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怎么去想象海水的氣味呢?死在水里的魚,灰色的沙子,闊葉樹,斜著爬行的蟲子,嘶叫著的鳥,人群,形狀怪異的石頭,漆黑的島,爬滿黑色甲殼的輪船,鐵銹,更遠一些的水淋淋的黃色月亮,白色的海風(fēng)——大概是沒有海風(fēng)的,只有墨藍色的水面上起了淡淡的霧,霧氣把這許多朦朧成一團,靜止著。是靜止,也許就沒有什么味道。在霧氣里站著,在海水和沙子相接的地方,水很冷,像生了銹的刀,不知疲倦地刮過來——是這樣的吧,也許還有飛蟲,苔蘚,碎玻璃一樣的星星或者什么閃著光的東西。想不到更多了。
收到那封郵件之后,她每天都會看到這樣一個世界,不完全相同,但都差不多,一個灰綠色的氤氳著水汽的地方。就是海吧,她想。窗外的廣告牌發(fā)出紅色的光,令人眩暈,眩暈是切實的感受。那個站在海浪里的影子,藍色的,也許是黑色,看不清楚,她試圖走近一些,更模糊了,直到血紅色的太陽從遠處浮出來,影子才消散開,紅色的光從水里流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片血泊中,然后驚醒,臥在沙發(fā)里,滿身的汗??偸沁@樣。她走到窗邊向下望,老舊的巷子,垃圾箱,野貓蜷縮在角落里,干死了的草,都被映成紅色。她忽然強烈地想要跳下去。有一片枯黃的葉子在通紅的風(fēng)里打了個旋兒。
天快亮了。
墻上的黑色掛鐘忽然響起來,咔噠,咔噠,咔噠,驚起灑水車的聲音,麻雀的聲音,報時的喇叭的聲音,然后是汽車的聲音,寵物狗在早晨的那種無精打采的聲音,工地的某種鋼梁倒塌的聲音,她開始感到煩躁——然后是電話鈴響的聲音,距離便消失了。她發(fā)現(xiàn)這一出滑稽的聲音劇被一個瞬間搬到了那張已經(jīng)積累了太多灰塵的玻璃上,便饒有興致地繼續(xù)向外張望,是斑駁的瓦藍的天,一只蜘蛛趴在玻璃上。風(fēng)一吹,就不見了。
她忽然很想去赴這個只寫了“老地方見”四個字的約定。
又開始混亂的想象,那么,不斷重復(fù)的朦朧的海也許就是所謂的老地方,那個神秘的影子就是發(fā)出約定的人了,想著,這個約定便有了神秘的性質(zhì),那一片血色的?!€從未去過海邊,海,海。也許意味著某種危險,一場驚險刺激的兇殺,她將在一個海風(fēng)和煦的夜晚散碎開來,落進波濤洶涌之中。似乎也不錯。她看到一只被汽車碾斷了的貓,拖著后半身淋漓的血肉在馬路邊爬行,一條長長的黑紅色的線,咪嗚,嗚,咪嗚。行人悚然。她就想到,自己正在面對著海面之下巨大的獸,然后就應(yīng)該是斷裂開來,一半留在尖利的牙齒上,另一半無聲息地落下去,落進永恒的黑。也許什么也沒有,郵件是發(fā)錯了,不然就是某個同事無聊的惡作劇——萬一不是呢?海里有另一個世界,一條魚笨拙地給自己發(fā)來郵件,她開始想象色彩,想象動作。一臺老式的沾滿貝殼的機器,咔噠,咔噠,濕漉漉的角落里濕漉漉的綠色的光像樹根一樣蔓延。那么,老地方便是它見過的離她最近的地方。
她給母親打了電話,都好,嗯,已經(jīng)完全好了,你也照顧好自己。沒事,不用擔(dān)心。打給朋友,會消失一陣子,也許是三五天,也許更久,要是不回來了——應(yīng)該不會的。前面那輛車忽然排出一股灰色的氣,她便想象著那種應(yīng)該是嗆人的氣味,更遠處一些的刺耳的聲音,她發(fā)覺自己像是一塊暴露在強光之下的霉綠色的病菌,在即將恢復(fù)健康的城市里,無處可逃。于是抬起頭,那些陌生的臉面全都鐵青,像叢生的植物——是陷入了某種恐怖的包圍,她重重地搖了搖頭,已經(jīng)切實的痊愈了,雖然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嗅覺,但相比于那樣一場永恒的靜止來說,仍然活著就已經(jīng)算是痊愈。住在那樣一間屋子,她還活著,她也許只是死過了一次。也許去那片海邊的確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矯情,可又有什么不好呢。叢生的藤蔓與深埋在水泥之內(nèi)的鋼筋連接在一起,錯綜復(fù)雜,形成了某種赤裸裸的背叛。那些藏在綠化帶里的蟲子瑟縮著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能咆哮起來的只有無限遠處的海,她看到白色的浪花翻騰著,一只只剩下身體的螃蟹被高高拋起,落入水面。要是再高一些,那只光禿禿的殼就能跟月亮重疊在一起。
或許在她的軀體完全平放在床上的那段時間里,曾經(jīng)真真切切地與人有過一個約定,或許正是在那個沒有著落的地方。在那里,她可以是一顆星星,一陣風(fēng),也可以是一艘輪船,一片樹葉,她完全自由,她可以完全消失不見。她認(rèn)識他的時候,也許是一條魚,正跳躍著,從昏暗的水面之下走出來。海水對面是一連串的燈,高處是一些黑色的山或者什么東西,她那時自然是不認(rèn)識山的,她只是看到,有那樣一個不太確切的影子從黑色之中走出來,形容潦草,某種象征死亡或者虛無的意味。他應(yīng)當(dāng)漂浮在半空中,仿佛在她眼前,又很遠,她努力往前游了很久也無法看清。等她放棄去看清了,他就對著海面說:“來吧,孩子?!?/p>
她有了更大一些的力氣,向前游動。一直到沙礫侵入鱗片,翅膀不再靈動,尾巴也僵成一根木棒的時候,她才發(fā)覺自己站在了沙灘上。她看到月光從天上灑下來,沙灘上銀亮亮的,海面也是銀亮亮的,與從水底看過來的樣子全不一樣。那個影子仍然不太真實,可是已經(jīng)變得確切了些,像一堆石頭、海藻、玻璃瓶之類的奇怪的堆砌。她躍入海面,開始沒來由的逃離。
她就重重地摔在沙灘上。醫(yī)院的夜晚有幽深的藍色、綠色和黑色,她像一棵生在病床上的木頭,蛀滿了蟲,感到惡心,無法動彈,她看待自己輕聲地走出病房的門,外面是沒有盡頭的黑色的冒著綠光的通道。她向前,聽到那種醫(yī)院特有的她想到某些流傳已久的醫(yī)院故事。她看到他。
他的聲音充滿了寒冷,一種溫和的不容置疑的寒冷。他說:“該走了?!?/p>
她繼續(xù)想象,那個人,按她所想的——就是死亡。死亡就像是地面,人總要落在上面。她在那段時間與死亡立下約定,這個約定即將完成。死后會去哪里呢?他沒說??墒且苍S并不那么恐怖,她體會過了斷裂,靜止,也見過了深不見底的?!辉儆X得害怕了,也許她要去的只是藏在海里的另外一個世界,那里也許是存在著另一方從未見過的色彩斑斕。也許——
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走到了一個廣場上,哪里呢?她沒來過,一幢高大的堂皇的建筑,一片扇形的灰白色的石頭,擁簇在一起的人,嘈雜——似乎也就是每個廣場。草坪剛被修剪過,到處飛撒著干草葉,到處也堆著病態(tài)的枯黃。天旋地轉(zhuǎn),她靠在欄桿上,下方是紅色、綠色,更多的是黑色的車,她想,就在這里,一躍而下。幾天前剛有人在這里跳下去,總有人在這里跳下去,落在一輛卡車,或者是一輛老舊的出租車前面,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她朝著廣場對面的大街走,直走,前方看不到的地方就是車站。一個穿著綠色衣服的孩子碰到她,路口,一個紅衣服的女人,也是幾個售賣香腸的小攤,鮮紅色,冒著熱氣,簡直像血,滋滋啦啦。她瞥見身后有一個身著皮質(zhì)緊身衣的男人,全身是黑色,動作鬼祟——他也許早就跟在她身后了。死亡,她想到。于是那個人就是跟蹤者了,她便感到某種陰冷的氣氛。與那個漂浮在海邊的聲音連接著的神秘組織,藏在一間也許是破敗的紅磚壘起的居民樓——為什么要跟蹤她呢?不知道。
那么,不止一個人收到了那封郵件,是在早一些,或許再早一些的時候——馬路中央發(fā)生一起車禍,也許是趕工的穿著灰色工裝的中年人,一個倒在地上的一片紅色里頭,一個在高聲理論著什么,其他的守在一邊,看向遠處,又看看地面,猶疑著。有一只螞蟻從樹上掉下來,被行人踩死,悄無聲息。她發(fā)現(xiàn)自己與一條干死的魚沒有什么區(qū)別,她快步往前走。
她就能看見,一望無際的沙灘上,歪七扭八地排列著干死了的魚,像老舊的瓦房頂。太陽兇猛極了,是那種單純的白色的光,直刺下來,整個沙灘都金燦燦的了。一個無精打采的青年從水邊走過,她叫,她喊,沒人聽到,無人在意,她的鱗片里積滿了沙子。忽然暗下來,城一樣的云,慌張的白帆,慌張的人群,慌張的金黃色的狗,亂成一團,然后,然后雨幕傾瀉下來。
她發(fā)覺自己在夸張地想象著遙遠的不存在的事物,距離或者陌生讓這些想象變得虛假。雨幕變得更渾濁了些。車站,列車,人群,沒有盡頭的鐵軌。她感到莫名其妙的擠壓。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谲嚴(yán)铮瑫r感到后悔。真是個荒謬的決定。雨越下越大,沙子被攪亂成某種泥漿一樣的事物,她用力搖晃,感到疼痛,離水面更近了一些,也許——她看到黑色的云,黑色的雨幕和黑色的鋪天蓋地的海浪,黑色的濕漉漉的咆哮。她感到那些咆哮或許有著某些意義,于是,于是那個黑色的模樣出現(xiàn)在雨幕中。她看見他,她看見雜亂的黑色的線條,看見細瑣地拼接成瘋狂模樣的壓抑情緒,看見云層之后肆虐著的黑色的閃電。她看見他說:“走吧?!?/p>
“你是誰?”她問——她為什么不問呢?她能感到喉嚨里粘稠的沙,她能聽到自己沒有發(fā)出什么聲音,她在瘋狂的雨點的打擊之中問:“你是誰?”
“我是,”黑色的雨水和黑色的云和黑色的泥沙在天幕中閃爍成難以理解的模樣:“我是——我?”
她浮在水面,躍向浪尖。
雷聲靜默,雨水懸在空中——在她的想象里——他從混沌中走出來,仍然看不清,或者說,她仍然無法將那樣一個黑影具象出來。肥壯的孩子在嚎啕大哭,枯瘦萎靡的青年靠在窗邊對著窗外的綠色麻木著,一家四口包圍著陌生的女孩肆意歡笑。他在雨幕里說:“我忘了我是誰?!?/p>
她說:“我也許是在做夢?!?/p>
他說:“跟我走吧。”
她的想象超出了她的想象,她錯愕。
“死亡?”她問。
“不,不、是,不是,”他說:“夢中沒有死亡,死亡只是——墜落,暫停,靜止——”
靜止,她想。靜止就是死亡。列車飛速向前,速度朝著與死亡相反的方向。她見過他,也許是在那時候的一場夢里。她回到病房的時候,她正在夢中下落,她看到他在夢境中下落,她和他砸落在海面。他說:“我在做夢?!?/p>
“你也是,”他說,他消散在天穹。
她只是在想象,她想。她想象她在想象中闖入他的夢境——那片海只是他的夢。屬于她的海是永不休止的死亡。列車駛?cè)肷蕉?,綿延著永無休止的黑。在黑暗中靜止,飛速前進,她看到疾馳的列車在雨幕上空隱現(xiàn),像一條尖嘯著的鋼鐵長龍,一條歇斯底里的惡狗,一座斷在半空的石梯,石梯通向更高處,更高處的云層上空隱現(xiàn)著神秘的黑色宮殿。
“姐姐?”
有人輕聲問,是在問她。
“姐姐”是一家人,一家人中的孩子。她不習(xí)慣在陌生的場合認(rèn)識陌生的人,病后則更是如此,用力包裹起來,像,像植物一樣。她把思維放在兜帽包裹著的想象里。她張開嘴試圖說些什么,你,啊,是,你好。孩子很激動,姐姐,姐姐,你……她只是點頭,只是看著。她看到孩子在海浪中奔跑,朝著遠處,朝著海鳥紛飛、太陽溫暖的地方,歡笑,跳躍。她想,我是去等待死亡。
和你不一樣。
——也許與黑色影子有關(guān)的神秘人群是藏在天幕之上的黑色宮殿里。她順著雨幕游動,游過閃,游過云層。落在車窗上的雨暈開長長的線,綠色就模糊起來,遙遠著,迷離著,虛假著,夢是如此。她看到——看到,一只綠色的飛蟲從模糊中走出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影子,它看著她,像是說起什么,倏忽間就不見了。
她向前游動。黑色毛發(fā)一般的水草在滔天的浪里飄搖,魚,渾濁的來自遠古的號角,白色的牙。一艘輪船在高處駛過去,卷起泥沙——也許什么也卷不起來,她不再游了,她感到疲乏,于是開始下沉。看到形狀潦草的黑色,無窮無盡的黑。黑色是夜晚的空白,她想。繼續(xù)下沉,她想象,一條巨大的黑色的魚,也許有那片廣場一樣大,死在深空,死在雨幕連接起的空中,落入海面,落向海底,然后——走投無路。如果死亡是一片海,那么海底則是終結(jié)。
這是我的夢,他的聲音囁嚅著,出現(xiàn)在永恒的黑色之中——她想,他的聲音需要懵懂、惶恐、怯懦還是帶有某種濕漉漉的神秘威嚴(yán)?也許都有,她在永恒的靜止之中突然闖入一個也許是完全陌生的人的夢境。她盡力撇開這一切都產(chǎn)生于自己的想象的想法。他便說:“是關(guān)于海水、關(guān)于潮濕、關(guān)于終結(jié)、關(guān)于陌生、關(guān)于無妄之災(zāi)、關(guān)于抗拒死亡的夢,是在潮濕的地方,在鋪滿白色沙粒的地方,在海鳥把天撕成碎片的地方,在水與水相接的地方,流落,我流落至此,我……”她感到無聊,厭惡,于是他消散開來。車上起了什么爭執(zhí),一群人叫罵起來,列車員簇過來,雜亂的高低交錯的聲音,她把兜帽捂得更緊了些,她看到過道另一頭有個穿著紫黑色衣服的干瘦的青年也蜷縮起來。于是他走出來。
——也許根本沒有一個老地方,她莫名其妙得了那種奇怪的病,成為植物人躺在病床上,再莫名其妙地痊愈,莫名其妙地被扔進那間房子,一個人經(jīng)歷這些事情之后最應(yīng)該去做的是重新回到生病之前的狀態(tài),去工作——她甚至仍然保留著那份工作。顛簸的石頭,胡亂生發(fā)的樹,鐵欄桿圍成的墻,歪七扭八,然后成為死胡同,高聳的煙囪在廠區(qū)的另一邊被涂成藍色,一條肌肉緊繃的黑狗朝著空蕩蕩的路上狂吠——去隨便干些什么。她鉆進漆黑的殼,她閉上眼睛。
他掀開那件紫色的兜帽,她看見他。他說,是一個普通的夜,有風(fēng),有星星,有惱人的蟲子和昏黃的燈在老槐樹下,有一張鐵絲擰成的床,能聞到青草的氣味,雨打濕了的紅磚的氣味,泥土和混雜著的蟲子的氣味,誰家阿姨剛熱好的飯的氣味——他當(dāng)然能聞到——他說,那時候天上有一輪大大的,渾圓的,雞蛋黃一樣的月亮,月亮從北山上空爬升,一頭受了驚的黃牛從巷子那頭沖出來,大人像一群螞蟻一樣四散,看到天邊有幾個巨大的火球劃過,就沉沉地睡過去。他說,我在這個時候看到你。
騎著闖入夢中的黃牛,無限高大,朝著陌生的地方徜徉,飛向最高處,落下去,白色的房子,在冒著綠光的陰森的長廊中沖鋒,消毒水的氣味,發(fā)霉的哀嚎的聲音,感到恐懼,于是逃離。她讓他在夢中奔向大海,于是有金黃色的月亮在海面升空,于是她看到他——他看到她。
身后的鐵軌散碎成線。她走出車站,感到悶熱,水汽彌漫,像蒸籠,與上車之前的干枯全不一樣,水汽擠壓成一種可見的存在蓋在她身上,悶熱,陌生,一片碩大的樹葉在悶熱的風(fēng)里靜止,啪嗒。也許那個神秘的組織的確存在,在那場陌生的夢境之中,在海面上,在高空中,他騎著受驚的黃牛從海與天交接的地方經(jīng)過,不見了,留下漆黑的故事,在角落里生長,他們撿起他留在地上的碎片,他們找到她——老地方見。
也許根本不存在一個約定。她發(fā)覺這個遙遠的城市與她所在的很不一樣,白色的,藍色的,明亮的綠色和鮮艷的陌生的植物。車站旁邊是綠色的水流,她從橋邊向下望,水面雜著大的和小一些的魚兒,順著波光。紫色兜帽的青年消失在人群里,旅行的一家也消失在人群中。她打開地圖,朝著海邊走去。
走到終點,想象的終點。她感到輕松,大步向前。行人說著陌生的話。他說,騎著黃牛,離開了山村,云層里吹著淺綠色的風(fēng),到了從未去過的境界,成了一只綠色的螞蚱,在樹葉上,在草叢間,在光滑的明凈的窗臺上跳躍。就是在那時候看到你,揚起翅膀,撞在玻璃上。夜晚,就是這樣。到了海上,電閃雷鳴,空氣撕裂開來,在縫隙中墜落,墜落在列車上,列車駛?cè)氤鞘?,在喧囂中死亡。事情總是這樣。
她在路邊看到一頭干瘦的黃牛,悠然在車輛擁擠的城市里漫步著,啪嗒,啪嗒。這樣一座海邊城市會有這樣的黃牛嗎?她不清楚,也許吧,穿過密集的樹,一群老人在昏暗的路燈下熱烈地跳躍著。完全陌生的語言歌曲,也許是戲曲,讓她感到恐懼的同時感受到某種愉悅,她想象著,一個青年從山村里出發(fā),順著嫩綠色的風(fēng)來到海岸,那青年被她想象成紫衣青年的模樣。那時她還在病房里陳列著,周身是永無止境的黑。也許——她在想象,同時感到激動,一只色彩鮮艷的蜻蜓從水上一點,飛過來,落在她手上,又飛走了——她很早就宣布了自己的死亡,她此行本來就是為了宣布自己的死亡的。她想象著病房里從未發(fā)生過,也早已過去的熱鬧,她想,在那條魚渾身塞滿了沙子,一動也不能動,也許即將死去的時候,望無盡頭的走廊里有過一只嫩綠的螞蚱……
咔噠,咔噠。
當(dāng)然沒有,她笑,無聊的想象。海更近一些了,她似乎已經(jīng)聽到了海浪咆哮的聲音,眼前是大片大片的綠色。終于要到了,一場不存在的約定,她走上臺階,她向前走去。
她向前走去,沙子金燦燦的,有高高的椰子樹,有歡脫奔跑著的人群,五顏六色,椰子樹高高揚起葉子,朝著通透的藍色。她能看見一座海島,她能看見海島上佇立著的神像,有輪渡忙碌著,汽笛聲飄得很遠,是膩膩的透明的顏色。她看到一群海鳥,看到擁擠的人群——海岸上有一個不小的市場,她重新看到那一家人,奔跑著。水面上沒有霧,一層一層的白色的浪從遠處卷過來,她站在海風(fēng)里。
“老地方見?!?/p>
她等待著。
夜色落下來,人漸漸少了,她望著海面,墨藍色的海面上升起一輪水淋淋的月亮,神秘的宮殿,巨大的海獸,她在月亮四周看到形態(tài)各異的云朵,她在海島更遠處聽見低沉悠遠的咆哮。一條金色的魚從水面躍出來。海浪一層一層地沖刷著她的腳踝,她等待著,她什么也沒有等到,她什么也等不到了。她看到雜亂的線條在綠色的風(fēng)里被拂成熟悉的線條,她閉上眼睛,聽到輕柔的海浪和某種神圣的金黃色的歌聲,她模糊地想起海妖歌唱的故事。她聞到海風(fēng)的腥咸的味道。她大步朝前走去。
消失在海浪中。
作者簡介:行空,陜西人,1995年生。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碩士?!犊苹檬澜纭冯s志編輯。有短篇小說在《草原》雜志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