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jié)目多多的“十一”長假過去了。剛剛過去，就有另一個節(jié)目接踵而來——諾貝爾獎，六個諾貝爾獎陸續(xù)發(fā)布。

不用說，其中爭議最大的就是文學獎。俗話說“文無第一”，全世界誰寫得最好并沒有絕對客觀的標準。實際上若干獲獎?wù)咭沧屓耸剂衔醇?。以致有人說諾貝爾先生何必惹這個麻煩，設(shè)立什么獎不好，而主要鼓搗化學炸藥的他偏偏設(shè)立哪門子文學獎！

可我覺得這恰恰是諾貝爾先生非同凡響的地方。他在遺囑中沒設(shè)經(jīng)濟學獎而設(shè)文學獎，這意味著，諾貝爾先生看重的不是鈔票不是股票不是GDP，而是小說詩歌，是文學藝術(shù)。難道這不正是他的遠見卓識、他的偉大之處嗎？這是因為，其他獎項都是關(guān)于科學和政治的，唯獨文學獎關(guān)乎人心，關(guān)乎人的心靈、人的精神、人的靈魂。諾貝爾先生顯然知道，即使化學再發(fā)達、物理學再先進、醫(yī)學或生理學再高端，那也是很難醫(yī)治和拯救人的心靈的。進而言之，哪怕再呼吁和平，而若人心、人性出了毛病，和平也無從談起。

也許有人想問諾貝爾為何沒設(shè)數(shù)學獎呢？據(jù)說與他愛情受挫有關(guān)。諾貝爾先生曾跟一個小他十三歲的女孩談戀愛，豈料不知何故，女孩跟一位數(shù)學家跑了。受此打擊，諾貝爾終生未婚，也因此對數(shù)學懷恨在心。謝天謝地，那位女孩總算沒跟文學家或文學翻譯家跑了。更要謝天謝地，那位女孩總算跟誰跑了。假如沒跑而乖乖同諾貝爾結(jié)了婚，那么諾貝爾的920萬美元遺產(chǎn)很可能不會用于諾貝爾獎。這對諾貝爾先生的個人生活固然不幸，但這一不幸成就了人類文明史上的大幸。

剛才說到文學翻譯家，其實那位女孩兒跟文學翻譯家跑了也一點兒不礙事，莫如說那是翻譯家的大幸。因為諾貝爾文學獎壓根兒沒把文學翻譯家包括在內(nèi)。即使包括在內(nèi)，也沒我這個焦頭爛額的小翻譯匠什么事。我固然不但搞翻譯，也搞點兒文學創(chuàng)作，例如也寫了七八百篇散文雜文小品文什么的。問題是，哪怕這個世界再充滿不確定性、偶然性以至荒謬性，我靠這個撈得諾獎的可能性也肯定是零。可你說怪不怪，至少近十五年來，每年我都和諾獎糾纏不休。原因沒別的，無非是因為我翻譯了村上——據(jù)說是世界上獨立翻譯村上作品數(shù)量最多的翻譯匠——采訪我或要采訪我的國內(nèi)媒體就不說了，日本媒體就有好幾家，諸如共同社、時事社、朝日新聞、讀賣新聞等等，十五年來每年都在諾獎公布的前一天打電話預約，約定倘村上獲獎了，可得第一個接受他們的采訪。采訪提綱也提前告訴我了，如村上文學在中國走紅的原因等等。

不過也有例外，例如2012年居然問我“你是希望莫言獲獎還是希望村上獲獎呢？”你說這叫我怎么回答。不用說，村上獲獎對我有實際好處。一是經(jīng)濟上的。村上獲獎了，獎金我誠然瓜分不到，但拙譯肯定賣得更火，印數(shù)稿酬自然多出幾張大鈔；二是名聲上的。起碼主管科研的副院長甚至校長大人都有可能對我綻放久違的笑容：噢，原來你小子偷偷摸摸鼓搗諾獎大腕啊！喏，我這個譯者臉上有光吧？但2012年不同，同胞兼半個山東老鄉(xiāng)的莫言兄登臺了。于是我略一躊躇，最后這樣回答：莫言和村上哪位獲獎我都歡喜我都衷心祝賀。若村上獲獎，我作為譯者臉上有光；若莫言獲獎，我作為同胞臉上有光。進而言之，重要的不是村上獲獎還是莫言獲獎。重要的是東亞以至整個亞洲文學，半個多世紀以來從未像現(xiàn)在這么幸運過、風光過——中國的莫言和日本的村上同時出現(xiàn)于此。這兩座并立的高峰無疑標示著亞洲文學在世界上的影響與高度。

作為結(jié)果，莫言獲獎了，村上沒獲獎，至少從2010年以來連續(xù)十幾年與諾獎無緣。即使此刻的你也難免想問：既然村上這么好那么好，可他為什么始終沒能撈得諾貝爾文學獎呢？關(guān)于這點，其實任何解答都純屬猜測，那么也請讓我順便猜測一下。我猜有可能因為英譯本沒能充分譯出村上文體獨特的藝術(shù)性。你別說，這還真不完全是我瞎猜一氣，我有證據(jù)。例如村上小說英譯本的主要譯者和研究者、哈佛大學教授杰·魯賓曾深有感觸地說：村上小說“完全無法做到所謂的‘逐字直譯’。因為外來語使用片假名拼寫，有些材料在日文里便具有撩人的外國語調(diào)和長相，但當譯‘回’英文、混雜在其他英文字之間時，它們便全然喪失了這些特質(zhì)?！边€說“村上風格接近英文，反而為將它譯‘回’英文的譯者帶來難題：使其風格在日文中顯得清新可喜的最重要特質(zhì)，恰好就是在翻譯中會流失的那個部分?！?/p>

這意味著，村上小說的文體藝術(shù)在英譯本中大大打了折扣。這樣，注重文體的藝術(shù)性和創(chuàng)新性的諾獎評委怎么可能把諾獎這頂桂冠戴在村上頭上呢？而中譯本哪怕譯出一朵花來——純屬假定——也在諾獎評審中派不上用場。唯一懂中文的評委馬悅?cè)粠啄昵安恍胰ナ懒恕?/p>

那么村上本人對獲諾獎是怎么看的呢？早在2003年初第一次見村上的時候我當面問過他如何看待獲諾獎的可能性（那時就已經(jīng)有這種呼聲了）。他回答“可能性如何不太好說，就興趣而言我是沒有的。寫東西我固然喜歡，但不喜歡大庭廣眾之下的正規(guī)儀式、活動之類。說起我現(xiàn)在的生活，無非乘電車去哪里買東西、吃飯。吃完回來。不怎么照相，走路別人也認不出來。我喜愛這樣的生活，不想打亂這樣的生活節(jié)奏。而一旦獲什么獎，事情就非常麻煩。因為再不能這樣悠然自得地以‘匿名性’生活下去。對于我最重要的是讀者。而且諾貝爾文學獎那東西政治味道太濃，不怎么合我的心意。”

不過假如有一天果真獲獎，哪怕再不合心意，我猜想村上恐怕也還是要去斯德哥爾摩發(fā)表演講的。講什么呢？川端康成講的是“美麗的日本和我”，大江健三郎講的是“曖昧的日本和我”。那么村上呢？我猜他十有八九要講“虛無的日本和我”。二十九年前他就在《舞舞舞》中描繪過相關(guān)場景：“頒獎致辭在瑞典國王面前進行……陽光普照，冰川消融，海盜稱臣，美人魚歌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