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風(fēng)流Past Stories
立秋時節(jié)讀了北宋書家薛紹彭《元章召飯?zhí)?。讀帖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細(xì)讀此帖,筆墨線條中,文人間的交往、寫信人的性情、不加修飾的生活細(xì)節(jié),有時還有“不可與外人道”的私密性,就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
薛紹彭寫這信札的緣起是米芾組了一個飯局,請幾個好友吃飯。巨濟(jì)不太想去,薛紹彭便寫了封信差人送給友人,囑咐巨濟(jì)一定要去:
元章召飯,吾人可同行否?偶得密云、小龍團(tuán),當(dāng)攜往試之。晉帖不惜俱行。若欲得黃筌《雀竹》,甚不敢吝。巨濟(jì)不可使辭。紹彭又上。
信札大意如下:
米芾請大家吃飯,我們還是一起去吧。我有“密云”與“小龍團(tuán)”這兩款名茶,一并帶上,大家試試口感。還有我收藏的那件晉人法書,不怕被米芾搶走,也要帶上。還有黃筌《雀竹圖》,我也不會小氣,也帶上給你們看看。巨濟(jì)啊,你就千萬不要再推辭,一定要來。
帖子寫在粉箋紙上,青銅紋飾的瓶子,插著數(shù)枝寒梅,因這粉箋的緣故,一時風(fēng)雅得緊,似乎風(fēng)一掠過,還能聞到那清冽的梅香。又因久遠(yuǎn)的年代、斑駁的時光,就好比山野的綠正在暮色里淡去,天地似乎藏著許多心事,一時蒼茫起來。
米芾組的飯局,薛紹彭奉上“密云”與“小龍團(tuán)”,須知這兩款俱為當(dāng)時風(fēng)行之名茶,又是元祐年間哲宗賞賜臣子之珍物。那日,“密云”“小龍團(tuán)”以甘甜清冽的泉水煎之,茶湯綿柔香醇。幾杯熱茶喝下,如置曠野之間,醉意頓然消減,一種平和、舒適的茶氣在流淌。
北宋文人飯局的意趣不僅在于此。此處薛紹彭在信札中用了“晉帖不惜俱行”,還有就是五代后蜀黃筌《雀竹圖》。這些而今對我們而言是重磅級的收藏,在北宋的飯局中,相互交流收藏書畫與品茶,是飯局的意義所在。
巨濟(jì)是北宋畫家劉涇的字,是蘇軾與米芾的好友,善作竹石。薛紹彭,則是與米芾齊名的書家。米芾嘗言:“世言米薛或薛米,猶如兄弟或弟兄?!币鉃樽约号c薛紹彭書畫造詣相當(dāng)。至于巨濟(jì)究竟有無赴米芾的飯局,已經(jīng)不得而知。帖子里說的米芾可能會搶走晉人法書,這也并非空穴來風(fēng)。畢竟,米芾曾從蔡京長子蔡攸手里搶過王羲之《破羌帖》(又名《王略帖》),并為之寫下風(fēng)神俊秀的行楷《破羌帖跋贊》。
宋葉夢得《石林燕語》記述當(dāng)年此事,說的是米芾曾去真州拜謁蔡攸。當(dāng)時舟行江中,群山林立,山峰明凈,蔡攸或許忽有江山壯闊之感,一時興奮,取出自己珍藏的《破羌帖》與米芾共賞。這是東晉永和十二年(356)王羲之的手跡。
米芾見王羲之真跡,先是提出以自己的藏畫做交換,對方不肯。米芾說:“公若不見從,某不復(fù)生,即投此江死矣?!币簿褪悄闳绻煌?,我要投江而死。并“大呼,據(jù)船舷欲墜”,大喊著,沿著船舷要跳下去。蔡攸嚇得立即把帖給了米芾。
米芾有“米顛”之稱。他的“顛”,顛在他自己的愛好里面。他聰明、有趣,甚而狡黠、耍賴。遇到自己喜歡的東西,插科打諢、巧取豪奪已是不爭的事實。后世流傳晉唐法帖,大凡有米芾鑒賞或收藏,也都有魚目混珠之嫌。
乾隆皇帝“三希堂” 傳為王獻(xiàn)之墨跡《中秋帖》,就被認(rèn)為是米芾臨本。后世認(rèn)為這是米芾從他收藏王獻(xiàn)之《十二月帖》墨跡中臨寫其中22個字,看上去意態(tài)紛呈、婉轉(zhuǎn)跌宕,達(dá)到亂真的效果。
米芾《畫史》也專門介紹幾種書畫造假的辦法。曾敏行《獨醒雜志》說:“米元章有嗜古書畫之癖,每見他人所藏,臨寫逼真。”擁有“寶晉齋”這么多的晉唐古本的米芾,也常向人借得古書畫,臨摹后,將臨摹本給人,真跡留下,造假而不留痕。這些為后人所議論的故事,使得米芾千百年來,始終先作為一個活生生的率性的人,然后才是大藝術(shù)家而存在。
再讀薛紹彭《元章召飯?zhí)罚镉袝x人法書,有黃筌《雀竹圖》,有好茶“密云”“小龍團(tuán)”,更有著有趣的人,那么遙遠(yuǎn)的北宋米芾召集的飯局了。
有時讀帖,眼前的字突然模糊起來。我們或多或少有著些許心事,在暮色時分突然不忍提及,只好別過臉,看舊紙堆盡是行草篆隸或細(xì)筆小楷。面前的人們并非毫不知情,難免會感受到點六朝余韻,那就任這筆墨在內(nèi)心一點點消散著流光金影般的心意。
(作者就職于浙江美術(shù)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