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庫全書》是清代乾隆年間纂修的大型叢書,分為經(jīng)、史、子、集四部。在編修《四庫全書》的過程中,乾隆曾下詔要求“先將各書敘列目錄,注系某朝某人所著,書中要旨何在,簡明開載,具折奏聞”,隨后制定著錄存目之規(guī)制,進行編目工作。提要能夠宏觀地把握學術史的師承和走向,介紹圖書的內容,是一種重要的學術研究體式?!渡胶=?jīng)》篇幅不長,全書三萬多字,卻包含了地理、植物、醫(yī)藥、礦產(chǎn)、神話、人物、方國、祭祀、風俗等方面的內容,是研究中國上古時期社會歷史文化必不可少的文獻,具有史學、文學、語料、地理學等多方面的價值?!端膸烊珪穼ⅰ渡胶=?jīng)》歸入子部小說家類,館臣們“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為《山海經(jīng)》一書作提要,主要闡述了其成書、卷數(shù)和歸類問題。本文以中華書局1983年版《四庫全書總目》中的《山海經(jīng)》書前提要作為研究對象,就上述三方面進行簡要論述。
一、成書
提要中開頭部分主要論述了《山海經(jīng)》的作者及其成書年代。
(一)《山海經(jīng)》的作者
對于“《山海經(jīng)》作者是誰”這一問題,館臣十分重視,共征引了六部古籍,分別為劉秀《上山海經(jīng)表》、司馬遷《史記》、列御寇《列子》、王充《論衡》、趙煜《吳越春秋》以及《隋書·經(jīng)籍志》。
《四庫全書總目》關于《山海經(jīng)》的書前提要,開篇提到晉代郭璞給《山海經(jīng)》作注,同時提到劉秀的《上山海經(jīng)表》,此表首次對《山海經(jīng)》之成書及作者做了說明,認為此書出于唐虞之際,伯益所作,多為搜奇志怪之舉,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引《上山海經(jīng)表》云:“禹別九州,任土作貢,而益等類物善惡,著《山海經(jīng)》,皆圣賢之遺事,古文之著明者也?!薄端膸烊珪偰俊分械谋硎雠c此同;提要指出“山海經(jīng)”這一書名始見于《史記·大宛列傳》,司馬遷因《山海經(jīng)》中所記載的內容太過怪誕而不敢妄加評述,至于《山海經(jīng)》的作者,《史記》中并未提及;《列子·湯問》記載了商湯和夏革之間的問答,并講述《山海經(jīng)》撰寫過程是由大禹見到上述“異物”,伯益知道后給它們取名,夷堅聽說后將其記載下來?!读凶印吩闹写颂幥昂蟛]有提及《山海經(jīng)》,但夏革在回答伯益的提問時提到的“顓頊”“共工”“不周山”“大壑”等內容均在《山海經(jīng)》中有所體現(xiàn),晉人張湛在給《列子》作注時也多次引用《山海經(jīng)》中的內容,提要所說禹、益、堅三人所作之書即為《山海經(jīng)》有文獻可支撐;提要中還引用了王充《論衡·別通》的說法,即《山海經(jīng)》于上古治水的過程中,由大禹和伯益合作而成;《吳越春秋》中提及《山海經(jīng)》成書的語句出自《越王無余外傳第六》,其論述《山海經(jīng)》是在治水的過程中由大禹和伯益合作而成,這與《論衡》中說法近似;此外,《隋書·經(jīng)籍志》卷二中記載,“漢初,蕭何得秦圖書,故知天下要害。后又得《山海經(jīng)》,相傳以為夏禹所記”。由此可知,《隋書》認為《山海經(jīng)》相傳為大禹所作,后為蕭何所得。
(二)成書
1.成書時間
除《山海經(jīng)》的作者之外,其成書時間也是值得關注的問題。在《山海經(jīng)》成書時間這一問題上,自古及今說法不一,迄今尚無定論,館臣們根據(jù)《山海經(jīng)》中部分人名和地名推斷其問世不可能早于周代,提要中此部分列舉的人名、地名僅出現(xiàn)于《山海經(jīng)》中的《海經(jīng)》,并沒有與《山經(jīng)》中相對應的內容。萬群《從漢語史角度看〈山海經(jīng)〉的成書年代》一文從語言學的角度推斷《山經(jīng)》成書于戰(zhàn)國中晚期,《海經(jīng)》和《荒經(jīng)》成書晚于《山經(jīng)》,大致成書于戰(zhàn)國末秦漢初。
2.與《天問》的關系
提要中提到《天問》中的部分內容與《山海經(jīng)》相對應,經(jīng)筆者查閱,《山海經(jīng)》中所記載的上古傳說中的人物、動植物、地名、神話故事等均與《天問》的內容相對應,但提要否定了朱熹在《楚辭辨證》中提出的《山海經(jīng)》是根據(jù)《天問》而作的觀點。現(xiàn)代學者胡遠鵬于《〈山海經(jīng)〉與〈天問〉》一文中從客體范疇和成書時間兩方面展開論述,闡明《山海經(jīng)》成書緣由并非解《天問》而作。
3.因圖而作《山海經(jīng)》
關于“《山海經(jīng)》是否因圖而作”這一問題,提要引用了王應麟先生在《王會補傳》中的觀點:“《山海經(jīng)》記諸異物飛走之類多云‘東向’,或曰‘東首’,疑本因圖畫而述之?!标烁A窒壬凇丁吧胶=?jīng)圖”與〈山海經(jīng)〉成書問題補釋》一文中將“山海經(jīng)圖”存在過的證據(jù)按照時間順序歸納為十二條,其中第一條便是“《山海經(jīng)》諸篇記異物飛走之類,多云‘東向’‘東首’,當是依圖畫而為之”,這與提要中王應麟先生的觀點高度吻合。此外,晁福林先生還列舉了其余十一條依據(jù),并認為從《山海經(jīng)》文本內部和郭璞注中尋找證據(jù)更為直接有力。如此看來,提要中講到《山海經(jīng)》“因圖而作”存在一定的依據(jù)。但“山海經(jīng)圖”今已不復見,“因圖而作”的說法是否成立還有待商榷。
(三)小結
提要至此從四個方面論述了《山海經(jīng)》的問世,即作者、成書年代、與《天問》的關系及“山海經(jīng)圖”的問題。提要中征引了六部古籍探討《山海經(jīng)》為何人所作,除《史記》外其他五部古籍都提及了《山海經(jīng)》的“作者”,但這些古籍中的說法都十分類似,不外乎傳說中的大禹、伯益、夷堅,且古籍中多有托名的現(xiàn)象,據(jù)《漢書·藝文志》記載,托名的現(xiàn)象在先秦時就已出現(xiàn),《山海經(jīng)》的作者現(xiàn)已無從考證,故館臣最終推測大抵是周秦之間的人講述,經(jīng)后人記錄、整理、附益而成書;至于《山海經(jīng)》的成書年代,提要將《山海經(jīng)》中的內容與有關的信息進行比較,并使用排除法推斷其大抵成書于周秦之后;此外,《山海經(jīng)》中部分人物、動植物、地名和神話故事與《天問》相對應,但館臣們否認《山海經(jīng)》因《天問》而作,二者關系如何還有待考證;館臣據(jù)《山海經(jīng)》中表方位的詞推測其很有可能是因圖而作,但“山海經(jīng)圖”至遲在劉向、劉歆父子整理古籍之時便已散佚,故“因圖而作”只是推斷。
二、篇卷數(shù)
提要中提到《山海經(jīng)》的篇卷數(shù)有三種不同的情況,分別是“隋唐二志”二十三卷、劉秀《上山海經(jīng)表》十八篇、《漢書》十三篇。
(一)劉秀《上山海經(jīng)表》
劉秀《上山海經(jīng)表》中有云:“所?!渡胶=?jīng)》凡三十二篇,今定為一十八篇,已定?!贝颂帯耙皇似奔粗钙渌鸭降母鞣N寫本的篇數(shù)總和。清代學者畢沅認為劉秀《上山海經(jīng)表》中“三十二”當為“三十四”之誤,其篇目包括《五藏山經(jīng)》二十六篇、《海外經(jīng)》四篇、《海內經(jīng)》四篇,不含《大荒經(jīng)》以下五篇在內;郝懿行計算的篇目數(shù)與畢沅相同,對劉秀得到的結果也感到困惑,“然則古經(jīng)殘簡,非復完篇,殆自昔而然矣”(《山海經(jīng)箋疏》)。今本《山海經(jīng)》包括《山經(jīng)》五篇、《海經(jīng)》八篇、《荒經(jīng)》五篇,共十八篇,與劉秀所校定的《山海經(jīng)》篇數(shù)相同,但在漢之后出現(xiàn)了比劉秀勘定的《山海經(jīng)》多或少五篇(卷)的《山海經(jīng)》。
(二)班固《漢書·藝文志》
《漢書·藝文志》云“《山海經(jīng)》十三篇”,與《上山海經(jīng)表》中的說法相比少五篇?!稘h書·藝文志》是在劉秀《七略》的基礎上“刪其要,以備篇籍”,本不該“自相矛盾”。提要中并沒有針對這一問題作出明確的解釋。李零先生在其著作《蘭臺萬卷》中提出《漢書》中《山海經(jīng)》的篇卷數(shù)是有五篇去而不錄的結果。
(三)“隋唐二志”
“隋唐二志”確為何書?隋唐時期收錄《山海經(jīng)》的官方目錄主要有《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和《新唐書·藝文志》。經(jīng)查閱,《隋書·經(jīng)籍志》中收錄《山海經(jīng)》二十三卷,《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中收錄《山海經(jīng)》十八卷,《新唐書·藝文志》中收錄《山海經(jīng)》二十三卷。故此處的“隋唐二志”應為《隋書·經(jīng)籍志》和《新唐書·藝文志》。
據(jù)提要可知,清代的《山海經(jīng)》多為十八卷,而“隋唐二志”卻是二十三卷,提要認為可能是后人將二十三卷的《山海經(jīng)》“并其卷帙”,以求與劉秀《上山海經(jīng)表》中所說的“一十八篇”相合。
(四)小結
關于《山海經(jīng)》篇卷數(shù)的問題,袁珂先生做了合理的解釋:《山海經(jīng)》篇目古本為三十四篇,即《南山經(jīng)》三篇、《西山經(jīng)》四篇、《北山經(jīng)》三篇、《東山經(jīng)》四篇、《中山經(jīng)》十二篇、《海外經(jīng)》四篇、《海內經(jīng)》四篇;劉歆《七略》以《五藏山經(jīng)》五篇加《海外》《海內經(jīng)》八篇為十三篇,《漢書·藝文志》說法與此同;劉秀校書,乃分《五藏山經(jīng)》為十篇而“定為一十八篇”;郭璞注此書復于十八篇外收入“逸在外”的《荒經(jīng)》以下五篇為二十三篇,即《隋書·經(jīng)籍志》所收錄《山海經(jīng)》的篇目數(shù);《舊唐書·經(jīng)籍志》復將劉歆原本所分的《五藏山經(jīng)》十篇合為五篇,加《海內外經(jīng)》八篇、《荒經(jīng)》以下五篇為十八篇,求符劉秀表文所定篇目,即今本。
三、分類
古籍分類始于西漢時期劉向、劉歆父子編撰的《七略》。我國歷代書籍的分類標準不一而足,《山海經(jīng)》因其內容豐富、包羅萬象而成為“上古三大奇書”之一,但這也導致其歸類問題歷來都有爭議?!稘h書·藝文志》將其歸入數(shù)術略中相地形的形法家;《隋書·經(jīng)籍志》認為《山海經(jīng)》是類似于《尚書·禹貢》的地理書,因而將其歸入史部的地理類;《舊唐書·經(jīng)籍志》和《新唐書·藝文志》與《隋志》同,均將其歸入史部地理類;而《四庫全書總目》將其歸入子部的小說家類;提要中提到的《道藏》是匯集收藏所有道教經(jīng)典以及有關書籍的一部大型叢書,文淵閣本《道藏》書前提要中提到“《山海經(jīng)》舊入地理類”,因《山海經(jīng)》“序述山水,多參以神怪”,故將其收入其中;館臣們“究其本質”,發(fā)現(xiàn)“實非黃老之言”,在此基礎上,結合小說家類提要中的“定義”,《山海經(jīng)》滿足“敘述雜事”“記錄異聞”和“綴輯瑣語”三要素中的“記錄異聞”,故將其歸入子部小說家類異聞之屬,并冠以“小說之最古者”的頭銜。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寫道:“中國之神話與傳說,今尚無集為專書者,僅散見于古籍,而《山海經(jīng)》中特多?!濒斞赶壬J為《山海經(jīng)》中的神話具有小說的性質,其觀點與四庫館臣們有一定的相似之處。
通過對《山海經(jīng)》書前提要的劃分、解讀及論述,本文可得知以下信息:《山海經(jīng)》大致成書于周秦之間,且并非一人所作,傳說中的大禹、伯益、夷堅等人作《山海經(jīng)》當為托名之舉,其成書緣起尚有待考證;今傳《山海經(jīng)》由西漢后期著名學者劉秀校定,共十八卷,歷代篇卷數(shù)差異當為分“卷”“篇”方式的不同;根據(jù)《山海經(jīng)》中部分關于地形地勢的敘述可知其極有可能是“因圖而作”,但“山海經(jīng)圖”在劉秀校書時就已失傳,甚至“山海經(jīng)圖”是否存在過至今依舊存在爭議;提要最后館臣們對《山海經(jīng)》的類屬問題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他們將前代歸為地理類的《山海經(jīng)》劃分為子部小說家類,并稱其為最早的“記錄異聞”的小說類書籍,此當與《山海經(jīng)》一書收錄大量神話故事有關。
《山海經(jīng)》成書兩千多年以來,人們從未停止對其進行研究:古人對《山海經(jīng)》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征輯、考據(jù)校注等方面;進入現(xiàn)當代,對《山海經(jīng)》的研究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趨勢。近現(xiàn)代以來,國內對《山海經(jīng)》的研究大致集中在三方面:一是以《山海經(jīng)》中的異人異獸形象作為切入點,揭示其背后的文化意蘊,從而探求先民們的原始意識;二是從《山海經(jīng)》中的神話故事切入,探究神話故事所反映出的歷史形態(tài);三是從語言方面入手,對《山海經(jīng)》文本的語音、詞匯和語法進行研究。而這一切研究的開展均建立在古人對《山海經(jīng)》征輯、考據(jù)、校注的基礎上?!渡胶=?jīng)》是我國一部重要古籍,記載了上古時期的文明與文化狀態(tài),關于它的一些問題學界至今依舊存在爭議,隱藏在其背后的秘密還有待學者繼續(xù)發(fā)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