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的完整人生,是從他擁有生命中的另一半開始的。
上世紀90 年代末那個冬季,我在縣工業(yè)集鎮(zhèn)落鷺嘴,打一份文化工謀生。由于早些年的顛沛流離,加之癡迷于作家夢,導致家庭婚變,心境始終如嚴冬一般肅殺蒼涼。其時,一個叫“艾蘭”的名字刻入了記憶,聽說她在集鎮(zhèn)的縣棉紡廠上運轉班,離異三年了??芍^和我同“運”相憐!于是就有熱心人,打算在我倆之間牽根紅線,那人還戲曰:“只要瞧一眼她那頭長發(fā),你準會樂意的?!?/p>
不久后我聽說,艾蘭因為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幾乎不愿接觸任何男性,只與本車間一名未婚女工形影不離,被女工們戲稱為“同性戀”,大約是借此排解內(nèi)心難以言喻的苦悶,或許還夾帶對于前夫的怨恨吧?以致我終未能與她見面。
恐怕是緣分未到吧?我在遺憾中夾帶幾分自嘲地想。受傷的靈魂最想回家,精神的故園永遠令人神往。因此,對于艾蘭的一份情結,始終縈繞心底,孤寂而持久地品味單戀的青橄欖……
等待其實也是幸福的。我與艾蘭,在經(jīng)歷了各自的心靈磨難和生活困頓之后,終于在1997 年的春天相識了!在縣城她叔叔家里見面時,她結著一根粗長辮子,垂至腰間;發(fā)質(zhì)烏黑、亮澤,散發(fā)出一縷清馨氣息,令人心弦震顫。我想:倘若那長發(fā)披掛于肩,定是一道奔瀉的烏瀑;它是展示女人風姿的旗幟,還必將是愉悅戀人的繞指柔。
那一刻,我曾暗自感嘆過:聰明何須如我這般“絕頂”??!隨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多日陰沉的天空轉晴了,現(xiàn)出少見的蔚藍色。我仿佛覺得有紫燕在面前旋舞,有翠鳥在耳際啁啾,意緒也禁不住勃然欲飛:這蔚藍色是否象征我們情感生活的起色?
后來我得知:艾蘭為了照管讀小學高年級的兒子,已請長假回到縣城老家,和父母、小弟經(jīng)營她家祖?zhèn)鞯狞S豆制品生意,既為生存而忙碌,更為盡做母親的天職。那時我也在縣城,供職于一家鎮(zhèn)辦企業(yè),與她交往自然頻繁起來。借用她前夫家里人的話說:“她是個自尊心、好勝心和虛榮心都很強的人?!弊宰鹦膶ε耸菑涀阏滟F的,而好勝心又何嘗不是好事?在縣城東門她低矮狹窄的借居之所,我曾問她對生活的總體感受如何,她說:“總之是寄人籬下。”我想,此話恐怕是她自尊心的最佳詮釋了。她視母子情重于一切,那些年她一直未能再戀,是因為怕讓孩子心靈蒙受傷害。她對我坦言:“是聽說你會‘爬格子’,有文化素質(zhì),我才破例再談(愛)的?!贝嗽挭q如一股春風,撫慰我受傷多年的心靈。
相處長了,我便借用某女作家的一篇紀實小說的標題調(diào)侃她:“你以為你是誰?”她笑道:“棉紡女工!”口氣里不乏自豪、滿足。
是啊,“紡織女工”這一產(chǎn)業(yè)群體,在共和國輕工業(yè)發(fā)展史上,奉獻過四十年,榮耀過四十年,也被社會羨慕過四十年;自進入90 年代以后,她們不得不開始審視、咀嚼生存的艱辛!這或許是本文的題外話了。
相戀相依的時光是明媚而幸福的。瞅著她起伏不甚明顯的胸部套上的乳罩,我打趣道:“假冒偽劣?!彼灰恍Γ答佉痪洌骸澳隳袭攩~?!备鄷r間是我撫弄她的長發(fā),吸吮那散發(fā)出的清馨氣息。當向她詢問養(yǎng)發(fā)訣竅時,她用一句車間工人的口頭禪戲答:“吃光用光,身體健康?!笨芍^達觀與無奈共存,感觸和滄桑齊在。最后她才如實奉告,是與家庭常年食用黃豆食品有關。我多年后已悟出:那頭烏發(fā)是其本色,緣于她父母的恩賜,絕非任何護發(fā)品的功效,再說她那時也消費不起。更多的日子里,我還不忘從她口中獲取寫作細節(jié)與底層新聞。她雖不善舞文,卻會弄墨,有時趁工余時間練寫毛筆字,那墨跡,頗有幾分顏體真韻。那段歲月,我覺得是在采擷整個世界的光明和美好……
1999 年9 月9 日,是個千年一遇的大吉之日,艾蘭早已回廠上班。已經(jīng)被批準加入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的我,在這天情之所至,給她寄出了一封3000 多字的長信。她后來對我講:“你這信要是早兩年寫,我可能會很激動的?!痹瓉恚谖覀z相識不久,她曾對我寫過一封信,表明了對婚姻家庭的觀點,并特別提到,要對她的孩子給予關愛。而當時的我,竟未明白她這份做人母、為人妻的心結,也沒向她回信,以致成為我心底永久的痛!
那幾年,我與艾蘭的情感交往雖然沒有火紅,但絕非灰暗乃至黑色,更多的是蔚藍——這種大眾化而又具有個性化的顏色。說來也純屬一種巧合吧,我與她唯一的合影照,其底色竟然也是蔚藍色的!看來,蔚藍色才是象征潔凈、明麗且又高遠的色彩。
到了2000 年夏季,她因在細紗車間上運轉班相當辛勞,每天還要照管讀初中的兒子,為了清洗省時,忍痛把長辮剪成短發(fā)了。同時,見我從60 多里遠的縣城趕往她處,也很吃力,便提出分手,理由是對雙方都有益處。這也確是,我曾進去過她車間一次:高溫通常在36℃,噪音震耳,沙塵漫揚,非一般人能久待其間的。難怪她說:“你一年吃的虧都沒我一天的多?!蔽依斫馑奶幘澈托那?,加之其他原因,我們的感情交往也就畫上了句號。
2001 年9 月,在本縣報紙當編輯的我,從大量來稿中,發(fā)現(xiàn)一篇題名《漢壽話》的散文稿,署名是“ 漢壽一中高二(3)班艾凡”。直覺告訴我:此學生十有七八是艾蘭的兒子(應該是隨母姓)??赐暝摳?,發(fā)現(xiàn)立意新穎,文筆流暢,文中引用的方言俗語,均能體現(xiàn)漢壽特色。于是將其編發(fā)在“校園文學”版頭條位置。報紙印出后,我為艾凡寄去了樣報和署名“責任編輯”信,一是鼓勵其寫作,二是求證真假。10 天后,我收到艾凡回信,他的喜悅與感激洋溢在字里行間,也簡要地坦述了他與他母親。
后來(可能是2004 年吧),艾蘭為了供兒子讀大學,前往福建長樂市、廣東汕尾市的棉紡外企打工,我們雖有過多次電話和手機短信聯(lián)系,但我一直未將編發(fā)她兒子文章的事相告。其間,她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句叮囑是:“你沒事了,可以學會上網(wǎng)嘛。”直到3 年后我才踐行她這句話。
與艾蘭最后一次聯(lián)系,是2006 年10 月22 日。那天晚上,她發(fā)給我的短信是:“雖是個多變的世界,卻存在一份真摯的緣分,不管相隔遙遠,你是我永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