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村頭，有一棵樹冠巨大蒼虬蓊郁的槐樹。軀干不高，卻有幾摟粗細。就是在我離家之后這些年，也走了不少地方，所見的槐樹，還很少有可以同故鄉(xiāng)村槐媲美的。每行走于山野，或讀書于窗下，凡觸得一個“槐”字，我思鄉(xiāng)的心，便被村槐那廣闊的濃蔭所抱擁了。

村槐掩映的場院，曾經(jīng)是我童年歡樂的世界。清明時分，我和小伙伴就纏著祖父縛秋千。他總是笑笑的，尋出犁上的套繩，攜我們到槐樹下。起先把套繩挽成一團兒，牽住一頭；然后側(cè)身用胳膊畫一個有力的弧線，繩團便高高飛向橫著的樹股；最后，打了結(jié)，綁了一截棍兒，就可以蕩飛了。開始，我上秋千還有點兒膽怯，祖父就一前一后地推著秋千，念叨著《送馬馬》的山歌。漸漸地，我可以一屈一伸，自個兒蕩得很高了。樹干也以同樣的節(jié)奏，上下忽閃著，嫩綠的葉片泛著春陽，像無數(shù)歡樂的眼睛。我只覺得自己長了羽毛，像槐樹上筑巢的鳥兒似的，飛過了綠的云團，看見遠處的山了。我低頭見祖父佇候在秋千下，那神色是夸我蕩飛得高呢，還是擔心我摔下？他兩只手總微微前伸，像要隨時接住掉下來的我似的。其實，我不正是在槐樹伸出的胳膊上悠蕩，棲在故鄉(xiāng)的懷抱里嗎？

而后，在風雨里，嫩綠的葉片即深濃得呈青綠色了。傍晚，枝枝梢梢，暴出了淡黃的槐米，米粒似的浮蕩著繁星的海。那濃烈的有點清苦味的芬芳，簡直使整個故鄉(xiāng)都沉浸在春夜的微醺之中。清晨，被風搖落的花瓣，在場院里軟柔柔地鋪了一層。我和小伙伴們，赤腳歡跑在這花的暖床上，追逐著，打著滾兒，直裹一身槐香，又把花瓣用手掬在一起，積成一座座小的香山；或者學著祖父在山地里把花瓣一撮撮種下，希冀故鄉(xiāng)有一個美麗如花的豐年。

自從我背上干糧到十里外的鎮(zhèn)上念書，那如花的童年便消逝了。為了換得課本和鉛筆，我不得不在星期天到山野里去采藥。聽說槐樹的莢果、種子，還有槐花，也都是藥材，就一年兩季守著村槐，春采其花，秋采其果，索得一點兒讀書的費用。那么灰暗、粗糙的樹皮，那么巨大的樹冠，慷慨地賜予我和小伙伴們多少花和果！盡管用它做藥材賣是極廉價的，卻也給了它的孩子們多少生活的滋養(yǎng)！古槐開的花雖然很香，可結(jié)的果實卻十分苦澀。祖父說，槐果雖然味苦，卻不但可以入藥，還能夠釀酒呢！

待我重返故鄉(xiāng)，已經(jīng)是幾年之后了。我佇立于村槐下，沐浴著紛紛揚揚的槐花，深情中有一種沉重感。祖父已經(jīng)去世，而我這長孫沒能送葬，總覺愧疚不已。在我眼前，兒時縛過秋千的樹股似在抖動，綠葉間又似乎垂?jié)M了圓筒狀的莢果。我記著祖父的話，品著槐香，是清苦的藥味呢，還是微醺的酒香？村槐在風雨里，在四季交替中，經(jīng)歷了多少年月？聽祖父講過，是先人撿的野槐栽的，很是遠久，可惜不能向祖父仔細問樹的年齡了。一陣芬芳從清風中撲來，直沁肺腑，依舊是兒時記憶里那股濃烈、美麗。抬眼望去，村槐又蒼老了幾許，它那遒勁地露出地面的根須，深深扎入故鄉(xiāng)山塬的土地。正是它對山塬的摯情，才可以有一個年年度度把花和果如此奉獻給人間的壯舉！由此，我想到了祖父那雙青筋暴鼓的繭手，深深插入泥土，緊緊攥著泥土的動作，是那么執(zhí)著而有力，顯示著生命的韌性。

我如此思戀著故鄉(xiāng)的村槐。曾伴我長大的槐樹，也一定知道我的思戀，也在想念著它的游子呢！

（選文時，有刪改）

名師點評

文章按照時間順序?qū)懥嘶睒渖鲜幥锴?、槐樹下嬉戲、采集槐樹花果換讀書費用這三件往事。“槐樹”是本文的線索，文中說每行走于山野，或讀書于窗下，凡觸得一個“槐”字，我思鄉(xiāng)的心，便被村槐那廣闊的濃蔭所抱擁了。體現(xiàn)了他對故鄉(xiāng)槐樹的懷念與思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