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思想轉型的一個重要體現是新舊詞匯與概念的異變、演進。十九世紀后期，隨著歐美日中各方經濟思想的發(fā)展與交流，中國傳統“經濟”（經世濟民）詞匯與“Economy”一詞逐漸靠近并合流。二十世紀初期新政變法背景下國人輸入大量經濟學說，由于單字在翻譯英日文中“Economy”“經濟”相關派生詞匯時并不適宜，現代含義的“經濟”各種派生詞匯在各種公共媒體平臺廣泛流行與傳播，并影響著國人近代經濟思想的轉型。二十世紀初的“富國”思想已逐漸從十九世紀的“富國”語境轉變到“經濟”發(fā)展語境，拉開了現代國家經濟發(fā)展觀念語境體系形成的序幕。

關鍵詞：“經濟”；詞匯；語境；轉型

中圖分類號：K252;F092.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13-0150-04

From “Jing Shi Ji Min” to “Jing Ji”：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Economic Vocabulary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Li Dan

（School of Marxism， Donggu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Dongguan 523808）

Abstract： An important manifestation of the ideological transformation is the variation and evolution of old and new vocabularies and concepts. In the late 19th century， with the development and exchange of economic thoughts from Europe， America， Japan， and China，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oncept of “Jing Ji” （Jing Shi Ji Min） gradually converged with the Western term “economy”.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in the context of the Xin-zheng Reform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 Chinese people imported numerous economic theories， and because the single word was not suitable for translating the derivatives of “Economy” in English and Japanese， a variety of derivatives with modern meanings of “Economy” was widely popularized and spread on various public media platforms and have influenced the transformation of modern economic thought among the Chinese people.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the idea of Fu Guo has gradually changed from the 19th century context of Fu Guo to a context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which opened the formation of the conceptual context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of modern countries.

Keywords： Jing Ji; vocabulary; context; transformation

晚清近代西方經濟學在華傳播，除卻經濟思想、學說與原理外，“Economic”相關詞匯的翻譯與含義的演變也是其主要內容，此微觀現象同樣體現出近代經濟思想轉型的具體歷史進程。以往學術研究或偏重梳理歐美英文含語境下“Economic”相關詞匯含義的演變，或偏重研究日本方面對“Economic”相關詞匯的翻譯與使用，也厘清了晚清部分士紳對“Economic”相關詞匯的翻譯與理解，但由于未涉及晚清大量報刊史料，未梳理經濟學概念與詞匯的文字表達在晚清重要公眾傳媒平臺的演進，也低估了“經濟”相關詞匯在晚清的傳播與使用程度。本文以“經世濟民”向“經濟”的演進為例，探討晚清中國經濟詞匯的轉型。

一、“經濟（經世濟民）”與“Economy”二詞的合流

“Economy”相關詞匯在華的翻譯與演進是中國經濟思想近代轉型過程中相當重要的一個方面。目前學術界多認為近代傳統“經濟（經世濟民）”對譯西方“Economy”一詞是該詞傳統政治與道德含義到現代經濟含義的異變。但清末國人接受現代“經濟”一詞，并非是截然不同的跳躍，而是三方發(fā)展至二十世紀初期形成相似點后合流的結果，整個過程體現了近代各國經濟思想交流過程中多方自身不斷變化同時又在變化中互動的復雜事實。

（一）歐美經濟學科的發(fā)展：從“Political Economy”到“Economics”

歐美經濟學科并非一成不變，西方經濟學在英文語境中從“Political Economy（政治經濟學）”發(fā)展至“Economics（經濟學）”，其研究宗旨與方法也在發(fā)生變化。政治經濟學在西方誕生后有著較強的政治屬性，重商主義者就用“Political Economy”一詞從政府角度解釋政治經濟學：“這門科學的基本目的在確保所有居民生活所需的物質基礎，避免其陷入種種危機，滿足社會一切最基本的需求”［1］，他們認為政治經濟學研究旨在為國家統治、政府管理服務。十八世紀中葉政治經濟學誕生后，“Political Economy”主張研究單純的經濟學原理，但各種相關著作開篇多是大談國家、政府、個人的定義與關系，所涉及的經濟政策不局限于經濟領域，也涉及發(fā)展教育、保護專利等政治、教育領域。十九世紀后期，隨著西方社會商品經濟的發(fā)展，財富的概念從具體的商品拓展到抽象的服務，經濟學的研究范圍擴大到人類的各種經濟行為與經濟關系，研究方法也與社會學、歷史學、法學、數學、倫理學、哲學結合。原有的“Political Economy”詞匯由于“Political”一詞而易導致歧義，“Economics”開始流行。歐美經濟學的研究內容一直未局限于純經濟領域，在研究范圍覆蓋上與中國傳統的“經濟（經世濟民）”一樣宏大，只不過兩者側重點不同，其名稱最終變?yōu)椤癊conomics”，體現了經濟行為逐漸主導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趨勢。

（二）日本“經濟學”相關詞匯的使用與流行

在中國和日本，“經濟（經世濟民）”一詞原本在內容上非常寬泛，包含社會治理的各個方面。所以當西方經濟學說十九世紀開始傳播至亞洲，日本人最先以“經濟學”一詞對譯“Political Economy”，正是考慮到兩者都擁有共同的政治屬性［2］。但“經濟（經世濟民）”更強調政治倫理道德治理，與專門研究如何增加國民財富的“Political Economy”目標與路徑完全不同，有些人因此持反對意見［3］，因而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日本一度以“理財學”對譯“Political Economy”。隨著日本經濟學界進入多種經濟學說并存攝取時期，經濟學科門類分支也日益復雜，專業(yè)名詞越來越多，包容性極大的“經濟”一詞反而更適宜。

（三）中國傳統“經濟（經世濟民）”的道德特質逐漸消退

在中國，傳統“經濟”一詞實際意為“經世濟民”，其政治倫理道德特質非常明顯。十九世紀末期，“經濟（經世濟民）”的道德特質在緩慢消退，國人“富國”觀念開始轉型，“經濟（經世濟民）”的內涵與具體實踐轉向現代“經濟”含義，國人不是在毫無變化的傳統“經濟（經世濟民）”詞匯理解上接受現代含義“經濟”等詞。當日譯“經濟”新詞在十九世紀末傳入中國之前，中國傳統的“經濟”（經世濟民）一詞就已發(fā)生變化，改良和變法思潮促進西方經濟思想在中國的傳播，洋務運動使傳統經世濟民在治理基礎上新增了西方“富強”政策的內涵。1898年張之洞在《勸學篇》中直接區(qū)分中國“經濟”和西方“經濟”，前者指“中國史事，本朝政治論”，后者指“西方各國政治、兵制、學校、財賦、商務”及“格致、制造、聲光化電”［4］。雖然張之洞試圖在中體西用思想下以中西“經濟”作為區(qū)分，但實際上已承認西方富強之策也屬于“經濟（經世濟民）”。隨著清末施行近代化的各種經濟政策，“經濟（經世濟民）”一詞所指向的具體內容和實踐都已異于傳統社會。

以上是“經濟（經世濟民）”一詞與“Economy”合流的重要前提，近代“經濟”詞匯在華傳播與流行是歐日中經濟思想復雜互動的結果。

二、“經濟”派生詞匯的翻譯與流行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期中國從日本引入大量新名詞，“經濟”“經濟學”等隨之輸入，不少人對該詞持有不贊成意見。但本土譯詞無法解決復合詞匯的翻譯難題，使得日譯“經濟”復合詞匯隨著各種經濟思想與學說傳入中國，逐漸改變了國人的思想、文字表達，促進了晚清經濟思想的近代轉型。

（一）“Economy”各種復合詞匯的翻譯難題

十九世紀初期到十九世紀末，西方形成“Economy”各種復合詞匯，形成“Economically”“Economical”等派生詞，又可以通過“形容詞+Economy”“Economic+名詞”“Economical+名詞”產生大量復合詞。嚴復對應“Economics”形成的“計學”，其“計”字雖然也含有國計、民計之意，用之“計學”尚可，其他各種派生詞和復合詞就不通用。如“Economic Policy”，若譯成“理財策”尚還可以，但用“計”字譯成“計策”就不適宜。十九世紀中葉后日本翻譯的經濟學著譯中，也有大量復合和派生詞匯，如“婦女經濟”“經濟の主義”“日用經濟”［5］“經濟の學識”“經濟家”［6］“田野の經濟”“山林の經濟”“經濟の職業(yè)”“經濟の產出”“經濟者の生活”［7］“經濟の利益”“經濟の上”“經濟書”“國家の經濟”“經濟理論”［8］等名詞及副詞等。若直接以嚴復之“計”替代日文中之“經濟”，形成如“計問題”“山林計”等詞匯，也并不適宜。

（二）嚴復與梁啟超對翻譯“Economy”派生詞匯的討論

當嚴復與梁啟超還未察覺到“Economy”派生詞匯的翻譯問題時，《新民叢報》就有讀者“東京愛讀生”向報社來函表示對嚴復“計學”與梁啟超“政術理財學”均不滿意，并提出疑問：“政術理財學”雖比“計學”“稍確稍賅，然用四字之名，未免太冗，稱述往往不便，如日本書中有所謂經濟界、經濟社會、經濟問題等文，以計字易之固不通，以政術理財字易之亦不通也”。其疑問的出發(fā)點即是嚴復“計”字難以用于當時西方或日本文中從“Economy”或“經濟”而衍生的各種用法［9］。梁啟超并不認為嚴復“計學”此詞不通，只是提出該詞不適于翻譯外文中有關“Economy”的復合詞、派生詞，于是提出此問題與嚴復商榷?！缎旅駞矆蟆返?2號上刊登的《尊疑先生復簡》，似乎就是嚴復對梁啟超該問題的回復意見。在此回信中，嚴復指出在涉及復合詞匯時可用中國固有之相關名詞，不必“株守計學二字”“單字雙字各有所宜”。如中國“計”字包含國計、財政、食貨等意，“Economy”一詞的復雜用法均可用“食貨”“國計”等詞，“Economic Laws”自可翻譯為“計學公例”，“Economic Problem”則可翻譯為“食貨問題”，“Economic Revolution”也可翻譯為“貨殖變革”，“計學”一詞并不生窒礙［10］。

嚴復此建議并未被大多數人所采納，受梁啟超及日本影響，當時人們頗喜歡用“生計”“經濟”二詞對應“Economy”相關的各種詞匯及用法，“計學”在二十世紀初期雖是經濟學譯名之主流，但涉及合成詞匯時則還是流行用“生計”“經濟”。

三、報刊與“經濟”相關詞匯的流行

從清末報刊可見，二十世紀初現代含義的“經濟”等復合詞、派生詞大量輸入中國，有關“經濟”一詞的用法及意思基本上與現今差異不大。

（一）《申報》《大公報》與“經濟”相關詞匯之流行

以1900—1910年的《申報》《大公報》為例，仔細翻閱其報刊的論說及其他欄目之文，將涉及“經濟”等詞的前后文一一列出，并進行分析。首先，《申報》從1905開始頻繁出現“經濟”相關詞匯，《大公報》則于1903年就開始頻繁出現相關詞匯。涉及專門介紹經濟學說的文章很有可能譯自日文，但也有大部分為自撰的論說與新聞，可見當時人們對現代含義“經濟”詞匯使用嫻熟。反之，傳統含義的“經濟（經世濟民）”一詞在1900—1911年的《申報》《大公報》上已十分少見。其次，這些詞匯多是與“經濟”相關的復合詞匯，如1906年《申報》刊登的《論商業(yè)與各種學科之關系》中就出現了“經濟政策”“國民之經濟”“經濟貿易”等詞匯［11］。1909年《大公報》刊登《軍事與經濟論》一文，同時出現了“經濟之進步”“經濟之消長”“經濟之勢力”“經濟之范圍”“經濟手段”“經濟勢力”“經濟之先鋒”等詞匯［12］。此外，還有“經濟困難”“經濟窘迫”“國家之經濟”“私人之經濟”“國民經濟”“地方經濟”“社會經濟”“公經濟”“私經濟”“募集經濟”“經濟范圍”“經濟之活動”“經濟之組織”“經濟競爭”“經濟潮流”“經濟思想”“經濟主義”“經濟性質”“經濟恐慌”“經濟能力”“經濟生活”“經濟狀況”“經濟手段”“經濟勢力”“經濟組織”“經濟政策”“經濟學科”“經濟學理”“經濟原理”“經濟學科”等詞匯，這些詞匯所組成的文字語境與話語體系早已脫離傳統的“經世濟民”，是促使和見證國人近代經濟思想轉型的重要載體。

（二）二十世紀初期現代“經濟”詞匯之流行程度

通過檢索二十世紀初期各類報刊，可見現代含義“經濟”各詞出現頻率較高。如《法政淺說》報在1911年第1期開設《經濟學》一欄，開篇便解釋日本為何用“經濟”一詞，最后稱“日本人所言如此，不免強作解人，要按我國今年學界習用經濟二字，已然膾炙人口，故本報命名經濟學”，指出當時學界早已習慣使用“經濟”一詞［2］。時人所言并非夸張，查閱清末部分報刊，如?；逝蓜?chuàng)辦的《清議報》《新民叢報》《庸言》，革命黨創(chuàng)辦的《民報》，官方創(chuàng)辦的《商務官報》《法政淺說》《法政雜志》《北洋法政學報》，以及《大陸》《譯書匯編》等譯書、學報類期刊，還有上海、天津、廣東的日報，甚至《京話日報》《大同白話報》《杭州白話報》《安徽白話報》等部分白話報刊均較多地使用“經濟學”及“經濟”“生計”的各種合成詞。民間詞匯的使用對官方表達也有所影響，如《商務官報》運用“經濟競爭”等合成詞，在某一奏折中稱“處經濟競爭之會，值帑藏奇絀之時，非振興實業(yè)無以開利源”［13］。各報刊包含“經濟”“生計”各詞的文句之多，在此不一一列舉。

（三）新詞匯對話語體系及社會思潮的影響

除“經濟”一詞外，“出口”“進口”“交易”“資本家”“勞力”“勞動”“實業(yè)”“工業(yè)”等眾多新名詞在當時的文言與白話報刊中出現，這些新概念和詞匯促使民眾書面與口語表達體系的變化，是清末“富國”觀念轉型的重要面相。結合全文可發(fā)現這些詞匯涉及農、工、商等各業(yè)，同時也涉及國家財政、個人收入，也有節(jié)省之意，與現今“經濟”之意、用法頗為相近，可見二十世紀初期中國思想界、輿論界對“經濟”等相關各詞的使用和理解已達到一定程度?，F代“經濟”一詞的傳播與當時社會思潮有很大關聯。這些詞匯大多出自議論實業(yè)、立憲自治及財政、經濟之文，體現當時振興實業(yè)思潮、立憲思潮及清末財政、社會經濟危機等背景，深深反映出國人對中國經濟發(fā)展前途的憂患意識。在此過程中詞匯與思潮發(fā)展互為兩用，社會經濟新思想之浪潮不斷沖刷國人頭腦之岸，“經濟”等新詞猶如浪潮裹挾之沙粒隨之落下、沉積，舊有“經濟”詞匯和經濟思想亦逐漸覆滅。

四、結語

二十世紀初期，中國傳統的“經濟（經世濟民）”一詞逐漸與西方“Economy”一詞合流，現代化的“經濟”相關概念與詞匯在報刊、書籍上使用和流傳，說明當時社會經濟思想逐漸從十九世紀的“富國”語境轉變到“經濟”發(fā)展語境，拉開了現代國家經濟發(fā)展觀念語境體系形成的序幕。傳統“經濟”（經世濟民）一詞重心轉移，現代含義的“經濟”等詞興起與傳播，表明在觀念上，中國社會治理開始從傳統政治與倫理綱常為重心向以經濟建設為國家發(fā)展目標的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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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王景賢.軍事與經濟論［N］.大公報，1909-09-03（4）.

［13］本部奏匯核各省農林工藝情形?。跩］.商務官報，1910（31）：9-19.

作者簡介：李丹（1984—），女，漢族，湖南漣源人，東莞理工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近代中西文化交流、中共黨史。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