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金銀工藝是我國古代漢族金屬細工裝飾技法之一，最早見于商周時期，興盛于春秋中晚期，其制作工藝分為嵌入法和涂裝法。錯金銀工藝主要用于裝飾青銅所制的各種器皿、車馬器具及兵器等器物，一經出現(xiàn)，就受到了當時社會各階層人士的歡迎，是我國青銅時代的一段動人華章。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我國由奴隸制社會向封建制社會轉變的重大變革時期，各諸侯國銳意進取、競相改革，民族融合、文化整合，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波瀾壯闊的政治局面，促進了新舊制度的更替和文化藝術的繁榮。大膽改革和自由發(fā)展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一個顯著特點。

中山國歷史文化簡介

據(jù)史料記載，中山國原稱鮮虞，后稱中山，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北方少數(shù)民族白狄族鮮虞部建立的一個諸侯國，位于今河北省的中部、太行山東麓一帶，因城中有山而得名。當時諸侯爭霸、群雄迭起，中山國仍能長期馳騁于大國之間，并且成為僅次于燕、趙、齊、楚、魏、韓、秦等七雄的“千乘之國”，足以證明它是戰(zhàn)國時期七雄之外的又一強國，因此也有“戰(zhàn)國第八雄”之稱。在烽煙四起、群雄逐鹿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山國幾度立國，強盛一時，成為中華民族歷史上民族大融合不可或缺的一章。

作為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國家，中山國存在于公元前4世紀至公元前3世紀。在200多年的政權存續(xù)時期，中山國創(chuàng)造了獨具特色、光輝燦爛的中山文化。中山國的神秘、中山國青銅器的精美、中山國的悲歌慷慨，使著名學者郭沫若先生神往不已。他曾為我們留下這樣一段詩情畫意的文字：“中山是個藝術的民族，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它那深沉悲壯的歌聲，它那婉約清麗的琴聲，它那婀娜多姿的舞步，我們無緣傾聽和欣賞了，只有屬于兩千年前那些精美絕倫的遺物還留在我們的視線中，不時提醒我們：腳下這塊土地上，曾經有一個叫白狄的民族，建立了一個盛極一時的國家。如今，一切的繁華都如那春日的小雨，隨時光的流逝隱遁于地下，我們努力地去想象那曾經的亭臺樓閣，那曾經的金戈鐵馬，那曾經的絲弦笙歌……”

中山國是一個富有藝術氣息的地方?！妒酚洝へ浿沉袀鳌分杏涊d：“中山地薄人眾，猶有沙丘紂淫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機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戲，悲歌慷慨，起則相隨推剽，休則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為倡優(yōu)。女子則鼓鳴瑟，跕屣，游媚貴富，入后宮，遍諸侯。”中山國出土文物數(shù)量眾多、種類豐富、價值極高，以“中山三器”（刻銘鐵足銅鼎、刻銘夔龍紋銅方壺、刻銘銅圓壺）為代表的19000余件精美臻品，是中山國先民揮灑自己的氣韻和才情，融注自己的智慧和思想，創(chuàng)造出的屬于自己的超凡藝術，其中的錯金銀工藝不僅達到了當時手工藝技術的巔峰，還蘊含著中山國獨有的精神文化內涵。

獨具特色的

北方游牧民族文化基因

從公元前110年開始，持續(xù)了近200年的寒冷期，迫使生活在中亞和西亞遼闊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逐步向東遷徙。這些游牧民族進入我國陜北地區(qū)后，逐步與當?shù)孛褡逑嗳诤?，形成了我國歷史中所記載的“戎狄”，后經不斷分化，形成了長狄、赤狄和白狄3個主要族群。聚集于陜北地區(qū)的白狄，迫于秦國在關中平原不斷擴張的壓力，逐漸向晉國的腹地遷徙。其中一支在五臺山下、滹沱河上游一帶與當?shù)鼐用裨俣热诤希d起了一個叫鮮虞的強大部落。不久，晉國感受到這個能征善戰(zhàn)的游牧民族的威脅，便采用“和戎政策”——用和平的以貨易土的方法兼并戎狄土地，迫使白狄族群不得不再次向東遷徙。他們跨過了太行山，在今石家莊市新城鋪一帶停留下來，經過不斷地吞并與戰(zhàn)爭，以鮮虞為首的部落統(tǒng)一了其他白狄部落，建立了一個名為“中山”的國家。

石家莊市平山縣三汲鄉(xiāng)中山國王厝墓中出土的、河北省博物院的頂級收藏、中山國獨有的青銅器——錯銀銅雙翼神獸（共兩對4只），堪稱戰(zhàn)國藝術精品。錯銀銅雙翼神獸高24.4厘米，長40.1厘米，曲頸昂首怒吼，兩肋生翼，臀部隆起，四肢弓曲，躍躍欲起，仿佛下一秒就要騰空而起，直沖云霄。有意味的是：這4只錯銀銅雙翼神獸的造型和裝飾都體現(xiàn)出濃厚的域外文化因素。著名歷史學家、考古學家李學勤在《瑰麗絕倫的戰(zhàn)國中山青銅器》一文中指出：“這種神獸形象具有中國北方民族及斯基泰—西伯利亞式藝術的特色，與獸身鷹首的格里芬屬于類似母題和同一藝術風格?！敝脊艑W家李伯謙也曾說：“中山國的雙翼神獸，反映了什么東西呢？我覺得可能是受西亞地區(qū)的一些影響，比如說土耳其、伊朗、阿富汗這一帶的（影響）?！?/p>

錯銀銅雙翼神獸體現(xiàn)出的文化內涵，充分體現(xiàn)了中山國是一個耿烈、勇武、悲歌慷慨且富于想象力和藝術創(chuàng)造力的民族。錯銀銅雙翼神獸通身錯銀，身軀飾卷云紋，獸翼有長羽紋，背部裝飾兩只左右對稱的錯銀鳥紋。獸身底部鑄有銘文，記載了器物的制作時間、工匠及監(jiān)造官吏等。這種形象并非生活當中的真實動物，它們看上去像是獅子，卻長著一雙翅膀，仿佛隨時都會發(fā)出怒吼，展翅飛騰。錯銀雙翼神獸的現(xiàn)世，讓中山先民的奇幻想象力與中山國的神秘威嚴穿過千年歷史，越過歲月滄桑呈遞到后人面前，不僅體現(xiàn)出中山國威猛、沉雄、悲壯的民族性情，同時也展現(xiàn)出濃厚的西亞草原文化因素。

北方游牧文化與漢文化的融合，草原文化影響下的本土創(chuàng)新

從地理位置分析，據(jù)《史記·貨殖列傳》中記載：戰(zhàn)國至西漢初期，我國劃分有“山東”“山西”“江南”和“龍門碣石以北”4個經濟區(qū)，其中“龍門碣石以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無疑是屬于牧區(qū)地帶。而今石家莊以南地區(qū)，從商代以來，一直是經營農業(yè)的華夏族主要活動區(qū)域之一。中山國位于碣石至龍門這條線的南北，是一個既營農業(yè)又兼牧業(yè)的國家。

從歷史角度分析，中山國號稱“戰(zhàn)國第八雄”，但其早期，作為白狄族鮮虞部落建立起的部落國家，中山國曾被中原諸雄多次打敗，幾次被滅。記載于西漢劉向《說苑·辨物》中翟荼與趙簡子的談話，提到中山“其國數(shù)散”，可知中山國曾多次滅國多次復國。春秋末年，被晉國擊??；戰(zhàn)國初期，被魏國占領；戰(zhàn)國末期，被趙國覆滅?？梢哉f，在中山國200多年的國史中，一多半都是戰(zhàn)爭史。這里需要指出的是，中山國前期先后幾次亡而不散，且不久又復國的主要原因是：當時的鮮虞部以畜牧業(yè)為經濟基礎，一旦戰(zhàn)爭失敗，便將其賴以生存的牧群轉移至太行山深處，因此其國雖亡但經濟基礎尚存。鮮虞族在保存了經濟基礎的條件下，為了民族的生存和發(fā)展，仍保持部落的社會組織。因而事實上，鮮虞族始終作為一個政治實體存在著，待其本身強大到一定程度，且在外部環(huán)境有利的條件下，便可東下太行，一舉復國。

受地理環(huán)境和鮮虞族傳統(tǒng)生活習俗影響，中山國境內牧業(yè)和農業(yè)并存發(fā)展——北部以牧業(yè)為主，南部以農業(yè)為主。中山桓公定都靈壽后，中山國在政治、經濟上穩(wěn)定了近70年之久。這一時期，中原民族的手工業(yè)和農業(yè)生產大量傳入中山。同時，春秋戰(zhàn)國以來中原文化中勃發(fā)的理性精神，也給中山文化極大的啟迪。中山國一方面積極吸納中原文化的精華，發(fā)展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和道德觀念；一方面改革政治，在強國的夾縫中縱橫捭闔。在與中原文化的交流碰撞中，中山國產生了獨有的文化氣韻，既有游牧文化的彪悍與雄健，又有漢文化的婉麗與柔和，表現(xiàn)在藝術品上，則以中山王厝墓出土的錯金銀四龍四鳳銅方案為典型。

錯金銀四龍四鳳銅方案，是中國最古老的家具之一。整件銅方案以龍、鳳、鹿作裝飾，風格清新明快，造型復雜多變，突破了商周以來青銅器動物造型的傳統(tǒng)表現(xiàn)手法，構思新穎奇特，動靜結合，疏密有致，形成龍飛鳳舞的生動景象。它充分體現(xiàn)出原本為北方游牧民族的中山人在對中原文明兼收并蓄的過程中所迸發(fā)出的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銅制案座的中心構架以龍鳳為主體。4只矯健的神龍前肢撐立，頭頸分向四方，挺立在由4只梅花鹿承托的環(huán)形圓盤上。小鹿兩牡兩牝，相間等距離環(huán)列，側臥昂首向外，身飾鹿皮斑紋，四肢蜷曲，神態(tài)溫馴，內側有與環(huán)形座吻合的槽。環(huán)形座下有內折邊，緊密嵌入小鹿的內側槽中，邊下設有環(huán)列等距的4對方孔，可由方孔穿釘或榫固定漆木板面。龍張口伸舌，身分左右向兩側盤桓，雙尾反鉤頭上雙角，肩上雙翼聚于中央連接成半球形。每兩只龍尾結合處形成的圓環(huán)中，一只鳳頭引頸而出，頭頂花冠、頸飾花斑羽紋、翅上裝飾長羽紋、垂尾花翎修長，生動華麗。龍鳳扭結盤繞，翼尾相接，姿態(tài)優(yōu)美。鳳鳥雖不構成案座的基本結構，但起著非常重要的輔助作用。一方面，它位于方案旋轉線條的交叉點，增強了畫面的變化； 另一方面，又打破了原有單純的流動曲線，大大豐富了方案的裝飾結構。4條龍頭上各有一個仿照木構建筑挑檐結構制成的一斗二升式斗拱，承托方形案框，完成了案架由圓形底座到方形案面的完美過渡，可謂匠心獨具，展現(xiàn)出方圓之間的極致之美。

金戈鐵馬、慷慨悲歌，

融入燕趙兒女骨血不屈不撓、頑強自立的精神

周威烈王十二年（公元前414年），經過中山國幾十代人的努力，中山國的國君中山武公終于獲得了周天子的冊封，這個名為“中山”的諸侯國由此正式登上歷史舞臺，開始在太行山東麓及華北平原上嶄露頭角。200多年的崢嶸歲月之中，中山國為燕趙歷史抒寫了絢麗的篇章。它生于患難，被大國所欺而變強，為強國占領又復生，其不屈不撓、頑強自立的精神世所少見。

今天，人們一提到燕趙文化，就聯(lián)想到“悲歌慷慨”。追根溯源，這4字首出中山，本是用以形容中山的音樂藝術風格。除了《史記》有所記載，《呂氏春秋》對此也曾描述。中山早期，晉太史屠黍曾對周威公說：“中山之俗，以晝?yōu)橐梗砸估^日，男女切依，固無休息，康樂歌謠好悲......”由此可以看出，中山樂調之“悲歌慷慨”早有傳統(tǒng)。究其歷史淵源：中山鮮虞族剽悍雄健，有及時行樂的傳統(tǒng)習俗，加之這里的殷商王族遺民因失落與“奢侈腐化”，似乎也愿意沉浸在悲歌之中。于是游牧民族的“慷慨”與農耕貴族的“悲涼”在這里融合沿襲，形成特有的藝術風格。另外，中山地域處在中國北方，以山文化的雄渾厚重為依托，又是自古多爭戰(zhàn)之地。農業(yè)文明和游牧文明在這里激烈碰撞，人們在金戈鐵馬中生存發(fā)展，經受了千年的洗刷、磨礪，其性格絕不可能為柔弱和纏綿，注定是“秋風瘦馬薊北”，是深沉、悲涼、高亢。這種性格融于后世血脈，形成了淳厚樸訥、不屈不撓、頑強自立的精神。

20世紀70年代，在中山王厝墓的考古中，工作人員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些因大火而碎裂的銅片。經過專家的辛苦工作與修復，“頂級國寶、千古一圖”的“錯金銀銅版兆域圖”重獲新生。所謂“兆域圖”就是王公貴族的墓地圖。這塊“錯金銀銅版兆域圖”鑲嵌著金絲銀線，厚1厘米，重達30余千克。上面圖文均由金銀鑲嵌，并且對陵墓的名稱，宮室的尺寸、位置及構造都做了細致的描繪。歷史上，中山王厝在相邦司馬赒的輔佐下，勵精圖治，將中山國推向輝煌。這塊“錯金銀銅版兆域圖”仿佛是中山王厝對自己死后理想國度的規(guī)劃，希望自己的國家不畏艱難，在諸侯爭霸、群雄迭起中頑強自立。

秋風吹散了悲涼的歌聲，所有精美與繁華被黃土細細密密地掩埋。雖然，中山王厝的理想國度最終沒有實現(xiàn)，然而，中山人散入燕趙大地，成為燕趙豪情志士的一分子，他們頑強的斗志、不屈的精神和民族凝聚力融入了燕趙兒女的血脈，在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中生生不息。

本文系2024年度石家莊市社科專家培養(yǎng)項目立項課題（編號：2024zjpy68）。

[作者單位 石家莊市美術館（市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