沒有寬恕社團的創(chuàng)建,但其實雪櫻只是寬恕社團包裝下的精奢產品,越夏才是挖掘并重塑了雪櫻之美的人。
越夏是社團的創(chuàng)立者之一,家庭條件不錯,家教也好,每次社團有活動,都是她向教務處、學生處做匯報。“越夏在家,應該是個不受寵的孩子,”教務主任說,“也許因為是女孩子。商人家庭,男孩子受到的關注肯定更多一些?!?/p>
可以想見,身為成功商人的父親對長子寄予厚望,走到哪里都在言傳身教,而大哥確實能干肯干,年齡相近的二哥成為大哥的幫手,將家族企業(yè)做大做強,堂哥表哥們紛至沓來,三哥稍稍受到忽視,越夏作為妹妹則可有可無了。
從外人角度看這個家實在很好,父母能掙錢,哥哥們上進,妹妹優(yōu)秀,人人都羨慕。只有越夏覺得沒什么好羨慕的,父親不喜歡自己,母親也不喜歡——那個家,沒有人味。
考上農業(yè)大學的越夏性情練達,小女生的嬌態(tài)并不多見,見慣家人縱橫商場養(yǎng)成的人生觀鋒利如刀,事情一旦發(fā)生,首先便求解決之道,后悔的情緒頂多叫歸納或反省。但這一切,都內斂在其貌不揚的表象之下。
又聊幾句,教務主任遞給洪凌鋒一沓子A4紙:“這是你們要的部分學生簡歷,姜雪櫻和她的舍友、越夏和寬恕社團成員,還有一些男孩子,都是和姜雪櫻走得比較近的朋友?!苯虅罩魅沃斏鞯卮朕o。
知道對方有事要忙,洪凌鋒也不再勉強:“謝謝您提供的信息。您先忙吧,我們自己再逛逛。”
“行,你們隨意,有需要再給我打電話?!?/p>
學校禮堂在明德廣場北側,周圍一片小樹林。廣場和樹林的邊邊角角堆疊著不少雕塑,材質五花八門,有的像思考者抬頭望月,有的像農民鋤禾日當午,有的遠看像去了圓頂的泰姬陵,有的怎么看怎么像一群潰兵經過凱旋門。
聯(lián)誼會在禮堂二層,南側是個不大的小舞臺,北側的桌子鋪著白桌布,上頭有中西式的點心、水果糖果和一瓶瓶飲料。座椅被擺在周圍,留出空地疑似作為舞場,小舞臺西側,幾個男孩兒女孩兒在操作臺周圍忙碌著,笑語晏晏、步履交織,很是養(yǎng)眼。一個戴眼鏡、面相團團如大阿福的男孩兒笑著說:“以前社團招新,起碼是在選美,誰漂亮誰上;現(xiàn)在可好,像在選鬼,丑成什么樣的都有。”
另一個戴了金絲眼鏡的女孩兒反駁道:“別胡說。”以為她要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沒承想卻道,“如今鬼的勢力大,鬼山鬼海,惹不起?!?/p>
大阿福偷笑:“你把龐太師都罵進去了?!?/p>
“才沒有?!毖坨R女瞪了對方一眼,也繃不住笑了,“他是挑鬼的,不對,是在挑蟋蟀,看誰斗得最猛挑誰?!?/p>
大阿福做恍然大悟狀:“怪不得農大的自殺率這么低,進社團之前要廝殺,進了之后還要廝殺,原來心理承受力差的已經在進這兩個門檻時死得差不多了。”
“你別胡說啊,龐太師心情不好,當心他找你麻煩?!?/p>
“不就是姜大小姐還沒到嘛,又不是第一次?!?/p>
“這次不一樣?!闭f罷,她向周圍瞄了一眼,壓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說,“雪櫻已經好幾天沒回宿舍了?!?/p>
大阿福納悶:“你以前不是常說她夜不歸宿嗎?”
“咳,你怎么聽不明白重點?。恳郧八共粴w宿,至少跟越夏報備——現(xiàn)在,越夏都好久沒跟她吵架了?!?/p>
“哇,你們女孩子靠吵架維持友誼?。俊?/p>
眼鏡女一臉不可與高人共語的表情說:“有越夏管著,她才能不掛科,興許還有獎學金拿,連越夏都放棄了,難不成她真的要休學嫁人?”
“不是吧?”大阿福思索了一會兒,“雪櫻還是有一定能力的?!痹S是覷到眼鏡女的臉色,立即改口,“當然要看怎么劃分,比如交際能力,她給別人的第一感覺總是非同凡響?!?/p>
“第二感覺呢?”
“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嘍?!?/p>
“切!說話不盡不實、鬼頭鬼腦。”
“你跟她還一宿舍的呢,你說說第二感覺?”大阿福不服氣。
眼鏡女更不甘示弱,快速反擊道:“她跟所有帶把兒的都親密,跟我們沒感覺。”
“龐太師呢?”
眼鏡女露出思索的神情:“對哦……你說,她跟龐太師有沒有過……嗯?”
“這個真不好說……”兩人的肢體和表情從劍拔弩張又恢復到嘰嘰咕咕笑笑鬧鬧的融洽中。
臺子的另一側,正是對洪凌鋒而言聽得幾乎如雷貫耳的“越夏”和“龐太師”。
因為倆人長得實在太有辨識度了。
越夏瘦瘦小小,五官長得“輕描淡寫”,又帶著點兒不協(xié)調的倔強與淡淡的無奈。她穿了非常正式的黑色長風衣,有型有款,但是跟她稚嫩的長相一點兒都不搭,甚至看起來有點兒怪,又有點兒可笑。一般女孩子做清冷狀多少會讓人覺得我見猶憐,至少想去安慰,但她沒有,似乎不想表露脆弱等太多情緒,清是清肅、冷是生冷。
龐太師則是個高大略胖、看上去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男生,此刻正擦著汗問越夏:“雪櫻還沒到?”
“不知道?!?/p>
“可是都四點了……”等了一會兒,見越夏不說話,龐太師覷著她的臉,恍然道,“她不知道?”
“上午沒見到她,微信也沒回?!?/p>
“昨天呢?前天呢?天爺啊,你最后一次見她是什么時候?”龐太師越說越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上周三晚上就跟她說了,”越夏明顯不太自信的口氣,“她應該會回來的,咱們先把該做的事情準備好?!?/p>
“萬一,她不回來呢?天爺啊……”
洪凌鋒站在角落里聽得入神。作為站在上帝視角的人,他也想知道這兩人會怎么辦。
龐太師擦著汗原地琢磨:“廣告公司指名道姓要見她,雖然沒簽字……口頭合同也是合同啊?!?/p>
終于,越夏說:“坦白吧,說清楚雪櫻的性格,這樣的人估計他們也不敢用,再把社團的人挑幾個,問問有沒有合意的。實在不行,只能賠償。”
“天爺啊,代價也太大了。”龐太師猶豫。
“要不怎么辦?”
“都怪我、都怪我……”
“現(xiàn)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解決問題要緊。咱們把姿態(tài)放低,你委屈些?!?/p>
“我沒問題,我得想想怎么說?!?/p>
“做錯了要認,挨打要立正。我讓人重新準備禮物,多準備幾份,你留心些,公開送他們每人一份,我再選幾樣小的、更貴重的東西,你私下里再送一遍,這樣一來,哪怕明面上的好東西拿出來了,暗地里還是會有私心。只要有私心,我們就好辦事?!?/p>
“好,我先去準備?!饼嬏珟熗现峙值纳碥|走遠。
越夏掏出煙,片刻又收了回去,習慣地右手抱胸,在左胳膊上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敲著。
聯(lián)誼會還是很成功的。前期的廣告起了不小的作用,現(xiàn)場頗有人氣,眾人吃吃喝喝,中間點綴幾個精彩節(jié)目,重頭戲是舞會,從抒情的交誼舞到歡快的民謠再到校園搖滾,臺上臺下瘋狂而熱情,個個都在吶喊狂歡。廣告公司的小頭目由龐太師自始至終陪著,沒出現(xiàn)關于合同糾紛的吵鬧,甚至很盡興地跟學生們一起唱唱跳跳,算得上賓主盡歡。
趁著眾人的喧囂,洪凌鋒和香川逮著機會問了好些在場的同學。從寬恕社團問起,問到該來沒來的姜雪櫻,問起社團的幾次觀影會和影評會,現(xiàn)場的社團成員以為是有意向合作的人,趕緊招手讓越夏過來。
然而越夏很警覺,第一反應是問:“你是警察?”
洪凌鋒愣了一下:“哈,你怎么判斷我是警察?”
“氣質很像。”
“我很傷心,”洪凌鋒笑了笑,“我以為我看上去很年輕?!?/p>
“警察并不是年輕的反義詞,只是一種氣質,就像學生也不是年輕的代名詞。”
“怎么講?”洪凌鋒饒有興致。
“很多人活到很老還很年輕,也有很多人很小就開始滄桑了?!?/p>
旁邊的香川銳利地盯著她,洪凌鋒則是近乎驚愕地體會到她那遠超年齡的哲學思辨。他望著面前這個女孩兒,小巧的個子,玲瓏的身材,長得也并不算很美,和柳春江比起來,小柳兒要比她現(xiàn)代而有魅力得多。但是,她那纖柔的線條,深沉的眼睛,和眉端嘴角那份淡淡的哀愁,卻使她顯出一股頗不平凡的美來。與其用“美”這個字,不如用“動人”——美麗的女孩兒很多,動人的女孩兒卻極少,這個叫越夏的女孩兒每分鐘都給他嶄新的感覺。
越夏看著眼前這個并不否認自己是警察的男子,那雙灼灼逼人的眼睛里似乎藏著無盡的深意,那略帶棱角的嘴唇和下巴,都是相當倔強和自負的。不行!她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他和你不是同類,躲開他,躲得遠遠的,他和你屬于兩個世界,甚至兩個星球,那距離需要用光年計算。想到這里,越夏的脊背挺直了:“請問你想問什么?”
洪凌鋒沒有反應過來,香川搶著問道:“有人報警姜雪櫻失蹤,我們來找她?!?/p>
“哦,我也很多天沒見到她了?!?/p>
“你最后一次見姜雪櫻是什么時候?”
越夏想了想:“周一早上,Or1bw5zxy3Rum87d/6InFw==上午有課,走前看見她在宿舍里,下午實驗課她沒來,后來……沒再見過?!?/p>
“她最近有什么反常嗎?”
“還好吧,除了夜不歸宿,不過這在大學校園里也不算反常?!?/p>
“你認識她在校外接觸的人嗎?”
“不多,以前我們是無話不談的,現(xiàn)在……很少了?!?/p>
“都有哪些?”
“嗯,”越夏半仰著頭想了想,“都叫不上名字,廣告導演、攝影記者,還有幾個據說是富二代……你們可以問問龐太師,外聯(lián)工作主要是他負責?!?/p>
“龐太師?”
越夏微笑:“社團的實際負責人,我們都叫他龐太師。”
洪凌鋒發(fā)現(xiàn),越夏的笑容頗為動人,有一口整齊而玲瓏小巧的牙齒,左頰上還有個小酒窩。洪凌鋒忽然一本正經地問:“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笑起來有多美?上帝造你這樣的女孩兒,是要你笑的,你應該多笑笑。”
越夏的兩頰微微泛起酒紅色。唉,她心里嘆著氣,上帝造你這種男孩兒,是為了陷害女孩子的?!皠e取笑我了,”她盯著他輕輕地說,“還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嗎?”
香川又問:“你們社團的性質是什么?”
“主要是電視臺,幫忙籌辦校內藝術節(jié)、年底的聯(lián)歡會?!?/p>
“向演藝圈輸送人才?”
越夏的目光銳利起來,眼睛像兩泓清而冷的深潭:“是替學校培養(yǎng)人才。今后發(fā)展都是個人選擇,外人無權干涉。”
“哈哈,”洪凌鋒大笑起來,“你反應太快,跟你說話真得小心一點兒,不過沒關系,咱們來日方長?!?/p>
來日方長?越夏揚起睫毛,又迅速落了回去,心思卻蕩漾開,“將來”是最不可靠的東西,連“明天”都是不可靠的,何況將來?一時間,她的思緒在洪凌鋒身上,如蜻蜓點水似的,輕輕一掠,又不知飛到什么地方去了。對面的洪凌鋒也沉默著,抱著一種欣賞的態(tài)度,仔細地打量著對面的這張臉,她是富于表情的,變幻多端的,半含憂郁半含愁的。剛剛的“笑”意已經消失,那看不見的沉沉重擔又回來了,很緩慢的、一點一滴地回來了。
直到龐太師送走客人重回現(xiàn)場,遠遠地喊:“越夏!越夏——”越夏幾乎條件反射地彈了一下,回身朝龐太師揮揮手。
一步三顫小跑過來的龐太師跟越夏交接了廣告公司的事,跟在龐太師身邊的是兩個年輕學妹,看樣子剛剛扛起雪櫻不管不顧扔下的社團大旗,被廣告公司相中,此時滿臉喜出望外、神采飛揚。打斷龐太師的喋喋不休,越夏示意讓他先接受警方詢問。
龐太師說的跟越夏大差不差,他在上周三招新會的晚上最后一次見到姜雪櫻。
當天晚上招新結束,龐太師拎著大號購物袋走進實驗樓大廳,迎面被一高一矮兩個女生截住,其中一人笑道:“龐太師,又來挖我們墻腳?!饼嬏珟熩s緊擺出一臉諂媚:“哎喲,哪敢哪,我們特意在每年的下半學期招新,就是為了不跟其他社團沖突?!睂γ娴母邆€兒女孩兒哼了一聲:“我們好不容易培養(yǎng)的尖子,你們勾勾手指頭就掐走了,還說風涼話?!卑珎€兒女孩兒拉長了聲調說:“誰讓咱們一貧如洗又一文不名呢,當然攏不住人?!?/p>
“哎喲,二位姐姐,別寒磣我了,我保證,只要是你們的人,必定事事以你們社團活動為先,絕不食言,怎么樣?來來來,這是給新人預備的禮物,還沒來得及送呢,先請二位姐姐賞臉鑒定一下?!闭f著,掏出兩個大禮盒塞進對面兩人的懷里。是韓國伊蒂小屋的彩妝套盒,它的單品價格都不低,那么大個禮盒,恐怕要好幾百元呢。
高個兒女孩兒撇撇嘴,矮個兒女孩兒卻知道便宜不可占盡的道理,笑著說:“得了,不耽誤你去匯報工作了。學弟學妹們有自己的選擇,我們不攔著,行了吧?”
“得嘞,謝謝兩位姐姐?!饼嬏珟熯呅吂笆郑讲⒆鲀刹降嘏苓M電梯。
九層,剛走出電梯,走廊里就聽見有什么聲音忽大忽小,大的時候嗡嗡嗡,小的時候嚶嚶嚶。龐太師嘆口氣,站在化學實驗室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只聽里面有個女聲陡然拔高:“他說他會娶我的?!?/p>
“說你就信?他有多少次一句話不說就失蹤幾天?帶你回家見過家長嗎?給過你婚禮的期限嗎?”
“他說過的,他不會騙我的!”
“連至親都可以各種算計欺騙使絆子捅刀子,你在真愛環(huán)境里待久了,是眼睛瞎了看不見,還是自我安慰騙自己?”
“可是我愛他呀!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要他……”
“他會要你嗎?”
嚶嚶嚶的哭聲傳出來。
“外面的社會很殘酷,想通了也簡單,現(xiàn)在已經不是執(zhí)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的時代了,想立牌坊,沒人攔著,想要利益交換,就痛痛快快的。”
“我該怎么辦?越夏,我該怎么辦?”
“想要什么自己想清楚。見獵心喜想玩欲擒故縱,就用好手段,別縱得過了頭縱跑了獵物;想收網,就周密一些,免得魚太大破網逃了,想要別人的真心實意,就用你自己的去換……無論哪一種,路是你自己選的,死磕的不要嫌自己虧了,放手的不要恨自己慫了。”
聲音越來越低,里面似乎安靜了一陣。突然,門被打開,一個纖弱的女生低著頭走出來,悲傷過后的容顏有一種別樣的澄凈。龐太師讓開路,輕輕喚了聲:“雪櫻?”對方看也沒看,低著頭在他的視線中款款走遠。
龐太師走進去,只見碩大的實驗室被工作臺切割成不同區(qū)域,角落的臺子上擺放著器皿和顯微鏡,旁邊的電腦正在工作,門口的空地上掉落一個LV手包,周圍散落著唇膏、睫毛膏、手機、粉撲、香水、糖果盒。龐太師放下購物袋,低頭把東西撿起來放進LV包里。
“別撿了?!闭驹诖斑叺脑较睦淅涞卣f,“回回外頭受了氣,都來鬧這么一出?!憋L悶悶吹過,窗外剛發(fā)芽的樹枝輕晃,映著窗上樹影凌亂,似一根根枯瘦的手指在漫天飛舞、亂抓亂搶。她掏出煙銜在嘴里,點上火,火光一亮,嘴邊仿佛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照著墻上赫然幾個字:禁止吸煙。然而花立時謝了,又是滿墻的冰冷與枯寂。
龐太師笑著開解:“雪櫻是小女孩兒性子,別跟她一般見識?!?/p>
“哼,要是跟她一般見識,早氣死多少回了。”對方狠狠地吸了幾口煙,仿佛是借助工具將胸中大團大團的濁氣泄洪,卻也迅速平靜下來。
外面早就黑透了。天空似乎有云彩緩緩游動著,漏出疏疏幾顆星,不遠處的教學樓燈火闌珊,風吹樹搖影動,那姿態(tài)更像饕餮吞吃的張狂,白天的人聲鼎沸,這時候全消化在更闊大的黑夜里。襯了這背景,一個人身心的攪動也縮小以至于無,只心里一點點遙不可及的希望,在廣漠澎湃的黑暗深處,螢火似的自照著。
“說說那邊的情況?!逼魺煟较臄[出公事公辦的樣子。
龐太師簡單說了招新現(xiàn)場的情況,遞過去一沓報名表:“這是最后的九個人,有兩個相當不錯?!?/p>
“嗯,”越夏仔細翻看一會兒,“這兩個人你親自管理,分寸自己把握,別操之過急。”說著掏出手機操作幾下,“錢給你撥過去了,當花則花,不要在乎這些小錢。錢是工具,不是負擔,用好它?!?/p>
龐太師坦蕩磊落地微笑點頭,沒說什么表忠心的廢話。因為他知道,對方要的是能力,不是馬屁,這也是長時間以來,他的能力和品格為自己贏得的信賴和尊重。作為副手,他覺得對方非常明白自己絕不會貪圖這點兒蠅頭小利,而是要去追求和賺取屬于他龐太師的公司原始股。
……
做完例行的單獨詢問,再看越夏,她一邊指揮眾人將禮堂二層恢復原貌,一邊舉著手機打電話,忙得四腳朝天。窗外吹來一股晚風,帶著清新的涼爽,輕拂著越夏的頭發(fā),一絲絲地拂松她臉上繃緊的皮膚。
舞會接近尾聲,仍然有學生在舞池里隨著輕柔的音樂搖擺。洪凌鋒沉默地靠在門口,目光始終追隨著越夏。
小小的個子,腮邊飄垂著幾綹頭發(fā),嘴唇緊緊地閉著,走路時微微帶起風衣的下擺,那樣子又莊重又輕靈又虛無縹緲。天花板上的藍白燈光點點閃耀,給人一種星辰大海的錯覺,地燈的光暈淡淡涂染在她的腳踝、腰身、肩頭、發(fā)際,使她看來像一道魅惑的剪影,帶著圣潔的鑲邊,卻杳不可及。
從農大出來,洪凌鋒很想整理一下大腦里紛亂如麻的信息,可惜未能如愿。他的手機剛取消靜音,耳朵便被此起彼伏的鈴聲占得滿滿,不給他留一點兒思考的縫隙。
香川一直望著車窗外面,似乎洪凌鋒的忙碌與她無關,也確實無關,她的腦袋一團亂麻,思緒翻飛。此時正值下班高峰,洪凌鋒的車開得筆走龍蛇,香川坐得筆挺,只有眼珠在眼皮底下一愣一愣,握著手機的手輕一下重一下地拍打腿面。
回到刑警隊,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
壞消息是姜雪櫻血液中的氯胺酮含量,跟曙香灣別墅搜出的毒品成分,均不相符。血液中的氯胺酮是被提純過的,高度濃縮的,而K粉、開心水里的氯胺酮是被稀釋過的。好消息是那晚的聚會中竟然有個攝影師,因為白鶴蓀的引路,李總管他們深入腹地、直搗黃龍,在攝影師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之前拿到了關鍵證據。
柳春江容光煥發(fā),笑盈盈地說:“他們都是圈里人,誰都知道誰,進去了不用滿地搜,直接就知道什么東西放在哪兒??上]搜到毒品。”
李總管也笑:“能找到這個攝影師,完整搜出他的攝像機和硬盤,小柳兒功不可沒?!?/p>
柳春江得意地揚著臉:“那攝影師整個一猥瑣男,就是那種裝紳士給女生開車門,都要摸一把小手的那種人……你們看錄像就知道了?!?/p>
攝影師不知道是忘記吃藥還是嗑藥了,始終開著他的攝影機,不僅懟臉拍、貼地拍,還有各種角度的偷拍。鏡頭里能清楚找到姜雪櫻前半夜都在一層,與某個滄桑富二代形影不離,乖巧柔順地做小鳥依人狀。大概十二點半,她跟著富二代跌跌撞撞地往樓上走,攝影師搖搖晃晃地跟在后面,鏡頭里是姜雪櫻被包裹得水蜜桃一樣的翹臀,上樓后與水蜜桃分道揚鑣,然后是房間的門,打開,里面似乎一男二女關著燈在鬧,緊接著是尖叫聲、打鬧聲,鞋子和衣服飛向鏡頭,黑屏……
李總管解釋:“鏡頭轉過去,走向二層房間的幾秒鐘,從走廊裝飾玻璃的反光看見姜雪櫻跟那個富二代進了另一個房間。”
柳春江補充:“可以確定姜雪櫻的死亡時間就在此后到凌晨三點之間,所以要搞清楚她跟那個富二代進入房間后干了什么、吃了什么?!?/p>
“人呢?”
“還沒找到?!崩羁偣苷f,“這幫少爺秧子盡是些繡花枕頭,我們一個一個找過去的時候,有好幾個昨晚又是通宵,還沒睡醒呢?!?/p>
“總有個介紹他進圈的人吧?”
“都一口咬定當晚是第一次見到四十少,哼,該聰明的時候裝糊涂,該糊涂的時候裝聰明?!崩羁偣車@氣。
柳春江又說:“小白說那個四十少現(xiàn)場發(fā)過名片,根本沒人要,有人還開玩笑,說這里不是CBD,名片沒用?!?/p>
“小白?”洪凌鋒看了柳春江一眼,又收回目光。
李總管連忙解釋:“就是白鶴蓀?!?/p>
洪凌鋒不再追問,仿佛自言自語似的說:“有名片,應該是商圈的人?!?/p>
“查了,暫時沒找到,興許是嗑多了在哪里醒神呢?!绷航f。
“不能猜,要有證據?!?/p>
“是你說的要大膽猜測小心求證?!币姾榱桎h張嘴就否定自己,柳春江有些不高興。
“沒有怪你們的意思,只是說結果不能馬虎。當然你們今天也很辛苦,先把證據鏈敲死,明天找人。”對于脾氣有些驕縱的小柳兒,整個團隊寵溺有加,即使她說話沖一些,洪凌鋒也不覺得冒犯。
柳春江“切”了一聲,不了了之地問起農大的調查情況。
現(xiàn)在是信息共享時間,洪凌鋒說得很細,一邊說一邊梳理,常常嘴跟不上大腦,又怕思路會斷,一句緊似一句。倒是柳春江,亢奮的大腦一直在線,突然揪出關鍵問題:“那個越夏,跟死者同社團又同宿舍的,會不會是個女同(女同性戀)?”
猶如當頭棒喝,辦公室的人似乎真的被敲了一記,集體靜默一秒鐘。
李總管恍然道:“如果越夏是女同,一切都找到邏輯了——她喜歡被害人,所以事無巨細地照顧她,但被害人不一定喜歡她,甚至不是女同,所以常常夜不歸宿,自己跑到外面花天酒地。被害人本來就漂亮,很容易被覬覦、灌藥,然后……”
“被錯手了唄!”柳春江替他補充完整。
洪凌鋒鎖緊眉頭聽大家的分析,有時點頭有時搖頭,讓人搞不清他目前的精神狀態(tài)。
的確,那個越夏理性得不像個女孩子。洪凌鋒心想,作為一個學生,在農大政治處、秘書處、教務處的圍追堵截下打理一個略帶營利性質的社團,身前身后障礙重重。尤其今天,約的主持人應到不到,還有口頭協(xié)議的廣告公司現(xiàn)場觀摩,她卻能處理得冷靜果斷,實在讓人刮目相看……可是,洪凌鋒深知自己內心深處有個堅決的否定詞:不是,她不是女同。
站在辦公室中央,好一會兒,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愣著,洪凌鋒此時的思想是停頓的,眼前卻慢慢浮起一個人影——站在光影里,眼睛里微微地閃著光,黑長的頭發(fā)隨風飄蕩,背后的光線烘托著她,使她像一個鑲了銀邊的剪影。他閉上眼睛,那影子還在;他睜開眼,辦公室里的一切人和物都不見了,那影子還在;搖搖頭試圖甩掉什么,那影子還在。
柳春江目光炯炯地盯著洪凌鋒,眼角瞥向香川,后者也在睜著眼睛假寐。
感受到柳春江的審視,洪凌鋒不想再探討下去了,一切只能等鑒定結果出來再說:“先到這里吧,今晚都好好休息,明天繼續(xù)戰(zhàn)斗?!?/p>
柳春江斜著眼撇了撇嘴:“知道你們今天沒收獲,別老想著啦,方向錯一回又能怎樣?”
洪凌鋒不以為意,卻不想讓香川難堪,半解釋地笑道:“嘿,也不算錯,我們查受害人,你們抓兇手,咱們齊頭并進才能串成完整的證據鏈。今天你們有了新線索,功不可沒。”
“說不定這次我們會搶先哦?!绷航靡鈸P揚。
“好期待?!焙逋晷×鴥海榱桎h扭頭吩咐李總管,“寒松,涉毒的相關證據和線索,隨查隨固定,打包整理好,案件結束后要一并移交禁毒處?!?/p>
“明白?!?/p>
是夜,隔著半個城區(qū)的省城農業(yè)大學里,寬恕社團也在召開一個不太成熟的檢討會。
寬大的化學實驗室里,社團幾大當家零零散散地或靠或坐,有疲憊,但更多的是興奮。剛剛辦完的聯(lián)誼會,他們挑樂隊、選節(jié)目、拉人手,還要四處賠笑臉、堵窟窿,自覺已踏入成年人的社會,成為精英的一分子。
寬恕就像是個舞臺,有人長袖善舞,有人機關算盡,有人自以為占盡天時地利,有人用金錢敲開另一條賽道。越夏知道自己不漂亮,這么多年已經習慣性地站在人后,看臺上生旦凈末丑,你方唱罷我登場。
今天“撞”見的那個警察,于她而言,簡直像是撞了鬼。越夏二十幾歲的年紀,無論生活、聚會、工作中都受慣了男人的冷落,也知道用什么表情什么姿態(tài)來對付這種冷落,可對付男人的好呢,卻是完全沒有經驗。再說,沒受過爸媽疼的孩子總是能養(yǎng)成懂事和珍惜的習慣,不舍得放棄到手的東西。所以對待那警察的態(tài)度就有些溫柔,冷靜下來想想,真沒意思。
可是已經表達出去的這點兒“意思”讓她生氣:生自己的氣。
終于,龐太師揮揮手讓熱鬧的眾人安靜下來,越夏開門見山:“姜雪櫻的事,主要責任在我,以前捧得她太高,后來縱得太過,現(xiàn)在想拽也拽不回來,請各位引以為戒。這次是我們違約,為了避免對方追究太過,賬面上空了一大筆,以后一段時間恐怕日子都會不好過,大家要有心理準備?!?/p>
大阿福接口:“去年政治處辦新年晚會,咱們負責請嘉賓,貼進去不少,今年初學生處準備踏青游園活動,也是咱們這邊開支?!?/p>
痘痘男似笑非笑地瞄著周圍說:“實驗室購買原材料,走的也是社團的賬?!?/p>
龐太師笑著圓場:“外面都打量著咱們賺了多少,可賠進去的比賺的還多。為了給各處裝門面,咱們賠了多少小心,擔了多少干系?一家掙錢幾家花,能有這么個成色,不錯了?!?/p>
“唉,”眼鏡女嘆氣,“咱們吶,像受氣的小媳婦,上面有公婆要孝順,中間有丈夫得顧著,底下還有那么多兒女要操勞。辛苦命,兩頭不討好。”
越夏面無表情:“危機也是轉機,思變求遠、向新而行吧,明后天我趕一份報告,提交政治處、教務處和學生處,先承認錯誤,把這次的虧空點出來。大家最近低調些,先做好手頭的事,培訓新人,公眾號和視頻號抓緊更新,只要抓住一次兩次商機,社團就能緩過來?!?/p>
送其他人離開,越夏關燈、開窗、掏出煙,龐太師湊近給她點上。
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她很孤獨、很讓人心疼,卻竭力表現(xiàn)出不愿讓人疼惜的樣子。她的肩膀窄狹,纖腰不盈一握,總是以微笑說明她想說的事,尤其對社團事務,又清晰又簡練又明達又井井有條。然而龐太師知道,眼前的女孩子過得很不好。雖然她有錢,卻很少見她笑,總是孤零零、冷清清的,社團成員平時的嬉笑打鬧似乎離她很遠,而且,大家似乎都很怕她。
這次雪櫻的“背刺”讓社團損失巨大,卻可以向學生處、教務處“據實以奏”,避免日后校內外的各級壓榨,算是另一種的“轉危為安”。龐太師只是想不通,這年輕有錢又有干勁的女孩子到底求的是什么。
抽煙的越夏在碩大的實驗室窗前顯得單薄又消瘦,令人看了覺得有些冷意。從小,越夏在家就是個影子一樣的邊緣人,這是她的隱痛。
同樣身為兒女,同樣天真爛漫的年紀,哥哥們擁有那么多東西,精致的容貌、修長的身材、伶俐的性情、父母的寵愛,什么都有。自己呢,細瞇眼,塌鼻子,矮個子,丑得和父親一模一樣,可正是這一模一樣讓父親母親都嫌棄她、疏遠她。后來上學、讀書,隨之而來的是逆反,覺得父母不公平,一方面覺得自己要當個讓父母后悔的女孩子,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是個女孩子,現(xiàn)在處處像個男孩子,不就證明自己輸了嗎?
父母這種以她為羞的態(tài)度自然傷害了越夏,只不過傷害是在骨子里,別人看不見。那個既恨父親又恨母親、那個對漂亮既心向往之又暗懷恨意的越夏,是躲在背后躲在繭里的隱形人,別人看不見。隨著年齡的增長,那些冷漠的聲音、腔調、眼神和氣息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不斷削弱她的身體,也不斷堅強著她的精神,父母用金錢和血脈鑄就的牢籠早被打破,只是那時的她仍茫然未覺。
同樣的夜,躺在警隊宿舍床上的香川也睡得極不踏實,閉著眼睛,各種圖形、畫面、人影、數字在腦海里亂飄,可偏又無法考慮得仔細。白天眾人說的信息真真假假、零七八碎,此刻正在她的腦海中慢慢拼湊起來,像過了時、損了幀的默片老電影,帶著黯淡的色彩,無聲卻震耳欲聾,讓她如坐針氈。
朦朦朧朧地,香川覺得仿佛有個東西浮在自己身體之上。是的,就是在上鋪板的下面空蕩蕩地漂著,看不清臉,只圍著她轉圈,甚至低下頭嗅她的氣息。如此反復幾次,再一次低頭嗅味道的時候,突然伸出舌頭舔了一下香川的脖子,一股潮濕的熱氣撲來,似乎有點兒澀的觸感令人毛骨悚然。熟悉的恐懼緩緩蔓延,侵占香川的四肢。想掙扎,卻動不了,想努力睜開眼睛,然而意識跟身體失去了聯(lián)系,甚至想要求救都喊不出聲音……與尹家前塵往事的糾纏、掙扎、無奈、絕望,再一次撞進她的腦海。
人最悲慘的莫過于不能選擇出身,她是開放于陰暗家庭的罪惡之花,是被傷了心的人,雖然四肢無恙,可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經千瘡百孔。她強迫著自己做好人,至少做個正常人,一遍遍告誡自己,既然已經拋離了家庭、父母,那就重新做人,做只屬于自己、不依附依賴任何人的人。
被魘住的時間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等她終于能動了,睜開眼睛。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褪掉了顏色,身體也是麻木的,艱難地爬起來,發(fā)現(xiàn)四肢和關節(jié)僵硬得不聽使喚。整個房間都是灰色的,沒有窗戶和門,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對面好像有什么東西靠在墻上,一大片霧蒙蒙的黑影。
香川緩慢地走過去,那是一面木制鏡框上精雕細琢、鏤金嵌玉的鏡子,向上直到天花板。走近那面鏡子,走到鏡子的正前面,不知為什么,只覺得心臟劇烈跳動著,帶動周身的血管都在一跳一跳地顫抖。
鏡子里是她,卻不是正常的她。
鏡子里的“香川”穿著一件盛大的禮服,中西合璧,有點兒不倫不類,頭上戴著鑲滿珠寶鉆石的金冠,身材窈窕、妝容精致、目光深邃。香川低下頭看看自己,還是那身洗得脫線的、灰了吧唧的睡衣。再次看一下鏡子,里面的“香川”左手掐起一根煙,悠然地抽了一口,問:“來一根嗎?”
“不,我不抽煙?!毕愦ū灸艿鼐芙^。
“你抽煙的,試一試就知道了?!辩R子里的“香川”向她示意。
香川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手也掐了一根煙,但她控制了自己,沒去嘗試。
鏡子里的“香川”從頭上摘下金冠,冠上碩大的紅寶石像一只噴火的鬼眼,在鏡子里沖她眨啊眨。鏡子里的“香川”似乎要把金冠給她,她再次拒絕,鏡子里的“香川”嘲諷地笑了笑,重新戴上金冠。冠上的紅寶石似乎滴下眼淚,不,不是淚,是血,鮮紅的血流了“香川”滿臉,而鏡子里的“香川”始終微笑著,說:“你會習慣的。”
香川搖頭。
對方抽著煙,繼續(xù)說:“欲達高峰,必忍其痛;欲予動容,必入其中;欲情難縱,必舍其空;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她的腦袋“轟”的一聲,滿屋子都是那句嗡嗡作響的聲音:“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不!”香川猛地驚醒。
她感到冷,感同身受地感受著另一個人的孤獨、偏執(zhí)和掙扎——她、她們,從來都是無處訴苦無處發(fā)泄,什么情緒都得自己解決,身邊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親人或朋友,即使破碎,也要堅強。
是的,她跟她是一樣的人。
一大早的支隊辦公室,柳春江武裝了全副鎧甲有備而來,想著昨天的農大調查沒有下文,只剩下四十少還有跡可循,這是她的線索,洪隊長不可能拋下她獨自帶著香川去。等洪凌鋒進門,柳春江迅速調整到戰(zhàn)備狀態(tài),連唐岱融都感覺到室內的低氣壓,趕緊翻出法醫(yī)處的聯(lián)絡人名單,掏出手機摁在臉上,拔腳逃離火山口。倒是香川后知后覺,洪凌鋒問她計劃,香川坦言昨天好多事想不明白,想利用一天的時間,好好翻翻那些學生的履歷。
洪凌鋒暗自松了一口氣。不是看不出小柳兒劍拔弩張的氣勢,心里也盼望香川不要去,要不然自己被前后夾擊、左右為難。但他沒想到的是,香川不去,樓下還有個白鶴蓀!
刑警隊門口的白小爺一身黑底藍邊的休閑裝,相比昨天的儒雅俊朗,顯得更加桀驁俊俏,看得洪凌鋒干脆利落地想:騷。白小爺身邊還蹲了輛保時捷PANAMERA,洪凌鋒更是翻出倆大白眼仁兒,哼了一聲:“鳥玩意兒?!睆娜说杰嚕还苁区P凰還是雞,是孔雀還是鴨,反正都是鳥,毛長毛短的區(qū)別而已。
剛剛小柳兒覺得痛快地扳回一局,對樓下這位小白難免稍微假以辭色,令白小爺大喜過望。他一開車門,柳春江當仁不讓地坐進了副駕駛,背對著洪凌鋒嘿嘿嘿抿嘴直樂。
洪凌鋒嘆氣,打開車門坐進后座,心下默念這是查案、查案,不是雉雞求偶孔雀開屏。
越夏三哥的度假村走的是親民路線。
在地鐵一號線的盡頭圈了好大一片地,里面分成幾個區(qū)域,幼兒游樂園、兒童拓展訓練、觀賞動物養(yǎng)殖、花卉基地、跑馬場,等等。游客只需要買一次門票,進去后隨便玩,帶上吃的喝的,一天也玩不完。每到節(jié)假日,滿滿當當都是中年的父母帶著老人孩子在園子里瘋玩,養(yǎng)殖場因為可以近距離接觸并投喂動物,顯得特別有人氣。
越夏來的時候,三哥正在辦公室里喝咖啡,聽到門響,起身,沖妹妹綻開一個溫暖的微笑。越夏緩緩地靠在三哥胸前,如遠方歸來的游子:“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啊,”三哥恍然,“難為你還記得?!?/p>
“你的生日,我怎么會忘?!?/p>
三哥把越夏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疼愛地說:“這雙手是千金小姐的手,不要太累,弄得粗糙了?!?/p>
“有你在,我不累?!?/p>
三哥輕柔的問話在耳邊響起:“社團添新人了,是嗎?”
“你怎么知道?”
“新人、還是舊人,讓你很煩?”
越夏笑了:“三哥料事如神,諸葛亮似的?!?/p>
“我算什么諸葛亮,只是能看透你的心思,你就是走得再遠,也走不出三哥的眼睛呀。”
越夏心里一抖:“能把你看人看事的辦法教給我嗎?”
三哥意味深長地悠悠道:“人活在世上,要過兩大關:一個是金錢關,一個是異性關。你不缺錢,也不在乎錢,可你沒有男朋友,沒有異性伴侶。我最擔心的,是你長時間忍受著精神上的折磨,似乎永遠也無法解脫。只有男人,拼盡全力愛你的男人,才能撫慰你心靈的創(chuàng)傷……但是你也要警醒,有些人對你不合適,你駕馭不住?!?/p>
三哥的話輕柔悅耳,卻如重錘砸在越夏心上。她低聲說:“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想做什么就去做,你是越家的人,知道越家的生存法則。做事,有對有錯有結果,如果不做,永遠沒結果。”
“可是媽也說過,有人做生意輸了,家里人頂多餓肚子,越家的人做生意,往前一步是天堂,往后一步——咻!就掉下去了。”
“媽的意思我明白。她覺得家里親戚不少,卻大多是爭勇斗狠之輩,動輒喊打喊殺,不喜歡。其實,越是咱們這樣的人家,越要心里藏刀?!?/p>
“藏刀?”
“字面理解是不要亂來,忍無可忍時也得忍讓三分,可若心中無刀,咱們又算什么呢?”
“大哥義氣豪邁,所以大家都喜歡大哥。”
三哥搖了搖頭:“義氣豪邁,那不是刀,只是一個人的性情。在好的世道上,文人心里有一把尺,用之丈量世事人心,而武人心里要有一把刀,當有些規(guī)矩老了,不合用了,世道走岔了,武人要用刀把它斬斷,如此方有新的規(guī)矩出來?!?/p>
越夏低著頭喃喃自語:“匹夫一怒血濺五步……”
“人心里的刀,就是血性,對便是對,錯便是錯。文人厘定了規(guī)矩,可他們只會修修補補,做錯了事一堆理由??裳宰顬橹苯?,錯了肯定是出了問題,就該打破了劃出更好的規(guī)矩。所以刀是對錯,是大智大勇,是殺規(guī)矩。”
“殺規(guī)矩?”
“不錯。做他人做不了不敢做不去做的事情才是刀——身為越家的人,你愿意做事,很好,想做到什么程度,隨你。想玩,沒問題,想要我?guī)兔?,盡管開口,不要逞強?!?/p>
“我怕?!?/p>
三哥捧起她的臉,沖向窗外,伸手指了指外面的廣場:“你看,這里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沒有?,F(xiàn)在你在這房間里,門口有人守著,一年前的外面,很亂,門口也沒有人,只有我。因為有我,才會有如今的這番熱鬧,你要相信這一點?!?/p>
越夏不知為何哭了起來。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情,沒關系……其實我覺得,世界上的事情,只要能開口說的都不會太大。但是你不跟我說,把事情藏在心里,我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所以我也很擔心?!?/p>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那么你聽我說就好了,”三哥笑笑,“我建這個度假村,不是為別人,就是為了你。你來找我,我開心,你不來,我也永遠都在。你在,所有東西都在,你沒有了,我又何必做這么多挨這份累呢?”
越夏的頭埋在三哥胸口,三哥的氣場讓她莫名地生出想要親近的好感,恰如明月照寒鏡,照見彼此的清寒凄冷。
她清晰地記得,三哥跟一個借住家中的表兄當面爭執(zhí)了起來,因為表兄懷疑他害死了自己的寵物鸚鵡,周圍幾個漂亮的堂表兄妹在觀戰(zhàn),還有人拉偏架。整個過程,三哥的臉上始終帶著從容的笑意與人周旋,自始至終不發(fā)脾氣、不說怪話、不做保證。當時的她幾乎倒吸了一口涼氣,忽然明白三哥與自己的相同之處。
原來她與他都善于隱忍,喜怒不形于色。后來的她更明白,這種隱忍之后并非無所作為,而是目標更明確的伺機而動。大眾習慣了鎂光燈下的絢麗,可是鎂光燈背后的陰影處,才是推動整個事件不斷向前發(fā)展的動力。因為她知道,那只鸚鵡的確是三哥弄死的。
“你永遠都是我的妹妹,我想讓你開心。以前曾經問過你想要什么,現(xiàn)在再問你一次,你想要什么?有什么是可以讓你開心的?不管多大的愿望,你說出來,我會去拿到它,綁上蝴蝶結,親手送到你面前……”三哥將越夏的手掌打開,然后又輕輕地、輕輕地握起來。
少爺圈子里,白鶴蓀還真算得上神通廣大,從人問到藥、從藥問到醫(yī)院,輾轉多次,竟然在某個私人診所里找到了那位四十少的就診記錄:幾天前的凌晨,洗胃、急救、靜脈滴注。
據醫(yī)生介紹,人被送進來的時候,精神狀態(tài)極不穩(wěn)定,伴有喉痙攣及氣管痙攣,檢查后確診氯胺酮過量。這種富二代一般都有用藥過量記錄或者吸毒史,不管是什么,讓他的身體產生了一定的適應性,延緩了死神降臨。一系列急救措施后,又打了兩天一夜的靜脈滴注,昨天傍晚才離開。
有了就診記錄,很快就找到了四十少的住處,在市中心靠近商圈的聯(lián)排別墅區(qū)。
還沒進門,就聽見里面有人在大聲爭吵。
女子高亢尖銳的聲音:“這是什么?這是什么?”
男子低沉的嗓音:“你別無理取鬧?!?/p>
“我無理取鬧?你說我無理取鬧?你在外面集郵似的養(yǎng)女人我忍了,怎么,現(xiàn)在竟然把騷狐貍的東西往家里帶,這是什么?”
“還有完沒完!”
“沒完——”只聽“啪”的一聲脆響,什么東西被摔在地上,“你不回家,不接我電話,見了我就跟撞鬼似的往外跑,卻把這些騷貨的東西明目張膽地往家里藏,姓越的,你簡直讓我惡心!”
突然,門被打開,和著風帶著氣,有一種呼嘯的質感,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都愣住了。
門內男子一頭灰白的短發(fā)十分搶眼,面龐倒顯得英俊,鼻梁高挺,目光沉熾,眉宇間有狷狂之意,兼具銳利與滄桑的美感。但他臉色黑黃,戴著眼鏡也遮不住眼下的烏青,唇側紋向下傾斜,唇心隱隱透著黑紫,可見肝臟和脾臟的負擔過重。他身后的女人個子高挑,比他還高了半個頭,俏臉冷得像冰,本來打理好的秀發(fā)顯得稍許凌亂,眼睛通紅,嘴唇在陽光下更是紅得詭異。
“我們是市局刑警隊重案組的,請問哪位是越強先生,有樁案子請你幫忙協(xié)助調查?!焙榱桎h舉著警官證的手在空中停頓,眼睛卻始終專注在開門的男子臉上,發(fā)現(xiàn)對方的臉似乎正被抽干血色。
走進去,客廳地面躺著一部被摔碎屏幕的手機,柳春江用自己的手機拍照、固證,戴手套撿起放進證物袋里,手機殼正是姜雪櫻在搔首弄姿的圖片。唐岱融自覺地站在門口。
接下來的詢問,也不知是順利還是不順利。
因為警察后面跟著一個白鶴蓀,越強不好直接否認,解釋自己一時興起,帶女伴參加了朋友推薦的少爺圈聚會,以及妻子在臥室發(fā)現(xiàn)陌生手機和兩人吵架的過程。
直到洪凌鋒說:“姜雪櫻已經死了,死亡時間是越強先生與她在一起時的凌晨。她體內氯胺酮的含量與越先生的血檢報告十分接近,我們有理由懷疑你們一同服食了某種藥物,導致姜雪櫻因吸食過量氯胺酮死亡?!?/p>
手起刀落——整個世界,清靜了。
越強的妻子臉色慘白,身體不停地發(fā)抖。越強攸地一下跳起來沖向門口,臉色鐵青發(fā)了瘋似的喊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門口的小唐一個箭步沖過去,只聽“嘭”的一聲,洪凌鋒的眼角微微抽搐,小唐那壯碩的身軀把越強壓在地板上。
一陣腳步聲,又走進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男的看著被摁在地上的越強,氣急地喊了句:“你們是什么人?大嫂,他們在干什么?”女的則納悶地喃喃自語:“大哥……”
洪凌鋒抬頭,見進來的女子是越夏,個子不高,在門口陽光的投射下,給人一種凜然的壓迫感。
訊問室里的越強明顯萎靡。他解釋自己跟姜雪櫻確實交往了一段時間,因為姜雪櫻長得很像自己的初戀。約會了一段時間,他帶她出入各種高檔場所,有時候什么也不說,就是握著她的手,姜雪櫻的手白如柔荑,握在手里,小白鴿一樣安靜。青春女人的皮膚,泛著絲絨般的光澤,手指觸碰之處,像睡蓮一樣水靈,終于有一天,在一家五星級酒店,他將姜雪櫻剝成赤條條的蔥白。
然而,到此為止了。
跟女人上了床之后,男人很容易厭倦,每次厭倦了,越強都安慰自己,怪不得古代的皇帝要三年選秀一次,不斷充實后宮以維持心理和生理上的新鮮感。他跟雪櫻的時間不長,情分也有,只是偶爾會想不起來。也許是為了留住他,雪櫻也在發(fā)奮地學習,技巧越來越嫻熟,花樣越來越多,有時還會用藥,可越是這樣,越強越覺得興致索然。只不過出入那些高檔場所,雪櫻保持了一種青春洋溢又落落大方的學生氣質,偶爾還能恰當地引導一下氣氛,令他心情愉快,那就……先這樣吧。
什么都玩過了、玩膩了,才興起參加少爺圈的聚會。去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里太奢侈、太精致、太沒必要,不止女人,里面的男人都個個打扮得花紅柳綠神鬼難辨。好在雪櫻也沒見過世面,自己在她面前算不上丟人。玩到后半夜,喝得有點兒多,倆人上樓找了間空房。
與雪櫻在一起,床上還是很刺激的,大學生嘛,眼界寬、見識廣、花樣也多。完事后雪櫻出去補妝,遞給他一杯酒,說回來有重要事情商量。越強心知肚明是逼婚,這種事情很常見,哄幾句就好了。喝酒時覺得哪兒有點兒不對勁兒,但沒想太多,覺得少爺圈的聚會,可能酒水飲料里加了什么飛葉子(大麻)之類的也不一定。但不一會兒身體驟然起了反應,在床頭吐了好一陣,感到眼壓奇高,眼睛疼得幾乎睜不開。
他踉蹌走進廁所,只見雪櫻躺在地板上,半睜著眼……越強又吐了一陣,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門,恍惚不知道在哪條街上,身體跟腦子已經不聽使喚,他招手截了輛車,請求對方送自己去某個私人診所。
“走的時候,你拿了姜雪櫻的手機嗎?”洪凌鋒問。
“沒有,絕對沒有,”越強條件反射似的說,“我當時嚇得什么都忘了,要不是我的手機跟車鑰匙原本就在身上,我都不會記得拿,怎么記得拿她的手機?”
“可她的手機現(xiàn)在就在你的臥室里?!?/p>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要不是我老婆拿著手機跟我吵,我也不知道那破手機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里?!?/p>
姜雪櫻的手機交給技術處,雖然被恢復了出廠設置,但經過技術處理后仍然恢復了部分資料。除了姜雪櫻的自拍照,有跟越強的親密合影,還有很多跟其他不同男子的合影。聊天記錄里有許多她跟不同人的花式撒嬌,親熱的、曖昧的、惆悵的……跟越強的比較露骨,有幾條關鍵信息是明確表示想要嫁給他,但越強拒絕了。
直到此時,案情已經基本明了。
越強想要尋找逝去的愛情,姜雪櫻想要嫁入“豪門”,當兩人的新鮮感褪去,矛盾自然浮出水面。越強身后有個性格彪悍的老婆,面對被害人的“催婚”忍無可忍,不得已動了殺心。他帶雪櫻去了少爺圈聚會,知道自己身體適應了一定含量的氯胺酮,假裝與被害人一起服用某種興奮劑,得手后迅速撤離,片葉不沾身。為了防止暴露殺人動機,他拿走雪櫻的手機,不敢亂扔,暫時來不及處理,只好帶回家,自以為是地恢復出廠設置。
目前,死者體內的殘留精液與越強的鑒定同一,死者跟越強血液里的氯胺酮含量相近,曙香灣別墅二層提取到兩人的嘔吐物,包括死者手機被恢復的聊天記錄,已經串成相對完整的證據鏈。
案子破了,柳春江是最興奮的,在辦公室眉飛色舞地大聲談笑。洪凌鋒暫時不見人,應該是找領導匯報進展。
有人在門口喊:“小柳兒,隊長讓你上去。”
“哪兒?”
“樓上小會議室?!?/p>
等小柳兒離開,憨厚的李總管從角落里冒出頭,看見香川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發(fā)呆,忍不住輕輕叫了兩聲:“尹老師、尹老師?香川老師、香川?”都沒反應,不得已過去拍了一下對方的肩膀,把香川嚇一跳。
李總管臉上露出尷尬:“我叫了你兩聲,都沒聽見?!?/p>
香川趕緊站起來:“啊,對不起,我沒聽到?!?/p>
“在想什么?”
香川嘆口氣:“動機,越強的殺人動機?!?/p>
“不是逼婚嗎?”李總管不由自主地又問了一句。
“越強情人不少,打也打過鬧也鬧過,怎么可能對付不了一個傻白甜大學生,非要殺她?”
“也許……激情殺人?或者,玩得太嗨了過失殺人?”
“手機呢,被害人的手機怎么會出現(xiàn)在越強的臥室里?就算他想掩蓋自己跟被害人的關系,外面那么多地方,藏在哪里不行?”
“來不及嘛?!?/p>
“你可以這么說,可我總覺得有說不清的地方……他老婆那么精明,為什么要冒著被老婆發(fā)現(xiàn)的風險藏進臥室?”
“呃……這確實有點兒奇怪,難道是嗑藥之后不清醒?”
“既然姜雪櫻血液中的氯胺酮是被提純過的,吸食會導致心臟驟停,他為什么也要吃呢?”
聽著香川冷漠甚至冷酷的分析,李總管發(fā)燙的腦袋開始冷卻:“假如,兇手另有其人,騙他這不是毒藥,只是普通的興奮劑,導致越強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跟姜雪櫻一起服食,結果雪櫻死了,他卻因有一定耐受性而幸存?!?/p>
“如果兇手的第一目標是越強,很可能兩人辦事前就各安天命了,雪櫻體內不會殘留精液?!?/p>
“草,”李總管脫口而出一句刑警隊的常用詞,“你的意思是……”
香川繼續(xù)說:“我認為,兇手的第一目標是姜雪櫻,兇手告訴她虛假的服用效果,然后靜觀其變?!?/p>
“你是說下毒的人不在現(xiàn)場?那么兇手并不確定毒發(fā)的時間和地點?所以……案發(fā)后也不會成為警方的懷疑目標?!崩羁偣茔读税肷危暗酶^兒說,我得去找頭兒說這個情況。”
“李總管,”香川緊皺的眉頭慢慢展開,望著他誠懇地說,“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這表情落在李總管眼里,只覺得陌生又新奇,他不由自主地眼皮一跳:“你說?!?/p>
香川零零碎碎說了許久,李總管越聽越心驚,嘴巴慢慢張成了O形:“讓頭兒去?”
“他們兩個惺惺相惜,彼此有好感,會越說越投機?!?/p>
李總管想問啥叫好感???可是不好問得太明確,只好兜著圈子:“你看人看事那么透徹,怎么不親自去呢?”
“我不行。”香川一口回絕,“我們是一類人,有什么小心思彼此心知肚明。上次有洪隊在前面罩著,她才沒怎么注意到我?!?/p>
“讓我去跟頭兒說,頭兒能聽我的?”
香川抬起頭,竟然有些臉紅,小聲道:“如果我去說,怕他會惱羞成怒不愿意,接下來的事情就不好辦了?!?/p>
“可是……我怎么說呀?”
“你只要說清利害,洪隊會聽勸的?!?/p>
李總管撓撓下巴:“事成之后,頭兒反應過來,會不會一槍崩了我?”
“不會的,”香川小聲說,“如果……我擋在你前面?!?/p>
大哥被警察帶走,大嫂賭氣回了娘家,父親早已從輪椅挪到病床上,如今病得越發(fā)嚴重,母親怕得不敢回家。因為沾了官司,又少了父親和大哥的權威,公司業(yè)務亂作一團,堂兄表兄們作鳥獸散,剩下二哥沒頭蒼蠅似的亂撞。
越家房子里沒了大嫂高亢圓潤的嗓音,沒了父親威嚴的喝罵,沒有家傭保潔竄來竄去,顯得空曠了許多。越夏回到家,樓上樓下看了半天,想了一會兒才釋然,家傭跟著母親在醫(yī)院照顧父親,司機要開車接送母親,保潔和保安被二哥叫到公司幫忙,整幢房子里好像就她一人。
出于好奇,她挨個兒打開所有房間的門,母親漂亮的禮服、昂貴的首飾,大嫂在巴黎羅馬倫敦定制的箱包和鞋子,二哥掛在墻上的跑車鑰匙,還有父親書房的保險柜……她換上晚禮服,穿起高跟鞋,拿起母親那套祖母綠套裝,頭飾項鏈耳環(huán),好沉,總得一斤多重。越夏小心翼翼地給自己披掛好,在穿衣鏡前不禁屏住了呼吸:這是我嗎?不再是一身黑色風衣的死板,華麗之中多了幾分雍容和典雅。
對著鏡子退后兩步,仔細看著鏡中人,身材在高跟鞋和禮服的襯托下更加窈窕修長,富麗的裝扮、貴胄的氣質,輕輕一動間衣袍輕輕擺動,珠寶熠熠閃光,都代表著這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是人上人、人中龍鳳。
這是我嗎?越夏盯著鏡子,好像看著一個完全陌生、素不相識的人,盯了許久許久,好像鏡中的身影都看得有些模糊了,她的目光還沒有移開,連洪凌鋒出現(xiàn)在門口都沒有發(fā)覺。
洪凌鋒輕咳一聲,笑道:“對不起,門開著,我就進來了。”
“啊……”越夏一驚,猛地醒了過來,順勢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我也是好奇,見母親和大嫂每次穿戴好都像樹懶一樣行動緩慢,原來這么沉啊,真不方便?!?/p>
“我來我來,”洪凌鋒自然而然地走過去扶起她的手臂,輕聲說,“其實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p>
洪凌鋒的目光竟像帶著某種無形的熱力,尖銳地刺進她內心深處。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沉進一湖溫軟的水里去了,眼中不自覺地涌起了一片溫柔:“沒事的。大哥他不是壞人,對我們很好……年輕時為了這個家,不得不拋棄愛情,可能是為了補償吧,所以……才會殺人?!?/p>
“你大嫂呢?”
“回娘家了。大嫂也是可憐,她每次跟大哥吵,只是為了留住大哥,結果卻越推越遠……”
洪凌鋒微笑望著她:“你似乎總在試圖美化你周圍的一切,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但,你又擺脫不開一些無可奈何,你是矛盾的?!?/p>
“難道你從沒矛盾過?”
“當然矛盾,而且一直矛盾……我喜歡偵查破案,可是每到結案的時候,又忍不住為人間的丑惡真相生氣;我喜歡當警察,因為刺激,可又因為見了太多鐵血暴力,搞得自己也心理陰暗;我覺得自己應該很堅強,可有時候卻又很脆弱……”
“亦舒好像說過,一個男人,再強大也只是個神像,讓人仰望,如果能讓人心生憐惜,才是頂配?!?/p>
洪凌鋒笑了:“這是在夸我嗎?”
“算嗎?”她微笑地望著他,感到對方的眼光如此清亮,如此溫存,像霧里的兩盞小燈,放射著幽柔如夢的微光,似乎在那兒作無言的低語。隨后說,“算吧?!?/p>
“其實,你才是頂配。從見你的第一眼開始,就覺得你很了不起?!?/p>
“怎么可能?”越夏失笑,“一個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黃毛丫頭?!?/p>
“有沒有人跟你說,你習慣性的沉默和沉默背后散發(fā)的清冷,有一種無人能及的魅力?!?/p>
“沒有?!?/p>
“他們真不懂得欣賞?!焙榱桎h嘆口氣,“有人說我,雖然瞧著一身反骨,看起來無所畏懼,喜歡跟危險的人危險的事打交道,其實骨子里最是規(guī)矩不過。在聯(lián)誼會上第一次看到你,就覺得你很特別,你的一舉一動雖然看著再規(guī)矩不過,其實骨子里卻嗤之以鼻,張揚叛逆?!?/p>
“聽你這么說,倒顯得咱們倆……”越夏突然收住,臉紅過耳,低頭不語。
“我是獨子,不知道不受寵愛的孩子長大后心理會有什么不同,我想,也許需要一些額外的關愛呵護吧。我也見過一個被父母從小打罵到大的女孩兒,外表隨和,內心冷漠,她說,因為有恨,心中才有一根支撐著她走下去的支柱。”
“有沒有人勸她,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既然生她養(yǎng)她,所以要體諒父母?”
“狗屁?!焙榱桎h爆了句粗口,“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但凡不明白任何情況就勸你要大度的人,就值左右開弓一千四百個大嘴巴?!?/p>
“呵呵,”越夏忍不住笑起來,但她的笑不是小柳兒一樣的開懷大笑,而是抿著嘴發(fā)出兩個動聽的音節(jié)。“對了,你大駕蒞臨,有什么事嗎?”
“哪是什么大駕,”洪凌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過來了解點兒事情,正好你在,你知道你大哥平時吃什么藥嗎?”
“大哥十幾歲時跟人打架,頭部受傷,確實有用藥的習慣,但平時吃什么、怎么吃,我不太清楚,這得問大嫂?!?/p>
“知道你大哥外面有幾個情人嗎?”
“固定的好像有兩個,一個住在公司附近,一個在郊區(qū)。雪櫻是最近常在一起的?!?/p>
“我們申請了搜查證,稍后要對這棟房子進行取證,請你幫忙做一下見證?!?/p>
“嗯,”越夏點頭,忽然脫口而出,“你們在找什么……證據鏈沒有閉環(huán)嗎?”她說完立刻后悔了,忙不迭地掩住自己的嘴。
洪凌鋒不由自主地笑起來:“我就說吧,你太聰明,反應太快,跟你說話真得小心一點兒。不過,從朋友的角度,我勸你爸媽找個好律師,不管我們能不能閉環(huán),檢察院批捕是肯定的,最后的定罪和量刑在法庭上?!?/p>
“謝謝?!痹较恼\懇地說。
刑偵技術處在越家并沒有停留太長時間,下午越夏就回到了農大校園,自然而然地鉆進實驗室。
月明星稀,城中燈火紛繁,如同城市的輪廓與骨架,奔馳而過的車輛、路上的行人或快或慢地在街邊來往而過,似血脈的流動,護城河上波光徜徉,岸邊暖黃的燈光結成一個個如小盒子一般的光路。
享受著夜生活的人們開始往家的方向去了,街市上的大戶小宅,偶爾傳來敲門與親切的呼應聲。時間過了子時,城市的燈火漸漸地消失下去,只有一些酒樓酒館的燈火還在亮著,已然有了幾分蕭瑟之感,高聳的辦公樓住宅樓燈火漸滅,剩下稀稀疏疏的房間里還有光芒。
夜逐漸地沉下來,城郊一條不起眼的街道上,月華輕輕流淌,遠處鳥鳴蟲叫,近處樹影婆娑,難得的靜謐安詳??墒沁@靜悄悄的夜色中,卻溢滿了一股說不清的緊張與孤寒。
一個孤零零的嬌小身影走在街道上,前方出現(xiàn)一個輪廓,夜色中黑沉沉的想要擇人而噬的怪物,空氣中“嘀”的一聲,龐大的怪物打開門鎖,戴著手套的手拉開車門,一個精巧的小盒子被扔在副駕駛座位上。
突然燈光大亮,穿著黑色風衣的嬌小身影被曝光在燈光下。戴著手套的雙手試圖擋住光線,半睜著眼,看見一個逆著光的人影緩緩靠近。雖然看不清對方樣貌,卻能感到對方身上熟悉的氣息,她的心臟猛然加速了跳動,血液一下沖進腦子里:“洪凌鋒?”
很難形容眼前的女子給人一種怎樣的感覺,她身體單薄又倔強地站在那兒,微微偏著頭,臉色蒼白,像是即將變成透明的奇異的晶瑩的感覺,或許是天上星辰在她濕潤的眼眸里的反射,一時間散發(fā)著令人刻骨銘心的美感。
越夏。
訊問室里,相比越強進來時的萎靡不振,穿著黑色風衣的越夏在不遠處四平八穩(wěn)地坐著??諘绲乃闹埽瑒C冽的氣氛,顯得很霸氣,只是有幾分嬌小,稍稍沖淡了肅殺的氣息。
洪凌鋒眉頭緊鎖,與不遠處的人四目相對。
越夏的目光饒有興致地盯著面前兩人,或者說,某個人,像在探索某個謎題,或是欣賞一件令人費解的藝術品,目光也在慢慢放空。透過那個人,仿佛見到另一個人,一件她親手打造的藝術品,一把她握在手里的殺人刀。
記得寬恕電視臺第一次拍攝采訪任務,在電子產業(yè)和網絡購物的沖擊下《實體店的繁華與落寞》,越夏帶著姜雪櫻親自調查。
下了課的姜雪櫻興沖沖地沖到街上,以前覺得望而卻步的卓詩尼、淑女屋、江南布衣,如今看起來都有點兒土氣,而經典的巴寶莉、范思哲、香奈兒,又覺得遙不可及。在街角的一家店面,姜雪櫻被櫥窗里的衣品吸引住了,眼前一件淺藍色與紫色交織的束腰公主裙,銀線勾勒的鳳尾圖案讓裙子散發(fā)著精靈般的光芒,一字肩的設計嬌俏嫵媚,紫色束腰顯得下身修長。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這些極致美麗、直擊心靈的華服,雪櫻愛不釋手,反復觸摸,那輕柔的質感,那飄逸的風格,太喜歡了,低頭一看價格,嗯,價格也夠好看。
銷售小姐們一直遠遠地打量著這個衣飾簡單的不速之客,一直看到她揪著裙子不放,才走過來說:“小姐,這件衣服很高檔,您若喜歡,可以看,但最好不要摸?!蹦强跉?,顯然是在暗示“沒錢請靠邊”。
姜雪櫻嚇了一跳,放開手退了一步。在她過往的經歷里,無論家里家外、校內校外都是備受寵愛的,很少有人這么不客氣地跟她說話。因為沒怎么見過,反而不知所措,含著眼淚道歉,似乎已經低到塵埃里,銷售小姐還是冷冷地說:“歡迎您給我們做宣傳,但我們家的衣服顏色淡,萬一沾臟了,很難銷售的。對不起,請原諒。”
售貨員的“請原諒”三個字還在空中打轉兒,旁邊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你們店里的款式都是單品嗎?這件倒是很適合她,有沒有更貼身一點兒的設計?”
聽見這種口氣,銷售小姐立馬熱情起來,點頭又哈腰地說:“是的是的,我們的衣服都是單款單色單碼的,還有一條紅色的魚尾裙,跟這位小姐的氣質很搭?!?/p>
越夏連衣架一起摘下來,對她說:“先去試試。”又扭頭沖銷售小姐說,“有搭配的鞋子嗎?”
“有,不知道小姐穿多少碼的,這雙銀色細高跟非常適合?!?/p>
在試衣間對著鏡子顧影自憐的時候,雪櫻的心神都開始蕩漾。一百塊和一萬塊的衣服,本質的區(qū)別就是:女人與女色。別管自己的成色如何,穿上一萬塊的裙子,五千塊的涼鞋,整個身形都顯得凹凸有致,自己的視線都忍不住在身前身后停留。
走出試衣間,在場所有人眼前一亮,越夏卻繼續(xù)吩咐:“那件紅色的呢,再找一雙合適的鞋子來。”
結賬的時候,雪櫻聽見兩個銷售小姐在角落里竊竊私語:“真沒想到這么大方,買幾套衣服眼都不眨的?!绷硪粋€說:“我跟你講,現(xiàn)在是人不可貌相,哪怕來個土巴子,你都要小心伺候著。”姜雪櫻從頭到尾聽得一清二楚,第一次覺得來品牌店消費是這樣一件風光的事情。
越夏則帶著寵溺的眼神欣賞著,眼前的女孩兒清湯掛面不施粉黛,包裹在一件昂貴的、夢幻般的裙子里,仿佛夢游一樣。是的,就是那種隨時都可以鉆進自己的童話世界夢游的神情,還有那簡單得像句號一樣的眼睛,特別打動人。她嘴角揚著微笑,因為快樂,臉上飄著一層粉紅的紅暈,因為心不在焉,總是答非所問??梢岳斫猓襁@種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再強的定力,一件價值萬金的華服砸過來,足以把人砸暈。
很快,姜雪櫻以一種更加光彩照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寬恕社團,明眸善睞、顧盼生輝,連腳踝都閃閃發(fā)亮,她真的成了一件藝術品,一件被傾心打造的、進可攻退可守的利刃。
終于,洪凌鋒開口:“姜雪櫻手包糖果盒里的藥片,跟你剛剛扔在車上小盒子里的藍色藥片,鑒定氯胺酮含量同一,技術處正在對你的實驗室進行搜查取證?!?/p>
越夏不置可否。
“你利用實驗室的便利,提純高濃度氯胺酮,哄騙姜雪櫻利用藥物控制越強,導致姜雪櫻死亡。你用家里的手機定位到越強的汽車,再用備用鑰匙開鎖,將提純的氯胺酮扔進去,完善越強過失殺人的證據鏈?!?/p>
“你故意給我下套?!边@是個陳述句。
“你呢?姜雪櫻那么信任你,你卻從頭到尾都在利用她,幫她選了一條不歸路?”
越夏看他半晌:“你錯了,雪櫻信任的是自己。她相信美貌可以通吃一切并橫行天下,只要撒個嬌、拋個媚眼,自有大把男人女人匍匐在她石榴裙下。從見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一定可以達成我的目的?!?/p>
“你大哥呢?他雖然不喜歡你,卻從沒害過你,為什么千方百計置他于死地?”
“你又錯了,我恨的從來不是我大哥二哥?!?/p>
“是你父母?”洪凌鋒愕然,“是啊,讓他們眼睜睜看著心中引以為傲的長子因殺人入獄,確實是一種殘忍的報復。”
“有什么不對嗎?同樣是他們的兒女,我還是最小的女兒,可惜,所有人的關注點都在我大哥身上,所有東西也都是我大哥的。他對我好,是關愛弟妹,有長兄之風;對我不好,是嚴管厚愛,長兄如父;而我對他好,就是奉迎、諂媚;對他不好,就是小心眼、白眼狼……”她猛地頓住了話,手掌按住椅子扶手,“不管我怎么做,別人只會往壞里揣測我,一次是這樣,十次百次還是這樣,為什么以己度人自以為是自作聰明的混蛋會這么多?我恨不得把他們全殺光。”
洪凌鋒瞠目看著她,一股說不清的情緒在胸間彌漫,可憐的人!他被自己心中突如其來的憐惜嚇了一跳?!澳慊〞r間和金錢把姜雪櫻打造成你大哥最喜歡的模樣,創(chuàng)造機會讓他倆相遇相愛,以嫁入豪門為誘餌,讓她癡纏你大哥?!?/p>
“你又錯了,嫁入豪門是姜雪櫻的畢生志愿,根本不用我放餌。只不過她有心無力,我不得不花了大力氣教她?!?/p>
“包括下毒?!?/p>
“實驗室采買都是社團負責,我只需要根據他們不同時期的需要提煉出不同的興奮劑。等到時機成熟,我把提純的高濃度氯胺酮交給雪櫻,哄她說男人頭腦一熱興許什么都答應了,寫保證書摁手印也不在話下?!?/p>
“我見過的殺人犯不少,無論心思、巧思、計劃、城府,比起你來都差得太遠……實話說,你真是個天才,”洪凌鋒喃喃一嘆,“犯罪的天才?!?/p>
越夏輕松地笑了笑:“可惜還是出了岔子。我的計劃里應該是他們兩個雙雙殉情,無論誰殺了誰,作案工具就在他們身上,總能幫助你們快速結案。不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愿賭服輸,不必怨天尤人?!痹较牡纳眢w往前探了探,“我想知道的是,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洪凌鋒搖頭:“我一直沒有懷疑你。在農大見你的時候,你絕口不提姜雪櫻跟你大哥的關系,直到在私人診所看見你大哥的名字,越強,我都沒有聯(lián)想到你?!?/p>
“是手機?我知道了。雪櫻在手機里跟我聊了太多大哥的事……”越夏意識到,她們還多次談及如何用藥。“我不想讓你們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它?!痹较恼f,“你第一次來農大只問到雪櫻,絲毫沒提到大哥,我就知道,大哥可能還活著……不如讓手機替你們串線,只要大嫂發(fā)現(xiàn)手機,一定會鬧得盡人皆知。”
洪凌鋒垂下了眉毛,輕輕嘆道:“很佩服你,你幾乎成功了?!?/p>
“你又又又錯了,洪警官,既成事實,我已經成功了?!?/p>
洪凌鋒奇怪地看著她,問出真正的疑問:“為什么?”
越夏泰然自若:“我從不信什么天理昭昭,我只相信那些努力維護公理和正義的人?!?/p>
“下毒,殺人,這就是你維護的正義?”
“有人不惜與全世界為敵,是因為他堅信自己是對的,我不一樣,我與世界為敵,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是錯的?!痹较牡纳眢w靠回椅子,“雪櫻已死,大哥即使不是殺人犯,公司也做不下去了,二哥就是個廢物,老頭子只能躺在醫(yī)院里,看越家在他眼皮子底下毀了?!?/p>
“利用最信任你的姜雪櫻,讓整個越家跟你一起殉葬,這就是你的正義嗎?”
“哈,世間哪有道理可講?”越夏莫名暴躁起來,眼神兇戾,“為人父母的,偏聽偏信厚此薄彼;為人師長的,欺軟怕硬巧取豪奪。漂亮的可以榮華富貴,長得丑的就死無全尸?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尸???既然如此,不如毀了這些魑魅魍魎,重塑一個新的世界?!?/p>
燈光下,越夏像個透明的果凍似的,里面只有一個黑點,沒有任何意義。本應該通過眼睛看到靈魂看到愛,或者看見一個地方一個人,然而在越夏的眼睛里,洪凌鋒什么都沒看到。洪凌鋒猛然覺察到,這是一個沒有愛的人,一個沒有共情力、對所有幸或不幸都毫無憐憫心的人,一個可憐的人。
洪凌鋒沉默好久:“見到你我才明白,這個世界上確實有人無法自控,精神疾病的痛楚恐怕就在于此。但也要承認,世界有你這樣的人,也有另外一類身處黑暗、卻心向璀璨的人。有人推卸責任,有人承擔責任,有人面臨絕境時選擇用傷害他人解決問題,也有人一生平凡,卻在絕境中綻放出人性的璀璨……所以問題的關鍵在于,你認同什么選擇什么做了什么,而最終,這些都決定著你會以怎樣的方式影響世界以及被世界反饋?!?/p>
“無所謂了,別人怎么看我不重要。”越夏輕揮衣袖,風姿動人,氣度灑脫,淡然地繼續(xù)說,“我是越夏,越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夏乃華夏之祖文明之始,我要成佛便成佛,我要成魔便成魔?!?/p>
……
監(jiān)控室里的香川,無言地望著監(jiān)視器里如癡如狂、似瘋似魔的越夏,心有戚戚焉。
如果沒有早早地來到郭家場派出所,如果沒有遇見那個小節(jié)不拘、大節(jié)不虧的老所長,如果沒有在老所長的指點下度過忙碌且充滿正能量的派出所生涯,香川的人生軌跡跟越夏會有什么不同嗎?
不知道。
人生沒有如果。
可人生又有太多如果……如果越夏身邊能有一個稍微正常的人,一個有著正常善惡是非觀的人,能用心去溫暖她呵護她,而不是說一些適者生存的所謂叢林法則的廢話,也許她的人生會有很大不同。
老所長說過:有人的童年是灰色的,因為長期壓抑導致成年后犯下血案,那么經歷過這種童年的人,其中一部分的確會變成這樣;另一部分呢?也許會成為抓住他們的人。
今天的這場宴請,源自白望麟老先生得知案件告破的消息,于是設宴款待此次參與偵辦的所有隊員,一來有著慶祝的性質,更主要的,還是因為白鶴蓀白小爺洗刷了殺人嫌疑,無論大恩小恩,白家人總要表示一下。只是因為身份敏感,雙方都不愿意大張旗鼓,便以家宴的形式表示親近。
洪凌鋒跟著齊鐵頭闖蕩多年,懂得分寸。白老先生是本市名人,在商界有學識有地位,雖然是家宴,也不能太隨便。好在白家也特別懇切,解釋說為了不給各位警官添麻煩,衣著可以隨便,如果想要正式一些,也可給各位警官送來不同款式的西裝、禮服以供選擇。至于小柳兒,下午就被白小爺接走,由專門團隊量身造型。
警院宿舍里,香川望著自己慘淡的衣柜發(fā)呆。
不想穿白家送來的海棠初沐禮服,實話說也塞不進去,雖然不胖,但是骨架大,海棠初沐的衣服適合風情萬種的女人,勉為其難穿進去也會砸了人家牌子。但不能真的穿牛仔褲T恤衫吧,也太失禮了。柜子里有一件墨綠色長袖連衣裙,還是當年在郭家場派出所不懂事時買的,收腰設計加了條腰帶,但整體寬寬大大,香川塞進去,幾乎老了十歲。鞋子?她只有兩雙鞋,警用皮鞋、警用作訓鞋。穿作訓的吧,舒服,裙子幾乎遮住腳面,但愿天黑看不出來,沒人計較。
洗澡換衣服,倒換地鐵下車,最后兩三公里步行前往,一邊走一邊感慨,這里真美!路不寬,兩旁樹木高大,掩映著不同風格的別墅。太陽落得遲了,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傍晚的天空仿佛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晚霞隱退后的夜色帶著酡紅。
家宴在白老太爺的別墅舉行。
小柳兒已經到了,一身銀紅的深V露背長裙,貼身剪裁愈顯曲線飽滿、身姿曼妙,耳朵、脖頸、手腕上整套鑲鉆紅寶石首飾汪汪如水,襯得她如一抹緋紅的云霞燦然生光,眼角眉梢都平添了幾分飄逸。白小爺則是白底銀紅花瓣點綴的禮服,跟小柳兒站一起很是登對。人是高個子,身上衣服特別服帖,和他一比,身材魁偉的李總管和熱衷健身的唐岱融都顯得粗獷了許多。今天的洪隊長則是一身黑色西服,銀灰色領帶,長身玉立,豐神朗朗,一頭又黑又濃又密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卻是精心打理過的不羈。在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
白家上上下下從主人到管家、保安、侍應生,忙忙碌碌川流不息,熱鬧得一塌糊涂。白家老大、老三身為主人迎接貴賓,白蘅芷、白清芬、白鳳鳴、白鶴蓀禮貌熱情,刑警隊員也都是不打草稿滔滔不絕的人才,個個笑語晏晏、彼此相談甚歡,連不被關注的香川也能感到一種久違的熱鬧。
入夜后,水晶杯盞發(fā)出晶瑩的光暈,香川走到花園一角,挑了張長椅坐下,避開那邊談笑風生的人群。此時夜晚的漫天星光里,一切都顯得安謐而閑適,她醺醺然地搖著水晶杯,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一個聲音問:“累了?”很和善。
香川抬頭,對面草叢中坐著一個老頭兒,頭發(fā)花白、滿臉故事,短袖襯衫、普通西褲。
“不好意思,打擾了。”香川抱歉地說。
“一個人坐?”他問。
香川看看四周:“好像還有您?!笨磳Ψ降拇┲嗤涟唏g的褲子,指甲里有泥。
老頭兒笑起來,皺紋里溢滿溫暖:“你也是警察?”
“不像嗎?”
“不太像?!?/p>
“您覺得我像什么?”
“嗯……像學生?!?/p>
“哈,謝謝您恭維我?!毕愦ǖ拖骂^,“學生都是天真爛漫的,我哪有學生可愛?!?/p>
“學生不一定是天真可愛,也可能是清新可喜,像顆透明的琉璃珠,只要有一點兒陽光,定然會大放光明。”
香川望著老頭兒,又看看酒杯:“我一定是喝多了……”往日里無論在警院授課還是在刑警隊梳理案情,她并非一個活潑的人,幽默當然有,但幽默的方向多半有些深沉。想不到今天,會被人看成一個單純得像學生的人,不該有這種與身份不符的錯覺才對。
然而,老頭兒正從草地上站起來,拍了拍手問:“要不要喝酒?”
香川瞪圓了眼睛:“您這里有酒?”
只見對方彎著腰從草叢里拽出兩瓶紅酒,笑瞇瞇地說:“我藏的?!?/p>
此刻月色撩人、醉意蒙眬,真有點兒控制不住自己,香川干巴巴地說:“要是把您的藏貨都喝光了,不好吧?”
“沒關系,我藏了很多,管夠?!?/p>
一聽“管夠”,香川的口水立即下來,一仰頭干盡杯中酒,老頭兒早已拔開瓶塞,又給她倒了半杯,不知從哪兒摸出來一只杯子,給自己也倒了半杯。
香川滿意地咂咂嘴,半瞇著眼睛說:“小時候打工,我最喜歡在大小飯店幫廚,雖然累,但是管飯,心腸好的老板會把沒賣出去的剩菜讓我打包,我覺得我可能已經形成條件反射了,聽見‘管夠’倆字就流口水?!?/p>
“你很小就出去打工?”
“嗯,洗碗洗菜、擺攤賣衣服、當托兒、站柜臺,后來做有點兒技術性的活兒,賺的錢大部分用來吃了……”又是一大口酒,“您別笑啊,我小時候特饞,什么都吃,什么都吃不夠,就是現(xiàn)在,我記憶里最鮮明的感覺,還是餓?!?/p>
仿佛有記憶起,香川就是忙忙碌碌無頭蒼蠅似的為生活奔波,從小學到大學,同學們學跳舞打游戲交朋友,她哪有時間?尤其是高中的時候,課業(yè)繁重,高考壓力大,她又要爭取獎學金,又要打工維持生活,每天只有睡覺時是輕松的。高中的衣服一直穿到大三,大四經濟上才稍得寬裕。
老頭兒繼續(xù)給她倒酒。
“掙了錢,我最喜歡去路邊攤,因為便宜、因為好吃,麻辣燙、卷涼皮、烤雞架、肉米餅、素卷餅、驢肉悶子、牛肉團子……十幾塊錢能吃到撐。真的,真想不通市政為什么要限制地攤經濟,少了我多少口福?!?/p>
老頭兒笑著望向她:“想喝就多喝點兒,還有香檳。”
“哇,您的藏貨真不少啊……可是,您怎么知道我喜歡喝酒呢?我腦門上又沒刻字?!?/p>
“因為我也喜歡喝?!?/p>
喜歡喝酒這件事,香川并未覺得有什么不妥,父親是個酒鬼,母親也是海量,她能喝,肯定是基因里帶的。只不過與老頭兒第一次見面,對于她這種“嗜酒如命”的女人居然沒有偏見,竟還有著幾分淡然的認同,奇怪,真的很奇怪。
“你平時喝酒嗎?”老頭兒又問。
“不?!毕愦ɑ卮鸬煤軋远?,“沒錢,沒時間,我的經濟實力讓我必須以吃飯為主?!?/p>
“今晚吃飽了嗎?”
“沒,光顧著喝酒了,好喝?!毕愦ㄊ娣仳樵谝巫由?,嘴角帶著點兒笑意,仿佛很愜意的樣子。
“你是不是醉了。”
“沒有?!?/p>
喝醉的人是不會承認自己醉了的。老頭兒把酒杯從她手里拿出來,香川還維持著握杯的姿勢,眼波里浮現(xiàn)一層淺淺的水光。老頭兒無言地看看月亮,不知從哪里拽出一件大衣鋪好,輕輕扶著香川的肩膀,把她放平在長椅上。香川舒服地伸展了四肢,睡夢中還咂吧著嘴,露出懶洋洋傻乎乎的微笑。
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走過來:“您找我?!?/p>
老頭兒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說:“拿條毯子來,也給我拿件大衣?!?/p>
“是,老爺?!?/p>
老頭兒舒服地坐在草地上,含笑望著熟睡的香川,目光里帶著心疼。看過了太多生死,嘗遍了人間酸甜,心中的喜怒哀樂表露得并不那么真摯,總像有一層假面覆著??蛇@一刻,他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種悲憫的溫暖和坦率的溫柔,在月華的流轉下,恍如一個青澀少年。
責任編輯張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