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 "羞
孫大雁到放羊班上任的第一天,趙光明一臉發(fā)愁,遲遲疑疑提出要孫大雁幫個忙,接從口內(nèi)來的未婚妻。
孫大雁肚子里憋著一股氣。連隊的職工都看不起羊倌,也沒人愿意放羊??墒牵┤兆?,常有狼出沒在羊圈周圍,還拖走了幾只羊,李連長就抽派他到放羊班當(dāng)班長,承諾羊群安全了,他就重返大田班。加上孫大雁,放羊班一共兩個人,孫大雁專門負責(zé)打狼,趙光明仍舊專職放羊。
孫大雁不得不服從李連長的安排。當(dāng)年,他是個“小叫花子”,部隊路過,李連長(當(dāng)時是排長),給他一個饃,他就跟著參了軍。他爹是有名的好獵手,從懸崖上墜落,娘死得早,他成了孤兒。
開荒造田時,孫大雁十八歲。他始終跟著李連長。1961年,李連長張羅著幫他說個老婆。他說:我工資低,飯量大,肚子也填不飽,討啥媳婦呀?
1961年,趙光明“盲流”(現(xiàn)今叫自由流動)到農(nóng)場。兩年后,四川老家來了公函——他是漏網(wǎng)的右派。平時,他話少,跟別人不交流。逢了開會,指導(dǎo)員點名叫他發(fā)言,他扶一扶近視眼鏡,說:大伙的發(fā)言我同意,沒啥要說的了。甚至,農(nóng)田拔草,他拔了苗。常拖生產(chǎn)班的后腿,他主動提出放羊。
羊群每年淘汰一次,趙光明放的羊,已淘汰了好多茬了。似乎羊群的規(guī)模不變,可他的歲數(shù)在增長,已經(jīng)四十歲了,他在老家托人說了一個媳婦,還寄了路費。算一算時間,未婚妻該到了。他不敢親自去接。一是對自己沒信心。別人瞧不起他,他知道,如今,他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了。二是,他不戴帽子,夏天放羊進戈壁沙漠,他連草帽也不戴,冬天,職工戴棉帽,他的腦袋“無遮無攔”,不過,他總覺得戴著“帽子”,那個想躲卻又飛過來的“右”字。
孫大雁趕著馬車,上團部運輸連接回了胡敏芳。起先,胡敏芳以為他就是趙光明,一路害羞,不敢抬頭。月亮已在林帶的樹梢升起。安排她住進姑娘班的宿舍,她才知道他是班長。孫大雁解釋:趙光明加夜班。孫大雁考慮到明天的計劃:一是去連長那落實一間婚房,羊圈有狼,不能住,否則,嚇了新娘;二是讓趙光明和胡敏芳去團部領(lǐng)結(jié)婚證,趁早把生米煮成熟飯,讓趙光明吃個定心丸,也算班長成全了班員做“好事”。
孫大雁到食堂打了早飯,剛蹲下吃,就聽到連部前邊的喇叭呼叫他,連長開口就說:窮兇極惡,大雁,要給趙光明同志報仇。
昨夜,來了一群狼。趙光明揮著頂門棍子,保護羊群,被狼咬死了。
羊圈離連隊駐地還有一公里多,與沙漠隔著一條林帶。孫大雁套上馬車——那是接胡敏芳的馬車,去羊圈運回趙光明的遺體。胡敏芳還是第一次看見趙光明。只說:我在老家聽說他戴了一頂帽子,他因為那頂帽子才跑的這么遠,能不能給他摘掉,他跟狼斗……
孫大雁說:我會給老趙復(fù)仇。
李連長安排著趙光明的后事。
孫大雁出羊圈,操起那一根頂門棍子,穿過林帶,進了沙漠。他挎著帆布包,里邊裝著曬干的饃片和一壺水。第三天,夜色起,他看見沙丘背后藍熒熒的光點。剎那間,從他爹那里學(xué)來的獵技發(fā)揮了作用。
早晨,他挑著一頭大灰狼——那是領(lǐng)頭的狼,摔在姑娘班的宿舍門口,沖著里邊叫喊:胡敏芳,狼打著了,仇給報了。
轉(zhuǎn)身,他前往食堂。炊事員給他端出一盤苞谷面饃。他一口氣,吃了六個,還喝了三碗苞谷面糊糊。緩過氣來,他發(fā)現(xiàn)周圍有一群人,他蹲在中間。
他說:沙漠里,我看見到處是沙包,就出現(xiàn)幻覺,以為我在蒸饅頭的籠屜里呢,我一下子變小了。
李連長說:吃飽了,喝足了,現(xiàn)在,你趕緊去羊圈。
孫大雁打了個飽嗝,說:咋了?狼又來了?
李連長示意文教陪同,說:狼來了,狼來了,這回狼不來了。
孫大雁提出來,現(xiàn)在最迫切的愿望就是想睡個覺。
李連長說:到時候讓你睡個夠,我命令你立刻去羊圈報到。
孫大雁想到這三天沒別人放羊。文教只是莫名其妙地笑,說已給羊群送了草料。孫大雁說:你和連長葫蘆里賣的啥藥?
羊群在羊圈里,有的在吃草,有的在反芻。孫大雁推開趙光明那間土坯屋,誤以為是走錯了門:里邊拾掇得干凈整齊,胡敏芳迎門坐在床沿上,
文教解釋起來,趙光明入葬時,胡敏芳當(dāng)著眾人承諾:連隊里哪個光棍打死了頭狼,她就嫁給誰。而且,她還指定趙光明生前住的房子就是新房。
那一刻,孫大雁一聲不吭。胡敏芳正眼瞧著他,他被看得低下頭,臉發(fā)紅。后來,婚禮上,李連長說:孫大雁,你也有害羞的時候吶。
東方紅
“東方紅”開進了墾荒連。童連長高興得合不攏嘴。
那是1958年,整個農(nóng)場就分配到了一臺“東方紅”履帶式拖拉機。場(團)部照顧墾荒連——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千畝荒原開墾處女地,靠的是人力,平沙包,挖胡楊,人拉犁,又苦又累,進度還緩慢。
“東方紅”配了一個駕駛員,叫趙有泉。老家在甘肅,缺水。缺啥,名字有啥——他爹給他起了個“有泉”。他參軍后,開“道奇”(繳獲的大卡車)。后屯墾戍邊,他改為開拖拉機。
幾千畝地,一輛“東方紅”,會駕駛的就只有趙有泉。童連長安排他帶徒弟:一個是山東革命老區(qū)參軍進疆的農(nóng)村姑娘,一個是小兵孫大雁,參軍前,是個小羊倌,養(yǎng)了一只受傷的大雁。
人輪換休息,“東方紅”不停犁地。兩個徒弟很積極,但駕駛技術(shù)尚不熟練。姑娘孫慧珍,悟性好,已能單獨駕駛了。
有一天夜里,趙有泉讓兩個徒弟回連隊睡覺。他對童連長安排帶女徒弟有想法:開拖拉機是男人的事,一個姑娘弄得蓬頭垢面像個啥?他倒希望孫慧珍打退堂鼓。
過后,孫慧珍說:聽著夜色里傳來“東方紅”的聲音,她就像兒時聽搖籃曲那樣,盼著“東方紅,太陽升”。而且,“東方紅”聲音突然拔高,她知道,一定犁到了蘆葦叢,蘆葦根盤根錯節(jié),拖拉機艱難前行。
那天夜里,犁到了蘆葦灘,好像無數(shù)雙看不見的手,在暗暗地拽著,纏著鏵犁片。車頭的兩個燈,像急得瞪大了眼,照出幾米遠的地,如同打著燈,在漆黑的洞穴里探路。
趙有泉聽著車聲,望著燈光,漸漸地,睡意像沙暴一樣襲來,他扛不住了,手把著操縱桿,眼皮已合上??墒?,拖拉機繼續(xù)前進。出了那片蘆葦灘,車身像擺脫了束縛,進了沙漠。起初在沙丘之間穿繞,后來,抵在一座大沙丘前,熄了火。
趙有泉沒醒,他的手握著操縱桿,后腦勺靠著座背,拖拉機已停止了吼叫,被呼嚕聲頂替了。
童連長叮囑過食堂,夜班飯送面條,多放油。連隊里,只有病號飯吃面條。趙有泉喜歡吃面條,說過:他三天不吃面條,腰桿子就酸了。
可是,送夜班飯的炊事員找不到車和人,喊也沒回音,倒是驚飛了荒原上的麻雀。
童連長被叫醒,派人分幾路尋找。兩個徒弟都著急。
孫慧珍心細,沿著履帶留下的痕跡,進了沙漠。到了連隊的喇叭響起“東方紅,太陽升”歌曲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了沙丘旁熄火的“東方紅”,已深入沙漠有三公里了。
旭日的光照下,沙丘像剛揭籠的苞谷面饅頭。
趙有泉仿佛是一臺拖拉機,打著粗重的呼嚕,正在蘆葦灘艱難地行進一樣。
童連長騎著馬趕來,說:亂彈琴,開到沙漠里邊來了。
孫慧珍示意童連長不要“發(fā)火”:讓我?guī)煾刀嗨粫灰驍_熟睡的人。
趙有泉醒,看見“東方紅”周圍有那么多人,說:咋回事兒?我咋在這兒?
童連長板著臉。
趙有泉揉揉眼,說:連長,你刮我的胡子吧?
刮胡子,就是批評。
童連長說:是孫慧珍找到了你,這么吧,你娶女徒弟當(dāng)老婆,我就不再追究,你愿不愿意?
趙有泉說:我愿意,得看人家愿不愿意。
童連長拍了車頭,說:這就不是你管的事兒了。
當(dāng)天上午,童連長在犁過的地頭,主持了婚禮。還給車窗貼了紅紙剪的雙喜,車頭系了兩朵紅綢布扎的花。全連職工吃了一頓湯面條。當(dāng)晚,給新郎新娘單獨騰出了一個地窩子。孫大雁帶著大雁,要求頂夜班。
不過,孫慧珍提出“東方紅”當(dāng)洞房,她不讓車歇,跟著趙有泉加夜班。
半夜,炊事員送來了一鍋熱面條,據(jù)說,炊事員離開后沒聽見拖拉機的吼叫聲。
幾天后,是連隊的職工,還是那一對師徒,傳出了趣事:孫慧珍說,你做夫妻之間的事兒,怎么像開拖拉機耕地?
童連長聽了,只是笑。據(jù)趙有泉說,這是個預(yù)謀,他和“東方紅”到了墾荒連,童連長打算留住他,就讓他收孫慧珍為女徒弟。農(nóng)場里,孫慧珍是第一個女拖拉機手。趙有泉比他大八歲,疼老婆。有時,趙有泉這個莫合煙嗓子,忍不住哼一哼歌,總是那首“東方紅”。他說:我老婆聽不到我打呼嚕,就睡不著。
開春,大雁排著“人”字形隊列飛來,孫大雁鼓勵那只受傷的大雁歸了隊。
作者簡介:謝志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小說和文學(xué)評論集36部。在國內(nèi)發(fā)表小小說近3000篇,多部作品被譯介至國外,部分作品入選大、中、小學(xué)語文教材和考題。曾獲多屆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兩次)、中國小說學(xué)會年度排行榜(小小說)、《小說選刊》雙年獎等獎項,兩次獲浙江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