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中的意象種類繁多,有動物、植物、天文等。翻譯家許淵沖依據(jù)“三化法”,直譯與意譯相結合,對《詩經(jīng)》的意象翻譯進行了靈活的處理。這些處理雖比較成功,但對比原文還是存在不少差異。作為中國文學的源頭,《詩經(jīng)》在世界上有著獨特的歷史文化地位。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看,《詩經(jīng)》中的意象翻譯圍繞兩個核心問題展開,一個是原文中的意象,一個是潛在讀者眼中的意象。它們是否一致,決定了意象是否可以在翻譯中再現(xiàn),并為目標讀者所理解。因此,意象背后的深層含義以及不同文化之間意象的選擇是譯者必須關注的問題。
一、《詩經(jīng)》中的意象
《詩經(jīng)》中意象的使用隨處可見,以植物和動物意象為例:
(一)植物意象
《詩經(jīng)》描述了大量的植物,這些植物意象含義豐富,通常被人們用來表達特定的情感。植物意象的用途大致可分為三類:首先,它是情詩中的情感媒介。在男女戀愛時,雙方常通過信物傳遞來確認彼此情誼,這些信物中就有植物。例如,《木瓜》一詩中,雙方以木瓜和美玉相交換。此外,桑樹(《隰?!罚?、蘆葦(《蒹葭》)等都被賦予了愛情的意味。其次,象征祝福和美德。《詩經(jīng)》中,作者贊美善花、抨擊惡草。該傳統(tǒng)一直延伸到后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屈原產(chǎn)生了尤為重大的影響?!督妨摹芬辉娭械幕ń窐渲Ψ比~茂、果實累累,這正是后文君子理想品質的象征。類似的植物意象還有黍苗(《黍苗》)、綠竹(《淇奧》)等。再次,可作徭役兵役的載體。《采薇》這首詩是以一位歸鄉(xiāng)士卒的口吻所寫,詩中以薇草的生長過程作為時間的參考,暗示戰(zhàn)爭持續(xù)的時間之久。賦稅徭役的載體還有苦菜(《采芑》)、野草(《何草不黃》)等。
(二)動物意象
動物意象在《詩經(jīng)》中也很常見。像植物意象一樣,動物意象經(jīng)常被用來表現(xiàn)愛情的美麗和徭役的痛苦。在一首廣為流傳的詩篇《關雎》中,雄鳥與雌鳥一起歌唱,激起了男女間最自然真誠的愛?!毒佑谝邸访鑼懥艘环椭C的景象,夕陽下牛羊回巢,離人卻歸期未定。前者還有鴛鴦(《鴛鴦》)、公雞(《女曰雞鳴》),后者諸如大雁(《鴻雁》)、大鴇(《鴇羽》)等。與植物意象不同的是,動物意象有時與統(tǒng)治者和貴族的品格相關。描述一個品格高尚的人的威嚴,作者通常以馬為載體,如《大叔于田》通過對神馬的刻畫正面襯托出獵手的威嚴。除馬之外,喻示美好品格的還有黑犬(《盧令》)、雄鷹(《大明》)等。與之相對,作者總是選擇一些害蟲意象來比喻暴君、奸臣及腐敗的貴族階層,如蒼蠅(《青蠅》)就是對統(tǒng)治者聽信讒言進行反諷的動物意象。
二、許淵沖《詩經(jīng)》意象的翻譯方式
許淵沖是當代知名文學翻譯家,他一直致力于將中國文化展示給西方讀者,被譽為“詩譯英法唯一人”。1994年,他翻譯了《詩經(jīng)》(以下簡稱許譯)。許淵沖認為,文學翻譯是“美化之藝術”,即三美、三化、三之的藝術。意美、音美、形美(三美論),是文學(尤其是詩詞)翻譯的本體論;深化、等化、淺化(三化論),是文學翻譯的方法論;知之、樂之、好之(三之論),是文學翻譯的目的論。翻譯時,他將自己的翻譯理論注入實踐,盡力做到《詩經(jīng)》翻譯的“三美”合一。而對各類意象,他在保持全文美感的前提下,運用了不同的翻譯方式進行處理。
(一)直譯
許淵沖認為,文學翻譯從宏觀上說可以模糊,從微觀上說,反而應該盡可能準確。在《詩經(jīng)》翻譯中,他盡可能做到了原詩意象的還原。閱讀許譯本可以發(fā)現(xiàn),在中西文化有對應意象的情況下,他大多采用直譯法。
《桃夭》是一首贊美新婚婦女的詩歌,許譯將貫穿詩歌的桃意象譯為peach tree,并從樹干、花、葉、果實等方面補充豐富了桃樹意象。在中國和西方都有用花來形容美麗女孩的傳統(tǒng),對于桃意象,譯者采用直譯的方法,這種翻譯方法在這里非常合理,讀者很容易由花聯(lián)想到人,保留原始形象?!洞T鼠》將貪婪的剝削階級比作大老鼠,譯者選用了rat一詞而不是mouse。這是因為在英文中rat多是貶義,常被用作負面形象,它還可被譯為卑鄙小人,這與此處貪婪可憎的奴隸主形象不謀而合。許譯本中的許多選詞,都可以看出作者選詞的精準,如將蜉蝣(《蜉蝣》)譯為ephemera,將益母草(《中谷有蓷》)譯為mother-worts等。
對于中西文化沒有對應物,但能為讀者輕易理解的意象,譯者同樣采用了直譯的方法,這種情況多見于河流名稱,如將洛水(《瞻彼洛矣》)譯為River Luo,將漢江(《漢廣》)譯為River Han,將淇水(《桑中》)譯為River Qi等。至于山、城及人名,譯者更多采用一般化的意譯法。
(二)意譯
許淵沖在分析詩歌翻譯時提出,譯詩除了直譯之外,應該多用意譯的方法,也就是“深化”“淺化”“等化”的譯法。由于中西文化背景不同,為了更好地傳遞原詩音韻、形式的美感及傳情達意,在《詩經(jīng)》意象的翻譯中,譯者更多選用了后兩種譯法。
《詩經(jīng)》中的許多動植物意象對于西方讀者而言十分陌生,有些更是只分布于亞洲地區(qū)。對于此類意象,譯者采用靈活對等的技巧進行處理。
首先,譯者選用了一些能被西方讀者理解的相似意象,如將鸤鳩(《鵲巢》)譯為dove,將獐子(《野有死麕》)譯為antelope,將木瓜(《木瓜》)譯為quince,將薇菜(《采薇》)譯為fern等。其次,譯者選取意象的上義詞,使意象一般化,如將蟈蟈(《螽斯》)譯為insect in flight,將野鴨(《女曰雞鳴》)與鷗鳥(《鳧鹥》)譯為waterbird,將藻(《采蘋》)譯為pondweed,將藜草(《南山有臺》)譯為grass等。此處譯語中的動植物意象都存在于西方讀者文化背景中,能被其輕易理解,相較原文也沒有過多偏差,不影響原詩主旨的完整傳達。
另外,譯者還在譯文使用了多種修辭手法,如用提喻以意象局部替換整體,將桑扈(《小宛》)譯為green beaks,將羊蹄菜(《我行其野》)譯為sheep’s foot;用顏色、數(shù)量指代意象,將舫魚(《衡門》)譯為red-eyes,將紅蓼(《山有扶蘇》)譯為red,用four和two替代《大叔于田》中的“一乘”和“兩驂”。這樣的處理不僅促進了讀者對原詩的理解,還譯出了意象的代表性特征,極富畫面感的詞語使意象躍然紙上,為目標讀者提供了廣闊的想象空間。
三、翻譯差異及原因
(一)期待視野的融合
接受美學的代表人物姚斯認為期待視野主要有兩大形態(tài):“其一是在既往的審美經(jīng)驗(對文學類型、形式、主題、風格和語言的審美經(jīng)驗)基礎上形成的較為狹窄的文學期待視域;其二是在既往的生活經(jīng)驗(對社會歷史人生的生活經(jīng)驗)基礎上形成的更為廣闊的生活期待視域。這兩大視域相互交融構成具體閱讀視域?!保ㄖ炝⒃懂敶鞣轿乃嚴碚摗罚┳鳛橐幻g經(jīng)驗豐富的文化學者,許淵沖的翻譯經(jīng)驗構建了其期待視域。由于漢語和英語分屬于漢藏語系和印歐語系,中英文在句式、語法等方面都存在著較大差異。想要保留原文的音韻美和形式美,同時傳遞詩歌的文化內涵,譯作整體意象無疑會呈現(xiàn)出與原詩的差異。
《芣苢》是當時人們采摘車前草時所唱的一首勞動歡歌。章節(jié)回環(huán)復沓是《詩經(jīng)》創(chuàng)作上的一個顯著特點,但像《芣苢》這樣句句重復的絕無僅有。以下是許譯選段: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We gather plantain seed. Let’s gather it with speed!
We gather plantain ears. Let’s gather them with cheers.
通過比較譯文,可以看出原文的“芣苢”意象發(fā)生了明顯的轉變,譯者將其具體化為plantain seed和plantain ears,即車前草種子和車前草穗。這樣處理的好處之一,就是分別與后一句中的speed和cheers構成尾韻,讀來朗朗上口,再加上句末的感嘆號,將原文的輕快感精準傳達,各句字數(shù)相對,實現(xiàn)音美與形美的和諧統(tǒng)一。好處之二則是具體化后的意象點明了芣苢的形貌特點,它的穗狀花序結籽很多,隱含當時的多子信仰,雖說詩歌中不一定有這層含義,但植物總體形貌的描述有助于目標讀者進行聯(lián)想。
再者,譯者既是原作的接受者,又是譯作的創(chuàng)造者。在翻譯的過程中,譯者應該預測讀者的期待視野,當一部作品與讀者既有的期待視野一致時,才能實現(xiàn)文本對象化,促進理解迅速完成。許淵沖致力于將《詩經(jīng)》之美傳遞給西方讀者,譯文意象自然會結合西方背景產(chǎn)生一定的差異。前文意譯法中的例證多可證明這一點。許譯中“天”的意象多被譯為god或heaven,譯者顯然是考慮到西方讀者的文化背景,希望促進其對中國帶有神異性質的天道的理解。這也體現(xiàn)了接受美學一貫的讀者中心原則?!拔膶W作品從根本上來講注定是為這種接收者而創(chuàng)作的?!保℉.R.姚斯、R.C.霍拉勃《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
(二)空白與未定點的填補
伊瑟爾繼承英伽登的觀點并進一步提出,“空白是一種典型的結構”(伊瑟爾《審美過程研究—閱讀活動:審美響應理論》),即文本中需要讀者根據(jù)自己的想象加以填充的“未言”部分?!对娊?jīng)》行文簡潔,詩中意象與主題的未定性引發(fā)了后世讀者不同的解讀。作為一種特殊的讀者,譯者對詩歌空白處的具體化直接影響著譯作讀者的理解,必定會呈現(xiàn)出與原詩意象不同的差異。
《采苓》是一首勸誡世人不要聽取讒言的詩歌,詩歌分為三節(jié),每節(jié)開頭都出現(xiàn)了一種植物,分別是茯苓、苦菜、蕪菁,《詩經(jīng)》中用以起興的植物多與所述事件之間有著某種隱在的聯(lián)系。那么作者為什么要選取這三種植物呢?它和流言蜚語的制造者之間有什么關聯(lián)?其中存在一定空白。筆者認為,此處作者對意象的選擇必須結合之后的“首陽之顛”“首陽之下”“首陽之東”來進行理解,這三種植物實際上都是十分常見的植物,造謠者卻將聽者支使到山上、山下、山東各個角落,足可以見其內心險惡。許譯是怎么將這層意思具體化的呢?“Could the sweet water plant be found,on the top of the mountain high?”他直接用意譯將其翻譯成水草,并在末尾加上疑問句,整合句型。水草怎么可能長在高山之上?謠言如何能夠當真?
《月出》是一首陳地民歌,刻畫了一個月下美人的意象。不似《碩人》的具體描繪,原詩中的美人形象十分模糊,作者分節(jié)用“窈糾”“懮受”“夭紹”這幾個詞來形容她的儀態(tài)。這幾個詞都用來形容女子風姿綽約,但具體有什么區(qū)別,我們不得而知,這樣的意義空白必定會導致譯文與原文意象的偏離。許譯將美人意象意譯為my love和my dear,凸顯出欣賞美人的“我”的意象,并將美人的美與皎潔的月色緊密聯(lián)系。譯文中的美人如月一般膚白勝雪、笑容明亮:“The moon shines bright;My love’s snow-white.”“The bright moon gleams;My dear love beams.”
以上兩個例子都可以看出中英意象雖然出現(xiàn)了偏離,但都對文中的未定點進行了合理填補。當然,空白和不確定性是一種積極的創(chuàng)作手段,在滿足讀者理解的前提下,譯者應盡量避免填空,更加注意引導譯文讀者享受與原文讀者相同的審美體驗,否則就會破壞原文的含蓄美感,限制讀者的想象力。
意象是《詩經(jīng)》翻譯中研究較少卻又非常重要的一個部分。許譯大部分實現(xiàn)了與原文的對等,也有部分呈現(xiàn)出與原文的差異。從接受美學的視角來看,這種差異產(chǎn)生的原因之一是譯者期待視野的不同,譯者的生活背景、所接受的教育方式都會影響到對原作的理解。另外,“期待視野”要求譯者考慮讀者的審美水平和生活經(jīng)驗,選擇易于目標讀者理解的意象。差異產(chǎn)生的原因之二是《詩經(jīng)》部分篇目主題與意象的難解構成了文本的空白與未定點,譯者在具體化的過程中,對原文意象作出不同的填補與解讀。古詩多以意象手法借物抒情,許淵沖對意象翻譯的求“同”存“異”比較成功,值得學習借鑒。但如何促進西方讀者理解的同時保留原文的東方魅力,仍是未來值得深思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