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寒冬來得好早。才過寒露,凜冽的風(fēng)從阿勒河谷北面刮來,像一群群盯上肉攤兒的餓狗,嗚嗚地在黔西北的山山嶺嶺打著轉(zhuǎn)兒。
我一早離開水城,蹚過磨刀溪繞開枷擔(dān)灣爬上和尚嶺向打鼓坪方向趕。最后一程是水西的菜籽坪,那兒是通往打鼓坪的必經(jīng)之路,再往前就是彝區(qū)了。水西刑警坑衛(wèi)東在那兒接我,他懂彝語,熟悉那一段路。這一帶是烏蒙山區(qū),山挨山,嶺挨嶺,羊腸小道大都沿水流湍急的河谷和刀劈火燒一樣光禿禿的山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走得很辛苦。
沒人看得出我是個刑警。我白凈斯文穿著休閑,戴一副金絲眼鏡,系一條大方格羊毛圍巾,妥妥一民國文藝青年范兒,復(fù)古,帥氣。我沒啥行頭,只挎了臺理光KR5單反相機,手槍貼腰掖著。事實上,我在刑警隊技術(shù)室搞照相,干的正是拍拍畫畫的事兒。照相前我是警犬員,帶一條叫佐格的德國牧羊犬,佐格病死后我才轉(zhuǎn)的行。老鄧說:“你一直就是部隊頭的炊事兵、司號員,不是正經(jīng)打仗的兵?!蔽襾碣F州的唯一原因是我和胡鍋巴小學(xué)同過學(xué),一起在一個叫干壩子的山村長大。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冬天,胡鍋巴突然離家出走生死成謎。二十年后再次現(xiàn)身,已經(jīng)是一個背負兩條人命的殺人逃犯。胡鍋巴列省級通緝犯第三,照片是我從小學(xué)畢業(yè)照里翻拍的。理論上講,我是唯一一個真正見過胡鍋巴的警察。我從技術(shù)室借調(diào)到重案組和老鄧搭檔,任務(wù)是辨認胡鍋巴。其實我心里明白,就讓胡鍋巴現(xiàn)在站我面前我也認不出他來。我對胡鍋巴的記憶像一堆破布頭,零零碎碎能拼接出一個愛流鼻涕看人總像是在剜你一眼的小屁孩兒。我不能說出口,說出來我就得回技術(shù)室,繼續(xù)照相。
“眼神!人不管咋變化,眼神永遠不變!”我記得胡鍋巴用眼剜人的樣子,我拍胸脯說。
“也是,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嘛!”老鄧笑著說,他是破案高手,下川東有名的“鄧彎刀”,一張瘦臉上過《人民公安》封面。
半月前有線索從貴州方向傳來,胡鍋巴躲在黔西北打鼓坪一個叫“天叫水”的礦區(qū),給一些黑心礦主當(dāng)打手。殺人前胡鍋巴在廣東東莞一帶當(dāng)雞頭,專門從黔西北誘拐當(dāng)?shù)嘏旱綇V東。貴州警方也在通緝胡鍋巴,罪名是拐賣婦女。重罪吸收輕罪,如果貴州警方抓住了胡鍋巴,程序上講他們是該移交給我們四川的。貴州警方有個打拐小組正在黔西北抓捕這些雞頭,領(lǐng)頭人是傳奇的警察英雄沙瑪爾呷,他是彝族人,打拐追逃專家。我和老鄧只需趕往黔西北和沙瑪爾呷接上頭,在沙瑪爾呷逮住胡鍋巴后,由我掰過胡鍋巴腦袋,怒喝一聲“胡鍋巴!認得我嗎”,這事就算大功告成。以上是標準套路,至少出發(fā)前我是這么想的。
老鄧對與沙瑪爾呷的這場“雙雄會”滿心期待,一路上亢奮得像打了雞血似的??蓜偟剿?,老鄧慢性支氣管炎的老毛病就犯了。他蜷縮在旅館火塘邊,惡狠狠詛咒著該死的天氣,直到喉嚨像一口破風(fēng)箱絲
兒絲兒地沒個囫圇氣兒了,才掏出他的六四式手槍瑟瑟縮縮地遞給我,像一個絮絮叨叨的大姨媽說了一大堆話后才揮揮干柴一樣的手催我上路。他的手還沒落利索,我早一步跨出門去了。
“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我好歹也是三個六月三個冬過來的警察吧?”一路上我都在嘀咕。打小山里長大,雖說不能虎步上山兔步下嶺,一般山路也不在話下。
下晌時分,當(dāng)我走近一座地勢稍稍平坦的小山坳時,只見山坳里稀稀朗朗長了些櫟樹,一個年輕人正盤腿坐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小伙兒細高細高的,穿一身水磨藍牛仔服,額頭上架了個寬邊墨鏡,嘴里有一下沒一下地嚼著泡泡糖。他斜我一眼,吐出個乒乓球大小的泡泡來。
“這家伙不會是坑衛(wèi)東吧?”我心里問自己。雖說貴州地?zé)o三尺平,有屁股大一塊稍稍平坦點兒的地方就敢叫坪呀壩的,可眼前這個坪也忒小了點兒,不該是菜籽坪呀。這么想著,我和那小伙兒錯身而過。
“喂?徐志摩?就這么走了?”那小伙兒在我身后吆喝了一句??跉夂眯靶?。
“你叫我嗎?我可不是徐志摩。”我半轉(zhuǎn)腦袋,撇撇嘴說。
“沒人管你叫徐志摩嗎?”那小伙兒一騙腿下到路上,拍拍屁股伸手說,“坑衛(wèi)東!水西刑大的。告訴你,我就姓坑,別問我為啥這個姓?!?/p>
“呵呵!倒是真有人說我像徐志摩的?!蔽疑焓峙隽讼驴有l(wèi)東的手,隨手遞上一根煙,說,“朱進!添麻煩了。”
“我不麻煩!麻煩的是沙瑪?!笨有l(wèi)東接過煙,掏一只防風(fēng)打火機砰兒一聲點著了,手一抖合上蓋兒,抬腕看看表說,“看不出你還很能走的!我估摸你怎么也要五點才能到菜籽坪的。你這身板兒,真不像干我們這行的。”
“我復(fù)古,你新潮,我們都不像干這行的。”我看看天色,微微含嘲說,“我們該不是在這兒和沙英雄見面吧?”
坑衛(wèi)東哼了聲,徑直往旁邊櫟樹林走。我遲疑一下跟了去。走沒一陣,隱隱聽得訇訇的水聲。還納悶間,我們已經(jīng)站在一道絕壁之上了。遠遠的山腳下,一條湍急的河流從遙遠的群山間蜿蜒而來,翻花卷流,洶涌咆哮。隔河是一座更高的山峰,黑沉沉的。一團嵐煙緩緩飄過,淺灰色的天光將山脊勾勒出一廓若有若無的虛線。
“我們腳下是雉街小河!更遠的地方是小韭菜坪,貴州屋脊?!笨有l(wèi)東努努嘴,又看了看表。
我沒有接他話茬兒,只納悶這懸崖絕壁上如何和沙瑪爾呷見面。狐疑間,坑衛(wèi)東從懷里掏出一個對講機,調(diào)調(diào)頻道開始用一種聽不懂的話呼叫。不一會兒,對講機里有了嚓嚓聲。遠遠那道虛線上有了兩個樹樁一樣的人影,隱隱能看見有一個人也舉著望遠鏡望向我們??有l(wèi)東開始懶洋洋地和對方說話,時不時松了應(yīng)答鍵仄臉和我說話。
“沙瑪問,就你一個人來了?我替你答了,嗯。他又問,你真能確認對象不?我也替你答了,能。他還說,你不像干我們這行的,太奶了不能帶你進山,我還是替你答了,行?!笨有l(wèi)東嗤笑說。
“我能和沙英雄說說話嗎?”我隱隱不快,伸手想要對講機??有l(wèi)東卻收了對講機往懷里一插,聳聳肩,攤了攤手。那邊山頂上,兩個人影也縮到山脊線下面去了。
“沙瑪說‘針鼻大的眼兒,磨盤大的風(fēng)’。”坑衛(wèi)東不再說啥,自顧往回走。走下山洼,他轉(zhuǎn)頭和我撞了撞眼光,揶揄道。我還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坑衛(wèi)東啪一下吐了泡泡糖,不屑道,“大英雄當(dāng)然架子大!不過也好,坐等驗貨,你可以作古正經(jīng)當(dāng)回攝郎呢!我給你選個離小韭菜坪不遠的鎮(zhèn)子等消息,那兒是攝郎的天堂?!?/p>
“你當(dāng)我真是來當(dāng)攝郎的嗎?見不著沙英雄,我們的鄧老英雄會很失望的,他可是指著這場雙雄會來的呢?!蔽覑灺曊f。
“你們真把沙瑪當(dāng)回事了?!笨有l(wèi)東又哼了聲,瞪我一眼說,“你別一口一個沙英雄。人家不姓沙,姓沙瑪。你能管令狐沖叫老令,歐陽鋒叫老歐嗎?”
“哦!領(lǐng)教領(lǐng)教了?!蔽覜]好氣地回道。
接下來小半月,我一個人困在水西城北一爿小旅社,進退兩難。除了看電視就是沒日沒夜混混沌沌地睡。這天迷迷糊糊正睡著,聽見窗外淅淅瀝瀝的凍雨打在樓下一篷芭蕉上,嘣嘣嘣格外地響。冷颼颼的風(fēng)從窗縫兒鉆進來,滿屋子荒涼的味道,讓人覺得不是身處黔西北而是漠北了。這樣的天氣更讓我沮喪,讓我懷疑沙瑪爾呷、坑衛(wèi)東他們早把我給忘了。
剛開始老鄧還見天打個電話到旅社,說一句喘半口。我厭氣得慌,直說叫他等著。老鄧也就不打電話了。兩天不打,我又慌了。這天,我干脆不起床,捂在被窩里聽寒風(fēng)在窗外打旋兒,一會兒呼呼的,一會兒噓兒噓兒的。忽然,聽得樓下有人大聲武氣說話。
是坑衛(wèi)東!我一掀被子下了床。
下樓一看,果然是坑衛(wèi)東。他大大咧咧坐在火塘邊,滿身的霜花。手一抹,霜花四濺,霜花掉進火塘,吱吱直冒煙。我顧不上矜持,幾步過去,殷勤地遞煙打火??有l(wèi)東“噓噓”著吸了半截才開口說話。沒說幾句,我心一下子又涼了。他沒帶來啥驚喜,卻讓我去見見菊子。
這個菊子我知道。她真名叫楊大菊,川東夔門人,是胡鍋巴在廣東東莞認識的一個坐臺小姐,三個多月前從東莞那邊趕到貴州找胡鍋巴。一到水西,人就病了。胡鍋巴剛到東莞那陣,菊子還在廠里打工,拗不過胡鍋巴慫恿坐了臺。胡鍋巴靠菊子坐臺吃了一年軟飯,然后才慢慢做大的。據(jù)早前群眾舉報,胡鍋巴和菊子感情很好,一直有談婚論嫁的計劃。天叫水一帶有五十多個礦山,一條單溝直通礦區(qū)。別說警察,任何一個生人進去,馬上就能被發(fā)現(xiàn)。只有菊子曉得胡鍋巴在溝外的窩子,盯住那窩子才有辦法。我和老鄧來貴州前,沙瑪爾呷沒少在菊子身上下功夫,但收獲都不大。
“沙英雄都沒搞定,我哪好去炒冷飯?”我直搖頭。
“你,還有你們那個‘鄧彎刀’,都把沙瑪當(dāng)神了?!笨有l(wèi)東冷笑一聲把煙頭往火塘一丟,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我擔(dān)心得罪坑衛(wèi)東,又把我一丟不管了,急忙賠笑說:“追逃這行,沙英雄不說是出神入化也算是行家里手吧?我是怕貿(mào)然去見菊子,亂了他的節(jié)奏啊?!?/p>
“徐志摩!你還真中蠱了?!笨有l(wèi)東一撇嘴,挖苦道,“沙瑪?shù)墓?jié)奏無非裝神弄鬼。太原始,充其量刀耕火種?!?/p>
“是嗎?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你見多了,不足為奇吧?”我哂笑一下,隨口問,“我們干坐著也是無趣。說說沙英雄裝神弄鬼的案例如何?”
坑衛(wèi)東望望我,還真說了沙瑪爾呷的兩則案例。一次沙瑪爾呷去廣東潮州一個村子解救一名女童,正愁沒法子進村,得知當(dāng)?shù)厥蠡汲蔀?zāi),靈機一動,去市場買了一籠子小貓,大大方方來到村里,一邊吆喝賣貓一邊觀察。一個老太太牽了個小女孩兒出來買貓,討價還價間,沙瑪爾呷順手摸摸那女孩兒腦袋,耳朵后面露出一塊紅色的胎記,正是要解救的女娃娃。再一次沙瑪爾呷去福建龍巖解救一個被拐少女,那家人正做喪事,人來人往一片喧嘩。沙瑪爾呷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買了床踏花被當(dāng)祭幛,扛了個花圈徑直去到那家,一番披麻戴孝磕頭作揖,便和被拐少女用家鄉(xiāng)話接上了頭。接下來的事就好辦多了。
末了,坑衛(wèi)東正正色,認真說:“這個菊子不知得了啥病,躺洪椿坪衛(wèi)生院要死不活的。沙瑪去了幾趟,啥法子用了,油鹽不進。你知道為啥?攻心是門技術(shù)活,這是沙瑪?shù)能浝?。我看你長得秀氣,眼善,任誰也不會相信你是警察,說的又是一口四川話,興許你真能套出她的話來。”
“這……”我有些猶豫,也有些動心了。
“你愛去不去吧!”坑衛(wèi)東站起身,拿手撣撣屁股上的灰土,淡淡說,“沙瑪爾呷不是給你們擺譜嗎?你手里有了線索,就該輪他圍著你轉(zhuǎn)了。”說罷,頭也不回出門去了。
“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做算醫(yī)死了也比困在這兒強!”想到這里,我心一橫。出門招了輛電動摩托車,一路突突著到了洪椿坪。
洪椿坪是一個小鄉(xiāng)場,在烏江支流六曲河北岸。早前這兒是一個鄉(xiāng)政府的所在地,由幾條小溪沖積而成。這是個真正算得上坪的壩子,河灘開敞,四周青山森然如墨。凜冽的風(fēng)從六曲河谷刮過來,落葉翻飛,寒氣逼人。剛下麻木車,一顆顆冰涼的雪籽就似有似無地從天上抖落下來,掉進頸窩了。
鄉(xiāng)衛(wèi)生院是一個四合院,菊子住著一間單獨的病房。病床靠窗,就她一人?!罢撜f也不是啥疑難病,一般的心衰。剛開始還可以樓上樓下走走,轉(zhuǎn)天便臥床不起了。興許是找她的人多了,心理負擔(dān)重吧?”當(dāng)班醫(yī)生咕噥道。
我猶豫一陣折回衛(wèi)生院天井。進門時我見院壩有幾兜結(jié)香,金黃色的花朵在枯葉滿地的院子里格外艷麗。我走過去,也不管有沒有人看著,伸手掰了兩枝攥在手里。
菊子臉色慘白地躺在床上。興許是冷,脖子讓被單嚴嚴實實捂著,頭上戴了毛線頭套,整個人像一條肚皮朝天、泅在水槽里奮力喘氣的魚。見我進來,微微動了動腦袋,一動,脖子上圍著的一條圍巾露了一角。圍巾已經(jīng)泛舊,俗氣的大紅卻讓菊子的臉稍稍有了些生動。我把結(jié)香插在她床頭柜邊的水杯里,菊子偏頭端詳一下,喑啞道:“好乖的花喲!只是我不認得你呢!”“我認得你就好了?!蔽已陲椫统鲋?,問,“我挨窗邊抽支煙可以嗎?”菊子眨了眨眼算是作答。只一眨,長長的睫毛帶動下,眼睛似乎也生動了。她依舊沙著嗓子說:“好想抽一口煙?!蔽蚁肓讼?,探過身把煙嘴遞到她嘴邊?!爸x謝!”菊子拿發(fā)紺的唇碰了碰過濾嘴,輕輕搖了搖頭。
我們再不說話。菊子一直看著窗外遠遠的、黑黢黢的山峰,翻過山峰該是四川地界。她一定是在想著家鄉(xiāng)想著胡鍋巴了。我心一悠,有些后悔不該來這兒了。這么想著,只好和她一起把目光投向同一個方向。
半晌,菊子才有氣無力地問:“你也是來找東兒的吧?”“東兒”是胡鍋巴在東莞的諢名。菊子主動提起他,那就有戲了。我壓住暗喜,誠懇地點了點頭。
“也難怪!誰會來真正看我呢?除了雞頭、混混就是警察,都想找到他。你是唯一一個帶花來的人……其實,我也想見到東兒!不為別的,只為我為他落到這步田地,為了我們的當(dāng)初……我也是有心一了百了了!他是我太多太多瘡疤中的一塊。瘡疤結(jié)殼了,摸著癢碰著了痛,要有心揭了它吧?恐怕還會帶出些血呀肉的來……”菊子一口氣說完,腮上洇出兩塊紅紅的血暈,瘆人得慌。
我忙傾了傾身子,止住她說:“菊子!先不說東兒,喘口氣好吧?不管我是做啥的,眼下我都不關(guān)心東兒在哪兒。”
“你說假話了!你把假話說得真!”菊子苦笑一下,喃喃說,“噶噠場母豬街,‘月月紅’有個洗頭妹叫紅月。說是貴州女子,其實是四川妹……你要是找到他了,告訴他,‘是禍躲不脫,躲脫不是禍’!不管下場如何,我要送還一樣?xùn)|西給他……當(dāng)年多好哇!一條十塊錢的圍巾能讓我快快樂樂過一個年……”
菊子的話像還沒說完,卻又虛弱地閉上了眼睛。我一時不知道該走還是留下,滿心像虧欠了菊子一樣。好一陣死一般的靜寂后,菊子喃喃道:“你走吧!風(fēng)大,帶上門?!蔽冶承囊粵?,伸手替菊子抻抻被角,壓了壓那條圍巾?!爸x謝!他殺過人不假,可他也沒多大蠻勁兒,你們抓他的時候下手輕點兒……”菊子吐口游絲樣的氣,細聲說。
我緩緩?fù)顺龇块g,輕輕帶上房門。房門咔嚓一聲鎖上,我貪婪地深吸了一口門廊里潮乎乎的霜氣,心里卻空落落的了。
“我把線索轉(zhuǎn)告給沙瑪了,沙瑪好像興趣不大。”兩天后,坑衛(wèi)東開了輛破破爛爛的警車來到旅社。他熄了火,搖下車窗懶洋洋地和我說道。我還沒醒豁過來,坑衛(wèi)東又說,“我猜他也不是不感興趣,只是怕人搶了他風(fēng)頭。他說他就在噶噠場,說不定是摘這個桃子去了!”
我沒打算坑衛(wèi)東能帶來啥好消息,只等他接著說啥?!皸畲缶账懒耍 笨有l(wèi)東重又打燃車子,冷不丁說了句。
“啥?你說菊子?她死了?”我腦袋嗡地響了。
“嗯!死了!”坑衛(wèi)東伸手遞過那條紅圍巾,淡淡地說,“她用這條圍巾系在床頭,身子一歪,就這么死了?!?/p>
我接過圍巾。圍巾暖暖地貼到掌心的一剎那,我像被電擊了一般。還沒回過神,坑衛(wèi)東的車已緩緩開走了。
“請你轉(zhuǎn)告沙英雄,我這就去噶噠場,我要會會他!”一股莫名的怨氣涌了上來。我攥著圍巾幾個箭步追上去,沖坑衛(wèi)東大聲嚷嚷說。
我回旅社給老鄧打電話,墻上貼著一張貴州省地圖,那個噶噠場就在水西西北角。我三兩下收拾了東西直奔火車站,趕一輛綠皮車到了一個叫石坪的小站。這里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舉目四望,到處都是乳房一樣高聳的小山包。這兒也沒啥坪,石山倒是滿山遍地。站前壩子泥濘不堪,陣陣寒風(fēng)夾雜著碎雪撲面而來,我打了個寒戰(zhàn)。
壩前一小飯館開著門,一個小姑娘拿了把篾笆扇使勁兒往蜂窩煤爐子里扇風(fēng),我問了好幾聲她才應(yīng)聲。“噶噠場?我哥跑這段路的?!苯又?,小姑娘扯起喉嚨叫了幾聲,不一會兒,一個瘦精精、黃泥鰍樣的小伙兒揉著眼睛鉆了出來。
“噶噠場?你是‘色狼’吧?”“黃泥鰍”打著哈欠問。
“地圖上看這名字好耍,說來就來了?!?/p>
“啥子好耍喲?噶噠就是噶噠,噶噠是哪里的意思,你這也不懂?”“黃泥鰍”嘲笑我沒見識。說歸說,還是領(lǐng)我上了一輛破破爛爛的面包車。
面包車哼哼嗆嗆上了路,癩蛤蟆樣跳著。“黃泥鰍”嘴里哼著歌,大口大口吧嗒著葉子煙。窗外不時有穿著破舊,背著小山樣的柴草、紅苕藤的砍柴人和農(nóng)婦側(cè)身讓路,大多穿著粗布彝裝。胡鍋巴選這種地方隱姓埋名,也算是下苦功夫了。我心里嘆說。不一會兒,前面出現(xiàn)一塊敞亮的壩子和一片緊湊的房屋。“黃泥鰍”轉(zhuǎn)頭對我說:“噶噠場到了。”
下了車,我一片茫然。前方蹲著一個穿右衽大襟、披擦爾瓦(一種彝族服飾,形似斗篷)、斜挎煙包的彝族漢子——裙褲寬大,頭上的天菩薩直直地指向天空,嘴里的煙綹兒一口口吐出來又被狂風(fēng)轉(zhuǎn)瞬間刮得無影無蹤。我躊躇著往前走,剛過那漢子,那漢子兀地起身把我輕輕一摟,低聲說:“沙瑪爾呷!跟我走!”猛一聽沙瑪名字,我的心炸了一下。不好看他,只和他肩并肩往前走。
進了一家小院,一個標標致致的彝裝女子迎了過來。沙瑪爾呷過去和她說了幾句當(dāng)?shù)赝猎?,女子馬上改用普通話熱情招呼道:“歡迎歡迎!先歇息歇息吧。”她嘴上“請,請”著前面領(lǐng)路,帶我們穿過一截灰暗的走道上了樓,眼前豁然開朗。房間不大,但收拾得很亮堂。窗外是大片收割后的稻田,黃燦燦的谷茬兒間一群群麻雀飛來飛去?!皫煾?,您覺得怎么樣?”女子問我,眼睛卻望著沙瑪爾呷。
“你就說貴州話,我表弟走南闖北瞎照相,能聽懂的?!鄙超敔栠认癫荒蜔┑卣f。我便知道我該是沙瑪爾呷表弟,一個攝郎表弟了。
“還行!也住不了多久的?!蔽液熘f。
“好的,我沏茶去。對了,我叫小桃,師傅有什么事盡管找我?!迸犹鹛鸬卣f。這次是望向我了。
待那小桃走了,沙瑪爾呷掩了門,解了擦爾瓦,我這才細細看了他的容貌。歲數(shù)看著比我大不了多少,五短身材,背脊微駝,臉龐瘦削黝黑,稀稀拉拉的胡須微微發(fā)黃,布滿血絲的小眼睛深深地嵌在耷拉著的眼皮下,慵倦無神。這種人撒人堆里,真是一點兒不起眼,卻能裝啥像啥,天生的刑警料子。我還沒開口,沙瑪爾呷卻先說:“這個小桃,早年去南方攢了不少錢,前幾年回到噶噠場,開著這爿小店,做的興許還是老本行!”
我莞爾笑笑說:“難得她這樣刻苦!和特區(qū)相比,這兒實在是太苦寒了?!?/p>
沙瑪爾呷低聲說:“老弟!母豬街不在噶噠場,在天叫水附近一個壩子。原來就一個鄉(xiāng)場,這幾年礦山多了,云貴川的洗頭妹來了不少,逐漸成了條不是街的街。你那線索不新鮮,我早有掌握。你既然來了,就場上等著。”
我心一沉,接著就有些火氣了。正要發(fā)作,沙瑪爾呷突然沒來由地問舅舅身體還好吧、表妹婚禮幾時辦,等等。問著問著門就開了,小桃用托盤端了兩小碗黑乎乎的東西進來。我敷衍著和沙瑪爾呷搭訕,接過小碗說了謝謝。小桃剛走,沙瑪爾呷說:“我曉得你心里有氣,你要嫌冷清,先回水西等著也行?!?/p>
“沙英雄!”我開口想說點兒啥。
“就這樣定了。”沙瑪爾呷舉舉手,口氣是不容商量的。見我一臉尷尬,沙瑪爾呷擠了絲笑容,指指小碗說,“嘗嘗我們貴州擂茶吧?吃完我要睡一會兒。你要有閑心,可以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記住緊開口慢開言就行了?!闭f罷,沙瑪爾呷狠狠打了個哈欠,有氣無力地端起自己那只碗,連刨帶喝吃了大半。放了碗,兩腳后跟一蹭脫了膠鞋,扯過被子搭在肚子上閉了眼睛。旋即又睜開,懶洋洋說,“樓下那妖精,小心點兒?!?/p>
我苦笑一下沒有搭腔。肚子也餓了,干脆用心吃起擂茶來。茶還沒吃完,沙瑪爾呷已經(jīng)打起了呼嚕。興許是他脫了膠鞋的緣故,屋子里有股死魚的味道。不敢久留,我端了空碗下樓。
樓下沒見著小桃。我放了碗筷,走出小院,信步到場上走了幾圈。沒啥去處,便站在場口土坡上發(fā)呆。想這沙英雄一時半會兒也醒不了,我想申辯一下也找不著人。正懊惱著,聽得附近有女子在哼唱山歌:
郎騎白馬過大山,
腳蹬木葉對對翻。
走遍千山來約妹,
問妹心歡不心歡。
妹騎紅馬漂過江,
踏起浪花聲聲響。
四海漂流和郎見,
強過家里天天想……
搭眼一望,正是小桃。小桃蹲在溪邊,正涮洗一筐蘿卜青菜。想過去搭搭訕,腦海里閃過沙瑪爾呷剛才說的話,忙縮了腳往回走。風(fēng)越刮越大了,朔風(fēng)攪動高天上的烏云,翻江倒海般涌動著。要下大雪了!這么想著,心下更灰灰的了。
回到小院,小桃和一個打下手的小姑娘不緊不慢張羅著飯菜。見我進門,伸手遞過一個小筲箕,裝著滿滿的刺梨。刺梨是長在大山上的一種刺果,金黃金黃的像極了熟透的山梨,味道酸甜酸甜的。
“哦!謝謝!這東西我們那地方也有,叫‘糖果兒’的?!蔽医舆^筲箕,隨手剝了一顆。
小桃撲哧一笑,說:“四川人就是斯文。‘糖果兒’,好雅!”
“還是你唱的山歌好?!蔽倚πφf。
小桃臉一紅,掃我一眼道:“你聽我唱歌了?嗯,還是小時候聽的歌?!?/p>
我記著沙瑪爾呷的話,不再多說,抓幾顆刺梨返身上樓。沙瑪爾呷已經(jīng)醒了,正在換一雙登山鞋。見我回來,頭也不抬說:“那小妖精沒懷疑你吧?”我依舊苦笑一下算是作答,順手遞過刺梨。沙瑪爾呷抬眼看看我再看看刺梨,抓過來一揚手扔窗外了。
“看樣子你要進山?我為啥不能一起去呢?”我壯著膽子問了句。
沙瑪爾呷看也不看我說:“你不行!你不像干我們這行的。我第一眼看你就不像,和小坑一樣?!?/p>
“沙英雄!你實在是門縫里看人了。告訴你吧!我警校畢業(yè)馴過警犬照過相,大小案子也見過不少的。楊大菊那兒是我做通的工作,這你不懷疑吧?”我賭氣說了通話。見沙瑪爾呷也沒啥不自在,索性說,“你玩的這些套路我也懂,不過換身行頭罷了。我天遙地遠地來貴州,來這鳥不拉屎的噶噠場,是因為我是一名刑警——唯一見過胡鍋巴的警察。換你,你會轉(zhuǎn)頭回水西不?我只送你一句話,我不是累贅,絕對不是!”一口氣說完,我的胸口差不多要迸裂了。菊子的那條紅圍巾像一顆燒熱了的鵝卵石,一直揪著我的心。我想告訴沙瑪爾呷,我要親手把圍巾丟給胡鍋巴。我沒好說出口。
沙瑪爾呷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一番,帶上門走了。我不覺無名火起,你端哪樣架子呀?不就翻墻揭瓦玩變臉的功夫嗎?耍啥大牌嗎?還不好發(fā)作,畢竟是在人家地面上。再說,沙瑪爾呷這會兒好像也是焦眉愁眼的,我添啥亂呢?這樣胡思亂想著,小桃上樓招呼我吃午飯。下樓一看,沙瑪爾呷已端坐桌邊,身邊放著雙新膠鞋??创a子正合我這雙不大的腳,心里一喜。
“鄉(xiāng)場小店,有好客無好菜,將就對付一下。彝鄉(xiāng)人說怪酒不怪菜,米酒是我們自釀的,請多喝幾碗。”小桃拿了罐米酒過來。酒剛倒上,淡淡的醇香直往五臟六腑里鉆。我擔(dān)心喝酒誤事,拿眼看沙瑪爾呷,沙瑪爾呷已經(jīng)把自己的碗伸給小桃了。接了酒,爽快說:“喝點兒酒好,一會兒你要拍小韭菜坪遠景,要走不少路呢?!蔽抑肋@是沙瑪爾呷在放煙幕彈,便支吾著說好。說話間,小桃自己也倒了碗酒,和我們碰了下碗口挪一邊去了。貴州菜又酸又辣,很提口味。我和沙瑪爾呷悶頭喝酒吃菜,倒比平常多吃了些。
吃完飯回到房間,小桃已經(jīng)生了一盆炭火放屋里了。
“試試看,合腳不?”沙瑪爾呷把膠鞋往我腳下一扔,扯過被子又打起盹兒來。
“你這瞌睡也是沒完沒了的啦?!蔽易焐险f著話,一邊試了鞋,好合腳的。想說聲謝謝,沙瑪爾呷又打起呼嚕來。
風(fēng)是越發(fā)地大了,窗外一簇楓葉在狂風(fēng)中劇烈地搖曳扭動著,窗欞也跟著啪啪直響??芍灰L(fēng)一停,屋里就會有一種讓人窒息的寂靜。床鋪很干凈也很暖和,試著和沙瑪爾呷那樣閉上眼睛,沒過一陣,還真睡著了。正迷糊間,聽得有動靜,起身一看,沙瑪爾呷已經(jīng)穿戴齊整了。一看時間,剛下午三點。
“嗨!三十九碼的鞋也能穿,我十三歲就穿這碼子了?!鄙超敔栠纫娢业派夏z鞋,嘲笑道。
“‘腳大江山穩(wěn),手大定乾坤?!阅闶巧秤⑿畚沂菬o名小卒!”我調(diào)侃說。
小桃又沒在院里,沙瑪爾呷給小姑娘說了聲房間留著,我們?nèi)トゾ突?。不待小姑娘搭腔,沙瑪爾呷頭里走了。
天空紛紛揚揚下起了鵝毛大雪,我倆下到溪邊,邁過溪水上的石跳磴,往對面的山溝走去。山溝很深,空蕩蕩的山谷只有我倆走著。積雪已經(jīng)沒過腳背,凄厲的雪風(fēng)在我們身上揉來磨去,像要把我們當(dāng)洗衣桶里的濕被單扭干甩盡一樣。走了十來里死一般沉寂的山谷,來到一面斜坡上。沙瑪爾呷指指遠方,說:“你看!那就是小韭菜坪?!表樦种傅姆较蛲?,一道起起伏伏的雪山出現(xiàn)在混沌一片的天際,銀裝素裹橫陳天穹。“好個貴州屋脊!可惜我不得相見喲?!蔽覈@道。
“這也不難,今晚抓不著胡鍋巴,你只管去爬小韭菜坪好了?!鄙超敔栠瓤纯幢?,幽默道。
“那我寧可留著下次上去,也要逮著他?!蔽掖謿庹f。
不知不覺中,我們走了快三個小時,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沙瑪爾呷加快腳步,我緊趕慢趕跟上,一會兒出了溝谷。
“母豬街到了?!鄙超敔栠揉止疽宦暋?/p>
不遠處陡然有了塊平壩和一片片磚瓦房。雪風(fēng)刮過,炊煙裹著黃葉和雪花飛沙走石一般。沙瑪爾呷尋了個背風(fēng)處一屁股坐下,從煙包里摸出對講機,調(diào)了頻道開始用土話呼叫。沒呼幾聲對講機里有了應(yīng)答,聲音清晰,看樣子對方也不遠。“我的人!我有一幫人馬,我們給自己取了個名字,‘林貓突擊隊’!”沙瑪爾呷咧嘴一笑說。我心里一喜,看架勢今晚有戲。果然,沙瑪爾呷站起來,從煙包里又摸出望遠鏡向母豬街張望。看了會兒順手把望遠鏡遞給我,指了他看的方向說:“看丁字路口,那兒是‘月月紅’!我的人已經(jīng)到位,我們只管接應(yīng)。”我舉起望遠鏡,眼前除了塵霾一般的雪霧,啥也看不清楚。還不好疑問,細細看了一陣才放下望遠鏡。
“好吧!讓那家伙快活快活,這是他這輩子最后一次快活了。”沙瑪爾呷收了望遠鏡,遞給我一塊面包和一小瓶酒,我們一塊兒一口面包一口酒吃了起來。沒吃幾口,對講機里突然急火火地有了聲音。沙瑪爾呷呼地站起來,把面包、酒瓶往地上一扔,大聲說:“走走走!到手了?!?/p>
我隨沙瑪爾呷高高低低往前跑,不一會兒到了一條機耕道邊。對面窸窸窣窣疾步走來七八條漢子,都一身黑衣黑褲,中間夾著個戴手銬、穿紅色羽絨服的人。近得前來,沙瑪爾呷一把拽過羽絨服,打開手電筒照到他臉上。“是他嗎?”沙瑪爾呷甩頭問我。我一時不知咋辦,只盯那人眼睛看,希望他能剜我一眼??赡羌一镪裰X袋,看也不看我。沙瑪爾呷狠狠瞪了我一眼,像要噴出火一樣。情急之下,我用我們干壩子土話大聲問:“胡鍋巴!認得我噻?我是‘狗娃’!”那家伙顯然愣了下,腦袋還是耷拉著。我再沒了主意。沙瑪爾呷沒了耐心,他從腰間抽出把五四式手槍抵住那家伙腦袋。不待沙瑪爾呷問話,我牙槽一酸,嚯地摸出紅圍巾,猛一下塞到那家伙眼前?!昂伆停≌J得它不?”那家伙像被圍巾燙著了一樣抖地閃了閃臉,轉(zhuǎn)頭剜了我一眼。我驚奇地看到,他的眼神除了惶恐,竟然還帶著一絲驚喜。只這一眼,我確認他是胡鍋巴無疑了。“胡鍋巴!跟菊子一路回四川吧!”我恨恨地說。話音剛落,沙瑪爾呷一揮手,一行人把胡鍋巴連推帶拽地照原路往回趕。匆忙間我回頭望了望母豬街,那兒一片人喊狗叫,似乎燈火也亮了起來。不敢多看,我緊緊跟上沙瑪爾呷。
溝里的雪更厚了,一行人牛一般喘著粗氣跑出溝谷回到噶噠場,一個個差不多都挪不動腳了。我更是雙手撐著膝蓋,喘得直打干噦。沙瑪爾呷也喘得不行,卻一直用對講機不耐煩地吆喝著啥。一會兒,兩輛面包車飛馳而來,沙瑪爾呷吆喝著讓人把胡鍋巴往車里塞,然后指揮另一臺車撲向小桃的院子。我一時不知咋辦,猛聽得那邊小桃呼天搶地在哭喊,便本能地跑了過去。
小桃的店外邊圍了不少的人??有l(wèi)東帶著幾個便衣刑警正把小桃往外拽,小桃雙手摳住門柱子,死活不撒手。沙瑪爾呷幾個箭步過去,揚起手照小桃肩膀重重一拍。小桃回頭一看,剎那間就愣了,雙手也撒開了。趁這當(dāng)兒,沙瑪爾呷瞪了眼坑衛(wèi)東,劈手奪過他手里的手銬麻利地給小桃戴上。場上的人越圍越多,小桃又開始號叫起來。沙瑪爾呷和一個林貓突擊隊員半拖半架地把小桃拉到車邊推進了車廂。我還在猶豫,沙瑪爾呷一掌把我拍進車里,然后自己跳了進來。車燈大開,朝著漸漸聚攏的人群沖了過去。
車越開越快,沙瑪爾呷佝僂著腰還在一個勁兒地催促。車前車后三三兩兩有了奔跑的人,不一會兒越來越多,有人用土話大呼小叫,小桃也拿腦袋往車上嘣嘣撞。沙瑪爾呷探出頭高聲吼了些土話,不大奏效。他側(cè)身掏出手槍,拉上膛后朝天上扣動扳機,偏偏卡殼了。他轉(zhuǎn)身瞪了我一眼。我急忙抽出我的手槍,探出窗外,朝天放了幾槍?;鸸忾W過,車里彌漫起一股淡淡的硝煙味兒。尾追的人漸漸稀少,小桃也安靜下來了。
面包車一前一后很快到了石坪,沿著河岸頂風(fēng)冒雪一路向東,車速也漸漸慢了下來。沙瑪爾呷這才頹坐到我身邊,接過一個隊員遞過的煙,咧嘴笑了。他一笑,車里其他人也跟著笑了起來。駕駛員擰了下音響,車里猛地響起羅大佑的《戀曲1990》。我一直不太喜歡這首歌,這下聽得,格外地帶勁兒。我一時忘了胡鍋巴忘了小桃,也跟著沙瑪爾呷和林貓們吼了起來。歌聲響亮,仿佛要把車頂掀翻一般。
車到水西城,辦完關(guān)押手續(xù),天已放亮。連續(xù)十多個小時奔跑,我們又累又餓。瞥見看守所對面有家米粉店,不由分說進去,每人要了兩碗雙料的遵義羊肉米粉,吸吸溜溜吃了。我堅持付了賬。沙瑪爾呷打了飽嗝打哈欠,拍拍我肩膀,笑著說:“現(xiàn)在我該叫你狗娃還是徐志摩呢?”
“叫我表弟好了!只當(dāng)我真有了你這個彝族表哥!”我哈哈一笑說。
“我讓人把楊大菊的骨灰?guī)砹?。你把她帶回四川吧!”沙瑪爾呷臉上掠過一絲憂色說。
“嗯!我也有這意思?!?/p>
“來吧表弟!用你的相機我們合個影?!鄙超敔栠日褡饕幌拢н^一旁的坑衛(wèi)東,指著我脖子下的理光KR5說。
“相片沖出來后寄我一張,記住……”沙瑪爾呷提醒說。
“我曉得!你是馬賽克人物。我珍藏起來,一個人看好了。”我打斷沙瑪爾呷的話說,“但愿你和你的‘林貓’能追到四川追到我們川東來!還有小坑,我請你們喝酒?!?/p>
“你也隨時來黔西北,韭菜坪還等著你呢!”沙瑪爾呷朗聲說。
照完相,我和沙瑪爾呷站在雪地里握手告別。四下渾渾茫茫,影影幢幢,一派雪國景象。沙瑪爾呷的手,火鉗一樣瘦巴巴的。堅硬,也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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