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苗青青,梧桐爍爍。平原如坻,四野環(huán)抱。一條淺淺的小河從村腳蜿蜒南流,河兩岸垂柳依依,野花灼灼,如少女裙擺的花邊。月牙形的坑塘,如壯漢強壯的臂彎,從南到西拱衛(wèi)著小村。這個坐落在豫東平原上,由幾十戶人家組成的小村莊,就是我的家。
那時的村莊,很小。村西的狗叫,村東一定能聽到。村南的孩子哭,村北的人就會放下鋤頭,飛奔過去。誰家要是改善生活,全村人都能聞到裊裊的香味。于是,全村的半大孩子都會湊過去。他家的低矮圍墻上,瞬間就會長出一排黑壓壓的小腦袋。不大一會兒,一個個油光光的小嘴巴就興高采烈地回家了。
村中央的十字街上,有一個大碾盤。這個生產(chǎn)隊淘汰下來的石碾子,是全村最奢華的裝飾物,也自然成為全村的聚集中心。農(nóng)閑時節(jié),茶余飯后,夏夜乘涼,它的身上總會站滿布鞋、拖鞋或赤腳。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布鞋上面的那個人,正在飛沫四濺地講著新聞或笑話,他也便成為眾人一時的焦點。有時候,布鞋上面的那個人是村主任,他站在碾盤上喊一嗓子:“開會嘍!”不一會兒就村民四集。更多時候,石碾子上坐了一群端著飯碗的人。吃飯時間,各家的男人們會不自覺地溜達到石碾子旁,邊吃飯邊聊天兒。說到熱鬧處,他們竟然忘了回家。
那時的村莊,很閑。農(nóng)村人最忙的時候是麥收和三秋,天氣催著,農(nóng)作物催著,人像陀螺,腳不沾地。其余的時間雖然也閑不住,但忙得悠然,忙得張弛有度。兩餐飽后,一杯茶水自然是少不了的。吃好了,喝好了,穩(wěn)好了,扛把鋤頭,悠然出門。說是下地干活兒,街上碰見了人,總免不了拉兩句家常,說一段笑話。
夏夜乘涼,是村莊最悠然的時候。月光如燈,涼風如洗,蟲鳴如弦,間或一兩聲狗叫,如曲中鼓震,于舒緩中平添一分激越,甚是有趣。我搬把凳子,你拿把蒲扇,他夾卷涼席,或街頭,或打谷場,或誰家小院,或坐或臥。天南地北,趣聞逸事,民間故事,不拘內(nèi)容,海闊天空地聊。孩子們或是捉迷藏,或是在谷堆草垛中間來回穿梭,玩得不亦樂乎。
最閑的時候,當然是長長的冬季。秋收冬藏后,天氣又不太冷,正是唱大戲的好時候。紅白喜事時,富裕點兒的家庭會請上一個戲班,唱上兩天。無論哪村,無論哪家,戲臺一搭,必是盛會。三村五里,小商小販,皆云集于此。一時間人來人往,宛若集市。本家爺們,三五好友,或聽段大戲,或喝個小酒,甚是愜意。小孩子們當然興奮如兔,問家長要上三兩毛錢,滿場亂竄,買兩顆糖果,一串糖葫蘆,三個熱包子,足足美上一天。
深冬季節(jié),無戲可看,大人們也會加入孩子的游戲之中。在村北的荒地上,一對又一對實力均衡者會在此挑戰(zhàn)摔跤。兩個半大小子摔,一大群人觀戰(zhàn)。有時大人們憋不住,也會上場捉對廝殺。一時間,吶喊聲,加油聲,支招聲,如山呼海嘯,一浪高過一浪,從午飯后一直摔到天黑方住。誰輸誰贏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快樂。
那時的村莊,很暖。一家的孩子,也是全村的孩子。有事了,孩子往鄰居家一撂,說一句“幫忙照看一下”,就走了。孩子們相互搭伙住宿,更是家常便飯。誰家有事,不用請,全村人都會主動幫忙。一家喜事,全村高興。婦女們涌進一院子,忙著縫枕頭、套被子。男人們則幫忙粉房子、訂日子、打嫁妝、賃盒子、抬轎子,忙并快樂著。
有一年冬天,本家一個小叔兩口子吵架,小嬸子一氣之下喝了口農(nóng)藥。小叔大驚失色,忙站在門口大喊一聲:“快來人,美榮喝藥了!”三分鐘不到,院子里就擠滿了人。大家找香皂的找香皂,打水的打水,找車的找車。等到一切結(jié)束,美榮嬸子轉(zhuǎn)危為安,已是后半夜。大伙兒回到家,開美榮嬸的玩笑:“嬸子,還喝藥不?”美榮嬸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太難受了,以后打死都不喝了?!贝蠡飪汗笮?。
那時的村莊,青磚灰瓦籬笆門,矮墻綠樹雞成群。那時的村莊,風是輕的,水是清的,天是藍的,連空氣都是甜的。它溫情脈脈,含羞帶笑,如一位溫良的少婦,似一幅淡雅的水墨畫。
這就是鄉(xiāng)村生活,這就是人間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