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出了透汗,老牧人仍頻頻揮鞭。老牧人像喝了酒,頭腦中的念頭就是進城接羔子。岔不開的,一根筋嘍!
晚炊的炊煙像是牧歸的號令,牛馬羊駝呀,停住嘴抬起頭,披著紅紅的晚霞,接二連三地返回營盤了。喝完水,母畜們就向羔子犢子駒子們敞遞過飽滿的乳房。剎時,欄里一片咂咂的吃奶聲和吞咽聲……乳香染了風(fēng),草原整個都像母親了。老牧人抽抽鼻子,眼神有點粘滯,手好像都沒地方放了。他也突然意識到,以往這個時候呢,他會拉馬頭琴的??山裉焖X著看羔兒們吃奶最重要嘍!只見一只小羊羔跪伏身子,小尾巴晃動得像剛離水的魚,吃得嘴角都掛上了奶漿子。母羊后腿蹲著,頭卻轉(zhuǎn)扭過來,沒深沒淺地伸出舌頭舔。都有點過分啦!
老牧人眼睛有點濕,抹了兩把,還流。老牧人也想羔子了,聽說城里的羔子離婚啦!就一個人了。老牧人就想去接她回來待兩天,爺兒倆大半年未見面了。
馬兒不停地打響鼻,老牧人說:“辛苦你啦!”——老牧人坐不慣汽車,他受不了那股汽油味,一坐上就會吐得翻江倒海的。
老牧人騎馬進城已然華燈初上,老牧人在郊區(qū)就下馬步行。馬見不得五彩燈光,也聽不慣高一聲低一聲的喇叭,老牧人給馬脫去韁繩,喊一聲:“你回吧!”馬像聽懂了,轉(zhuǎn)過身嘚嘚嘚地跑回草原了。
老牧人敲響羔子的房門時,已然晚上九點了。門呼啦一下子就打開了,幾個男女撒著歡兒噴射香檳。待看清是老牧人,又齊齊“嗨”了一聲,很是失望。老牧人以為走錯了門,沒防到身后轉(zhuǎn)出羔子來,大包小包地像是搬家。那幾個男女又開始了第二輪噴射。羔子笑著躲閃,握住老牧人的手問:“爺爺,你,你咋來啦?”老牧人說:“我是來接你的。”那幾個男女笑鬧著簇擁老牧人和羔子進屋。屋里電視里正播報新聞,有人指給老牧人說:“爺爺,你看,這是烏蘭最后的播報啦!”老牧人大睜著眼睛,盯屏幕瞅。屏幕上的女子穿件開領(lǐng)西服,說著一口好聽的普通話,一點羔子的樣子都沒有??!老牧人看了羔子一眼,羔子剪了頭發(fā),像個假小子,人也好像瘦了。老牧人突然想起“最后的播報”,就問:“咋是最后的播報?”羔子忽閃著大眼睛,故意輕松地說:“小城市不是我的福地,我要去深圳電視臺工作嘍!”羔子用下巴指指大包小包,打個響指補充說:“晚上的火車。”一個穿牛仔褲的小伙子眉飛色舞,像中了彩票:“爺爺,你偷著樂吧!好幾千人報名,烏蘭拔個頭籌!這不就是中狀元了嗎?!”幾個人附和著歡呼鼓掌,都能頂起房蓋子了。
老牧人呆坐在屋子角落,他扯扯臉皮想笑,可又覺得很僵很硬。就好像是團被淋滅的火,一時覺得有點適應(yīng)不過來。羔子是棵嫩條子,正是拔節(jié)的時候。她往上長,老牧人是高興的??蛇@高興離開了他的“視力”范圍,就讓他覺得不靠譜。羔子和幾個伙伴卻涌動著無邊的歡欣,話里話外全是“深圳深圳”。那可是祖國的“窗口”啊!羔子后來捧著香檳過來了,老牧人的心懸起來了。羔子說:“爺爺,這次你也跟我去吧!”老牧人仿佛下意識地搖頭拒絕。羔子和老牧人“近”。羔子爹娘死得早,老牧人雖是爺爺,可充當(dāng)?shù)膮s是爹娘的角色?。∧莻€牛仔褲又上前勸道:“養(yǎng)羊掙不了幾個錢,到大城市去,遍地都是機會??!”老牧人還是搖頭。他生下來就在草原上放牧,他可從沒打算離開草原。羔子去年成家就要接他進城養(yǎng)老,他不依:“爺爺還能動彈,干不動時,再去找你們。”一個沒提防,羔子用雙臂圈住了老牧人的脖子,就像樹枝上結(jié)了顆果實。羔子拉長聲調(diào)喊爺爺,過多的字和詞都是沒有的。羔子還晃了幾晃,又接連喊爺爺。老牧人的心也晃動起來,禁不住就點了頭。多少年了,羔子這個必殺技,從未失過手。近幾年都沒用過,沒想到依然好使。
火車鳴叫著駛進車站,“吞”進了老牧人和羔子。又一聲長鳴,全速地,向著深圳和羔子的明天駛?cè)ァ夏寥嗣M廁所,弓腰吐起來,剛才喝的那幾口香檳,全嘔凈了,可他胸中卻還郁著一股氣,又冰又冷的。羔子像是累了,躺在鋪上甜甜地睡著了。老牧人眼睛望著窗外,外面漆黑漆黑的,像個巨大的瞳孔——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