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出來了，攆在黃昏暮靄之后。

它淡淡的，像觀音菩薩手中的寶瓶，用柳枝輕輕點，便揚出一地銀光。白日里喧鬧沸騰的小山村立刻被馴服，一切都乖乖地回到自己的角落中去。

勞作一天的男人，到家門口，先咳幾聲，再閃進屋。臉盆、手巾遞過來，擦擦、洗洗，盤腿坐上炕頭，等著。拌兩碗土豆大茄子，來兩碗高粱米飯，大鍋飯、大鍋菜，實惠，香。然后抽袋煙，養(yǎng)養(yǎng)神，女人打開電視，撤了桌，遞上一盤倭瓜子，打打牙祭，嘮嘮閑嗑，享受。

外面的月光漸漸地清朗起來，像出嫁的新娘掀去了紅蓋頭，有點羞。這時，該做些什么了，真的該做些什么了。家家戶戶、男女老少不約而同地追逐著搖擺著出來，三三兩兩聚在一堆兒，湊到一塊兒，說話、唱歌、哼曲、吵個嘴、逗個悶兒，沒夠。

牲畜可沒這份閑情雅趣來湊熱鬧，它們的晚餐才剛剛開始，牛馬在棚廄中安詳?shù)鼐捉乐拭赖牟萘希挥忻H子不聽話，吼叫著尥著蹶子。大黃狗臥在庭院的墻角，腦袋與四條腿拱在一起，看上去睡得很香?？梢挥袆屿o，它便騰地支棱起來，狂吠個不停。雞鴨困得不行，擠在上下層的架舍里，竟能相安無事地各自酣睡。

初涼的夏夜，我喜歡仰臥在門口的大青石板上看天、賞月、觀星。這時，人離地近，離天遠，可忽地又掉了個兒，好像天就在眼前，一伸手，抓一把星星，撒在莊稼院子里，果真能長出一棵搖錢樹來，搖一搖，晃一晃，卻掉下幾顆星星棗，嘗嘗，味兒甜甜的。

山村夜涼，似毛毛蟲在周圍麻酥酥地蠕動，亂鉆。青石板上還留著太陽公公的一點余熱。閉上眼睛，細聽，有如潮的蟲唱蛙鳴，灌到耳朵里，像一首交響樂。

月掛高空了。黑乎乎的青紗帳，影影綽綽的山楂園，朦朧朧的槐樹林，被四周連綿起伏的群山纏住，只有一條白亮亮的小河沖出去，沒日沒夜地趕路，想看看山那邊的世界。時間不早了，哈欠連著哈欠，于是，有的人先走了，接著，人陸陸續(xù)續(xù)地都走了，散了，回家去。

庭院里，黃瓜架疏疏落落斑駁的影子把地面印成塊花布，帶碎邊的，好看卻拿不起來。大黃狗又是一陣警覺地亂叫。母親拿過笤帚，打掃院子。

誰家的院子中又燃起通紅的篝火了？那是在點艾蒿驅蚊子，遠遠地彌散開來，一股淡淡的艾蒿香，沁到甜甜的、涼涼的夢中。

月亮終于躲進了云層，也睡著了。

山溪

屋院后有一條小河溝，彎彎曲曲，像羊腸子，冬天幾乎斷流。夏季多雨，大地喝飽了，裝不下，便溢出來。一邊流，一邊撒歡兒地唱，遇到一塊石頭，攢足勁兒，沖上去；碰上一棵大樹，輕輕地撫摸下，繞過去。

山村里孩子淘氣，喜歡在小河溝邊堵水、做壩。沒辦法，小河溝權當旅途中的小憩，不急不惱，只是有時會滯留一些雜物，弄臟了身子。隨孩子們吧。天氣特別熱的時候，他們?nèi)宄扇汗庵朐谒镌妥油?，來個浣衣的女孩，他們就蹲在水里，齊刷刷地露出一排腦袋。

小河溝邊有棵大柳樹，樹下有塊方石。坐上去就粘人，半天不愿挪窩兒。坐著坐著，眼睛就合上了，滿耳灌著嘩嘩的河水聲，像催眠曲，使人舒坦，忘了歸家。

小河溝里的水是山縫里的水，冰涼徹骨，放一瓶啤酒、一個西瓜，一會兒就像從冰箱里拿出來的一樣，吃一口，涼得直打牙幫。再怎么熱的天，只要往河水里一站，涼氣酥酥地從腳心往上鉆，鉆得四體通泰。但小河溝寒氣大，站久了，渾身起雞皮疙瘩，甚至能拔出病。

小河溝里的水太清了，水至清則無魚。一條魚都沒有，連狗蝦都少見。夜深人靜，來到小河溝邊，流水淙淙，借一抹月光，還能看見自己的臉；掬一捧，喝喝，涼涼的，改饞。洗把臉，醒腦明目養(yǎng)顏。

晚飯過后，是小河溝最忙的時候。兩岸的媳婦、小孩端著碗，拎著盆，說說笑笑，來到小河溝邊。有洗碗的，有刷盆的，有洗襪子的，有洗腳的，占著適當?shù)奈恢?，誰也不妨礙誰，說個話兒，搭個腔兒，直扯到掌燈。

夜真的深了，只有小河溝還在不停地跑。睡到半夜，心煩意亂，趿著拖鞋到小河溝邊坐一坐，想一想，聽一聽，不煩了，不亂了。踱回躺下，帶回一屋子嘩嘩嘩，嘩嘩嘩的聲響，人就隨著那嘩嘩聲到夢中去了。

清早，拿條毛巾來到小河溝邊，水霧蒸騰、輕紗般繚繞。和小河溝親個臉兒，道個早安，它會回贈你一天的神清氣爽、耳聰目明。

多雨的季節(jié)過去，小河溝便漸漸地走遠了，喚也喚不回來，尾巴越來越短，越來越小，或許它真的找到了它的歸宿——大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