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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氣

2024-12-26 00:00:00倪晨翡
特區(qū)文學 2024年12期
關(guān)鍵詞:楊青牧野美蘭

商店里買的兩毛錢一包的白醋,剪個小口,立放在暖氣片上,空氣里很快彌漫著醋的氣味。也是對抗的氣味,用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對抗另一種看不見的東西,連這種對抗也看不見。入了冬,從班里到街上轉(zhuǎn)著三色燈的理發(fā)店,再到小區(qū)的衛(wèi)生室,統(tǒng)統(tǒng)彌漫著這種氣味。護士給康康量體溫的時候,康康就笑,護士便多給了這個愛笑的男孩一顆糖豆。按規(guī)矩,通常只有打針才能給糖豆??悼底炖锖活w,口袋里的右手攥著一顆,心想只要嘴角保持上揚,糖豆遲早還會再到他嘴里。甜味化盡,康康睡熟了。

夢是上上下下顛簸的,康康隱約聽見有人喊他,感覺一雙大手擒住了他的兩個腋窩,把他從劉美蘭的背上揭了下來。康康是被空氣里的味道驚醒的。不是醋味,但也是酸的。劉美蘭在咒罵,那雙大手也開始顛簸起來,接著是楊牧野的聲音??諝饫锏奈兜酪彩菞钅烈暗?,一股臭襪子味。襪子干結(jié),不知被暖氣片烤了多久,被劉美蘭丟進垃圾桶,開了半個小時的窗散味。有人喜歡醋味,有人不喜歡醋味,可康康不知道臭襪子的氣味也有人喜歡。楊牧野的原話,我孤芳自賞。沒幾年,楊牧野和劉美蘭都開始孤芳自賞,家里除了醋味和臭襪子味,還多了另一種氣味——對抗。

康康八歲的病斷斷續(xù)續(xù)到十歲,醫(yī)生建議把扁桃體摘了。劉美蘭回去就罵,罵臭襪子,好像康康這病是被臭襪子熏出來的。楊牧野不吭聲,他的扁桃體早就摘了。劉美蘭是后來聽楊青說的,回家又罵,覺得康康這病也脫不了遺傳的干系。沒了扁桃體,康康總覺得喉嚨里像掛著一塊口香糖,黏糊糊的,上不來下不去。有一回康康半夜起床喝水,從暖壺里倒了半杯水直接灌下去,入口一瞬覺出不對勁,喝的壓根不是水,是醋。他被酸得齜牙咧嘴,嘴巴對著水龍頭咕嚕咕嚕地涮。暖壺里的醋是劉美蘭用來清洗水垢的,陰差陽錯,康康喝醋后喉嚨里的口香糖消失了。喝醋的事他沒跟劉美蘭說,怕被笑話,更何況“口香糖”的事劉美蘭也不知道。這算是康康十歲時的秘密。

秘密藏在心里是會付出代價的。用劉美蘭囤在櫥柜里的醋對抗喉嚨里的“口香糖”的代價是胃痛和惡心。一權(quán)衡,得不償失,醋便再不喝了?!翱谙闾恰彪S之又黏了回來,胃痛和惡心卻不見好。一日晚飯,康康問:“媽媽,你為什么再沒有熏醋?” 劉美蘭說:“你不是不喜歡酸酸的氣味嗎?”康康說:“我,我又喜歡了。”劉美蘭的臉色突然暗下來,眼睛里一道閃電朝康康射過去:“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聽懂了沒有!”

聽到劉美蘭莫名其妙的罵,康康的喉嚨突然一陣癢,他低著頭不停地咽唾沫。咽唾沫的動作被劉美蘭看在眼里,她自覺說了沖動的話,找補了一句:“醋過期了,過期就沒用了?!笨悼挡恢绖⒚捞m說的“沒用”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了自己這一周喝下的七包醋都是過期的。怪不得劉美蘭沒發(fā)覺櫥柜里的醋減少了,或者劉美蘭發(fā)覺了,只是一如她所說,過期就沒用了。沒用的東西丟了也不浪費,平白無故地消失也就沒人在意。

康康的秘密又重了,口香糖,喝醋,整整七包過期的醋。除此以外還有一件事,康康也沒有告訴劉美蘭。喜歡還是不喜歡,喜歡誰不喜歡誰這件事,楊牧野也跟他說過。

楊牧野沒有別的本事,但會唬人。簡單說就是見人下菜碟,見到軟弱的就強勢,見到兇悍的就婉轉(zhuǎn)。這套放在保險行業(yè),凝練成四字箴言,就是膽大心細,態(tài)度堅決。

姐姐楊青是楊牧野的第一個顧客,她買保險一周后就被高空墜物砸了右肩,醫(yī)療費三萬,報了兩萬。此外,還有一筆兩萬七的保錢。楊牧野帶著母親熬的鴿子湯送到病床前,楊青瞪了他一眼,一甩手把鴿子湯掀翻在地。楊牧野一臉蒙,說湯是媽給熬的,我還一口沒喝,你全給掀了。楊牧野走出病房的時候,心里還在罵楊青不識好歹,要不是買了保險,還不知道要掏出去多少錢。按楊青的意思,不買保險的話,壓根就不會發(fā)生這次意外。總之,鴿子湯誰都沒喝著。

回了家,母親坐在炕頭,左手夠著拐,架在腋下,準備起身。楊牧野擺擺手,讓她好好歇著。鴿子是母親大清早去集市買的,用這副拐走,天不亮就要出門。喝了,都喝了,我看著她喝的。楊牧野說完心里覺著不得勁,不是因為他欺騙了母親,而是維護了楊青在母親心里的形象。再一想,這根本不是一回事。楊青好不好、壞不壞,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楊青壞,不就意味著他楊牧野好?一對姐弟在母親心里,是有桿秤的。

隔天,陪母親去醫(yī)院看楊青,楊牧野不進去,就在病房門口站著。劉美蘭的掃把碰到了楊牧野的皮鞋,他抬頭一看,這不就是那天收拾了一地鴿子湯的女人嘛。劉美蘭連說對不起,楊牧野也不應(yīng)聲,就盯著劉美蘭看,直到把她盯走了。楊牧野趕緊跟上去,說,對不起,那天我姐不懂事,給你添麻煩了。劉美蘭搖搖頭,拐進了一個房間。

楊青的事算不上出師不利,但也給楊牧野提了醒,剛買保險就出事的大有人在,出什么事有時候不是天定,而是人定。楊牧野惦記著這兩萬七,想弄清楊青的意外是真是假。高空拋物的肇事者沒有找到,楊青又的確受了傷,他不得不多跑幾趟病房。回到家,楊牧野問起母親,母親只顧著難受、懊悔,怪自己那天沒讓楊青吃完那半碗飯,說晚出門一分鐘,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了。母親總是自責,楊牧野知道她又陷入自己的迷宮了,他的寬慰對母親總是不起作用,便不再打擾母親,獨自一人走了出去。

迷宮是能殺死人的,這件事,劉美蘭也是知道的。母親沒跟楊青和楊牧野講過迷宮里的細節(jié),卻跟劉美蘭說了。

劉美蘭想要一條連衣裙,無論什么顏色都可以。上個月好不容易輪休,她一個人在街上逛,經(jīng)過服裝店時與店員對上一眼便匆忙逃走,怕被店員看出心思。一個活到二十五歲的女人,還沒穿過一次連衣裙,多可笑??!看見楊青那件血跡斑斑的連衣裙掛在病房衣架上,她心疼,心疼連衣裙被毀掉。有一次,在收拾楊青床底下的垃圾桶時,她鼓起勇氣問了一句,需不需要幫您把這個洗干凈?誰知楊青咧著嗓子說,不用洗,就掛在這兒,讓我好好記著是誰把我搞成這樣的!劉美蘭又一次逃走了,她莫名覺得楊青指的是自己。要不是當天下午在病房見到楊牧野,聽到他們姐弟倆的對話,她恐怕真要愧疚死了。

姐姐可真兇悍啊,像個母老虎;弟弟也不弱,可在姐姐面前就成了沒牙的老虎。劉美蘭喜歡看這樣無關(guān)于己的好戲,醫(yī)院里生生死死慣了,有人吵鬧也成了樂趣。當那碗鴿子湯被楊青掀翻在地之后,劉美蘭再也無法置身事外了,她是病房的保潔員(有時也干陪護的活兒)。鴿子湯翻了,一滴湯汁濺進她的眼睛里,僅僅是這樣的小意外也會把她惹哭。真是軟弱啊,劉美蘭在廁所里洗拖把時罵自己。罵也沒有用,下一回碰上意外她還是哭。意外無法預測,所以哭不哭也不是她能決定的,這樣想著,劉美蘭心里好受了些。

日復一日,見那血染的連衣裙仍掛在衣架上,劉美蘭的手開始發(fā)癢,她見不得連衣裙上有一點臟??蛇B衣裙終究屬于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劉美蘭只有偷看的份兒。直到有一天,一個跛腳拄拐的女人走進了病房,她夾在中間的腳像發(fā)育不良的絲瓜,無力地垂著。劉美蘭聞到了,碗里還是鴿子湯。楊青朝左半躺著,空出受傷的右肩。女人想好好看看楊青,于是端起碗走到了病床的左側(cè),楊青又轉(zhuǎn)回平躺。

“怎么他不來了?”楊青的臉像別在頸間的橄欖球。

“你弟來了,在門外等著呢。”女人想起勺子還在袋子里,左手端著碗,右手跨越床上的楊青去找勺子。

“哎!”楊青叫了一聲。

女人受到驚嚇,一碗鴿子湯傾瀉而下,澆灌了潔白的地板。

“一個個都想謀害我???”

女人慌忙收拾,腳一滑,屁股硬生生落在了瓷磚地上。女人沒叫,不吭一聲地擎著手里的碗,即便那碗里只剩下點點湯底。劉美蘭趕緊沖上前扶她,那女人只有一只腳可用,若想要站起來,必須有人充當她的另一只腳。女人的褲子濕了,劉美蘭扶她的時候不只聞見了鴿子湯味,還有一股臊味。劉美蘭問女人要不要緊,女人說就是屁股有點疼,但沒事,屁股是最賤的。劉美蘭也不好再多問,只把拐遞給她。撐上拐,有了可靠的抓手,女人的臉色緩和了許多。

楊牧野進來時,劉美蘭正用拖把清理地上的鴿子湯。這場景,幾天前才發(fā)生過。女人見著楊牧野沒說話,表情委屈得像犯了錯的小學生。床單要換新的,楊青翻身時嫌痛,張口就罵,她不罵具體的人,但劉美蘭聽出來了,楊青是在怪女人太笨,連喂個鴿子湯都做不好。女人用“三只腳”立在病床旁,裸露出的小腿肚正在發(fā)抖。楊牧野讓女人坐。女人說不用。他便上前攙起女人,抽走了她腋下的拐。女人這下又慌了,便想找個踏實地方坐。坐在病床上沒一會兒,女人又掙扎著起身,說該回家了。離開的時候,女人的臉色多了一些羞慚的意味。劉美蘭看出來了,女人覺得自己讓女兒丟了人。女人走出病房后,劉美蘭看見她剛剛坐著的床單上多了一片暗黃色的洇漬。

無論如何,連衣裙到手了。劉美蘭在更換床單時,趁人不注意收走了衣架上的連衣裙。若是被發(fā)現(xiàn),她可以說沒注意到,無心之失罷了。這條連衣裙是她上次在店外相中的款式,血跡從右肩帶斑駁而下,從潑墨到點綴,從主流到支流,像附著暗紅的藤蔓,比店里那件還要美,像是一件藝術(shù)品。劉美蘭決定不清洗這條連衣裙了,它代表著一場意外之美。意外多美啊,她自己的生活被安排得多無趣、多晦暗啊!

劉美蘭開始期待起意外,血色的意外、桃花的意外、鴿子湯的意外,都令生活增光添彩。她一時竟羨慕起躺在病床上的楊青,這個被意外青睞的女人。

楊青痛到半夜醒來,啪啪啪捶打了幾次床頭鈴。沒一會兒,值班的護士走了過來。

“給我止痛藥?!?/p>

護士輕輕晃了晃倒掛著的點滴瓶:“很痛嗎?”

“廢話!”

有人被吵醒了,男人清了清嗓,以示警告。

“按理說,這時候不會那么疼了?!?/p>

“疼不疼,我知道還是你知道哦?”楊青又一次捶打起床頭鈴,“你給我把楊牧野叫來,誰把我弄成這樣的,誰負責?!?/p>

那晚,楊牧野自然沒有來,楊青也沒再鬧下去,其實是怕了,病房里男人的清嗓聲逐漸變成了沉悶的低吼,再繼續(xù)下去,不是明智的選擇。楊青感到了一陣無助,她從不奢求于別人,她知道付出和回報之間是存在概率的,而她若付出了,是必須要得到回報的。這種平衡首先是心理上的,有來有回,耕種了盼豐收,豐收了再盼耕種。然后落到物質(zhì)上,是度量化的,多了還是少了,賺了還是虧了,而物質(zhì)上的不平衡最終又要落到心理。無愧于心,這條母親持守多年的信條先讓她自己走入了迷宮。對誰都求一個無愧,就必然或多或少忽略了自己,不知不覺自己就有了愧,迷宮里就多了一道不知從何處起始,又延伸至何處的墻,越走越繞。

楊牧野要投入保險行業(yè)時,母親問楊青,保險行業(yè)保險嗎?楊青說,當然,保險嘛。楊青難得在母親面前講冷笑話,她準備帶人回家,提前與母親套近乎并不是為了求母親的同意,反正母親知道真相一定不會同意的。男方是她的前老板,楊青是被辭退的,虧了一份工作,賺了一份愛情。這在她心里是平衡的。男方希望楊青可以跟他擺脫上下級的關(guān)系,他也會盡快擺脫自己已經(jīng)破碎的婚姻關(guān)系。楊青沒把這事兒告訴母親,母親才不管什么真不真愛,她不相信真愛。在母親眼里,真愛不是迷宮里的通路,而是迷惑人心的布谷鳥。

那年剛?cè)攵?,十歲的楊青第一次跟著父親去了縣城??h城真好啊,連理發(fā)店都有熱烘烘的暖氣,父親理發(fā)時,楊青貼著暖氣片睡著了。她做了個夢,夢里父親在百貨大樓給她買了一條印著茉莉花的連衣裙,還有一種清新啫喱水的味道,甜甜的。父親答應(yīng)過她,數(shù)學考到九十,就給她買一條連衣裙。父親答應(yīng)得很爽快,但她根本不可能考到九十,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得到連衣裙,這兩者之間可沒有什么加減法。

楊青是被店員叫醒的,年輕的女店員白了她一眼,問她要等到什么時候。楊青轉(zhuǎn)身一看,父親已經(jīng)不在店里了。她起身站在店門口,隔著玻璃往外面看,屋里面太暖和了,她一步都不想離開。店員也不知道父親去哪兒了,楊青幾乎是央求她讓自己留在這兒等父親的。她重新靠回暖氣片,從包里取出一本數(shù)學習題冊,眼睛被暖氣一熏烤,淚水掛在眼眶,很爭氣地沒落下來。沒做幾道題,人卻困了,但她不能再像之前那樣不小心睡過去了,她要等父親。楊青盯著一道題看了又看,晃了神,竟把父親的名字作為答案寫進了括號里:楊榮,是15乘30的結(jié)果。

天色完全黑了,楊青只做完了一頁題。她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解開這些跟自己沒有關(guān)系的數(shù)學題。現(xiàn)在該怎么辦?父親會不會回來?她是不是被拋棄了?這些才是關(guān)乎她自身的問題,但她同樣解不開。

“你還不走嗎?”店員再次催問她。

楊青覺得這個不比她大多少的女孩看出了自己的心思,看出了被拋棄,這讓她感到屈辱。她鼓著勁說:“為什么要走,我要理發(fā),就按照那個樣子給我理?!彼S手指向墻上一張貝克漢姆的照片。店員也憋著氣,騰出一個空位,二話不說,“啪”地拍了一下座椅,楊青昂首挺胸地走過去坐下。圍布扎在脖子上的那一刻她就后悔了,可又能怎么辦呢?店員手里的剪刀已經(jīng)飛快地剪下了一縷長發(fā)。楊青低著頭,只能通過那些“咔嚓咔嚓”的聲音來分辨她究竟被剪下了多少頭發(fā)。十分鐘后,店員將圍布一扯,楊青成了一個毛頭小子。她這個樣子,母親在門口探頭張望時都沒能發(fā)現(xiàn),反而是她先發(fā)現(xiàn)了母親。楊青朝母親揮手,手揚在半空又落下,那人哪是母親,只是一個拄著拐討錢的女人。店員走上前揮了揮手,把那女人像蒼蠅一樣揮走了。

“十五塊?!?/p>

楊青愣了,站在原地不吭聲,沒有了長發(fā)的保護,她額頭上的汗顯而易見。

“喂,十五塊,聽見沒有?”

楊青的兩只手緊緊攥著,突然,她放聲大哭起來。她實在太丑了,這間屋子實在太溫暖了,數(shù)學題實在太難了。她可以找到一百個、一千個哭的理由,現(xiàn)在除了哭,她不知道還能做什么。很快,她的哭奏效了。一個中年男人從里屋走了出來,女店員叫他老板。男人看向店員,怎么回事?店員說,理發(fā)不給錢,要不要報警啊?聽見報警,楊青哭得更大聲了。無論男人問什么,她都不回答,只是哭,只有哭。男人給楊青指了路,沿著這條路往前走一百米,左拐,再走五十米就是一間派出所。男人送她出了門,外面可真冷啊,冷風打在臉上,淚水瞬間化成了刀子,刺得臉疼。冷和疼讓楊青感到一陣清醒,于是她返回身,剛站在理發(fā)店門外,便聽見店員朝里屋喊了一聲,老板,她又回來了!

既然知道家里的電話,那就好辦。又是功德一樁。男人盤了盤脖子上的金佛,將大哥大遞給楊青。楊青不會使,男人就讓她說電話號碼。電話通了,是楊牧野的聲音。

“爸爸呢?”

“我怎么知道。”

“那媽媽呢?”

“我更不知道了?!?/p>

“媽媽不在家嗎?”

“剛出門了?!?/p>

“去哪兒了?”

“你怎么這么多問題,爸爸給你買連衣裙了?你打電話是不是要專門說這個?”

“媽媽去哪兒了啊,你告訴我?!睏钋嗳讨鴽]哭出來。

“我不知道,我要睡了?!?/p>

電話掛斷了。老板和幾個店員圍著楊青,盯著她看。父親說好帶她來百貨大樓先看一下連衣裙的,好給足她學習的動力。父親的摩托車車筐里還有半截沒吃完的麥芽糖,是背著母親買的。對母親的厭煩和對父親的依賴,讓她在日常生活中保持著平衡。如果不是母親一定要在這個冬夜不自量力地拄著拐外出,她根本不會被困在這間理發(fā)店。要怪,就怪母親;要恨,也要恨母親。

王廣美在三十五歲那年面臨過一個選擇。她想染頭發(fā),可染了給誰看呢,還不是要沾上柴火、油煙和散不盡的香煙味。染給自己看,想想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她不覺得自己美,不美的人開天辟地做廠里第一個染發(fā)的女人,一定會成為笑柄。何況,她殘了條腿,廠里給她一份纏線分線的工作已經(jīng)是開了天恩,染發(fā)的念頭也就擱置了。

染不染發(fā)是個選擇,并不足以改變什么。晚上,楊榮躺在炕上和她說起女兒楊青想要一條連衣裙的事,卻改變了她的余生。

“連衣裙?大點的孩子哪適合穿那個。”

“跟寶兒說好了,考到九十就給她買?!?/p>

“你答應(yīng)她了?買那東西還不如給家里多買點肉?!?/p>

“寶兒想要,也不是多貴的東西?!?/p>

“貴不貴先不說,關(guān)鍵是有啥用啊,穿一回能怎么樣?”在王廣美看來,美就是一個無用的東西。

“星期天我?guī)殐喝ヌ顺抢铮さ赜袀€新項目,陪老板去看看?!?/p>

“帶她干嗎?”

“寶兒想去,不礙事的。”

“你太慣她了?!?/p>

王廣美想和楊榮做那事。三十歲以前都是楊榮主動,王廣美想,做就做吧,她一條腿不管用,只有被擺弄的份。王廣美殘疾,楊榮也有殘疾,但殘疾和殘疾是不一樣的。王廣美的殘疾在面上,看見那副拐杖就想起自己那條萎縮的腿。楊榮的殘疾看不出來,聽力障礙,但不是一點聽不見,戴上助聽器,幾乎與常人的聽力無異。兩人經(jīng)人介紹成婚,當過幾年恩愛夫妻。所謂恩愛,王廣美的考量標準就是做那事,一天一次,一周一次,還是一月一次。最開始,楊榮還是很愛她的。后來有了兩個孩子,恩愛從一天一次到一周一次,王廣美只是心理上覺得別扭,但生活的重心變了,恩愛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再看側(cè)身背對著自己的楊榮,對恩愛早已沒了興致,話一說完就睡著了。

王廣美睡不著,她開始思慮另一個選擇:偷線。從一百根線中偷一根,應(yīng)該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她一天要分上千根線,一天偷十根線,一個月才僅僅做出一個肩帶。這是細水長流的選擇,也是鋌而走險的選擇。

為了給楊青做一條連衣裙,她開始主動要求上夜班。楊青從縣城理發(fā)店打來電話的那個晚上,是王廣美第一次上夜班,所以她才沒接著。王廣美想給楊青一個驚喜,連枕邊人楊榮也沒說。上班前,王廣美想要再提醒楊榮一遍,千萬別給楊青買連衣裙。她用單位的電話打給楊榮的老板,老板說楊榮沒跟他在一起。王廣美亂了,手里的上百根線纏在一起,越纏越緊,越纏越亂,她卻不能喊,一喊準有人發(fā)現(xiàn)她偷了線。線就藏在她的左腳鞋幫里,左腿的褲管要長一些,用來遮掩殘廢的左腿。夜班期間人手少,是輪不開班的,不像平時有個急事離崗還有人接替。王廣美第一次上夜班,沒經(jīng)驗,更何況這些情況也沒人跟她說。要怪只怪自己是個殘疾,誰都知道她平時一坐就是半天,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起身,好像只要坐著,就不會有人知道她是個殘疾。

機器還在運作,各種顏色的線彼此糾纏、扭打??偹阌腥税赐A藱C器,面前卻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黑色團狀物,像個不會發(fā)光的黑色太陽。王廣美把兩條腿并得很緊,生怕有人看出端倪。車間主任疾步向她走來,一步,兩步,三步,連成雨的步子向她迫近,對不起就掛在嘴邊,錯了,她知道錯了。車間主任先開了口:“廣美,你可要堅強啊,得挺住啊,想想兩個孩子……”

楊榮沒了,死在一張香氣四溢的雙人床上。

楊榮最先是在一日三餐里感受到王廣美對他不滿的,因為他叫楊牧野“小子”,叫楊青“寶兒”,王廣美說他沒有一視同仁。一家四口,盤里只有兩個荷包蛋,一對兒女分走,王廣美不吃,也不讓楊榮吃。楊榮問怎么就兩個雞蛋,王廣美說沒了,湊合湊合吧,今天去買。到了明天,盤子里卻還是兩個雞蛋。王廣美又說,雞蛋漲價了,成了寶兒,留給孩子吃。楊榮沉著臉,不說話,突然一雙筷子朝他碗里送了塊黃色的東西。楊榮抬頭,追著收回的筷子看,目光定在楊牧野的臉上。楊牧野嘿嘿笑說,我不愛吃蛋黃。楊榮把蛋黃丟進嘴里,一邊嚼一邊罵,小子,挑食長不高。楊青笑,楊榮也跟著笑。王廣美沒有笑,責怪道,蛋黃是孩子的,你個大人搶什么。

到晚上,楊榮想跟王廣美恩愛一回,王廣美死活不肯,他便準備霸王硬上弓,人剛翻身,胸口就被王廣美用右腳踹了兩下。楊榮摁住那條腿,卻又遭到一雙手有力的攻擊。楊榮火了,問她到底幾個意思。王廣美別過臉悶著,等楊榮說一句軟話。等啊等,等到十點半的掛鐘敲響,她腦后傳來了呼嚕聲。王廣美氣,不氣楊榮,而是氣自己活活把這恩愛悶死了。

去縣城的機會難得,楊青和楊牧野都想去,究竟帶誰去,楊榮有自己的考慮。最先考慮的是自己,小子淘,花樣多,會來事,他辦事想必也辦不痛快。寶兒就不一樣了,帶她去一回,她就會更聽自己的話,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楊榮提前打聽過,百貨大樓有兒童游樂區(qū),可以先安置寶兒,方便自己辦事。楊榮騎著摩托車載著楊青,半道又想,這是自己第一回辦這事,總該收拾利索一點,花錢的主兒總該有點主兒的樣子。于是他臨時找了家理發(fā)店,誰知道楊青竟睡著了。楊榮想叫醒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作罷,跟店員交代了一聲,說自己出去一趟待會兒回來。店員說好,以為楊榮說的“待會兒”不過是出門抽根煙的工夫。

寶兒一個人待在這兒會不會有問題,走出理發(fā)店前楊榮想過,但又想辦的這事很快,便把這問題頂?shù)袅?。摩托車一路狂奔到紅山旅館,三樓西側(cè),倒數(shù)第二間,楊榮站在門前猶豫起來。這算是什么?婚外情?不對,有沒有情還不好說,就是一次辦事而已。隨后,他又猶豫起要不要摘掉耳朵上的助聽器,即便它是肉色的。楊榮知道殘疾人在健全人面前是藏不住的,但他還是將助聽器藏進了褲子口袋,想了想,又把它掏出來放到走廊壁窗的窗沿上。沒有了助聽器,楊榮難以把控敲門的力度。咚咚咚,咚咚咚,連敲了六下,一下比一下用力。他將一只耳朵靠近門板,想聽一下門內(nèi)是否有聲音,眼看要貼上去的時候,門開了。

波浪卷發(fā),烈焰紅唇,他所想象過的,她都有。只是,女孩穿的不是性感內(nèi)衣,而是白底點綴櫻桃花的連衣裙,看上去像是個學生。女孩的雙唇上下開合,她說了什么,楊榮一句都沒聽見,但他還是壯著膽子進了屋。楊榮從女孩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聞到一陣奶糖的甜味,接著他隱約聽到了一句,怎么不關(guān)門呀?楊榮回頭,發(fā)現(xiàn)房門敞開著。女孩關(guān)上門,走到楊榮面前攤開右手,他明白這是要先付錢。楊榮從褲兜里掏出提前準備好的一百五十塊錢,攤平后兩只手捧著,突然他想起在理發(fā)店消費余下的五塊,又從另一個褲兜把那五塊也掏了出來。好比他把整個自己都掏了出去,他自己就值這一百五十五。不對,是這女孩就值這一百五十五。女孩拿過錢,朝床上一扔,順勢也把自己扔到軟綿綿的雙人床上,看著女孩陷進去的半個身子,楊榮開始后怕,但錢掏出去就沒有回頭路了。

這女孩野著性子,哪是他見過的,他只見過王廣美的身子,堅硬、死寂,毫無興趣。自從他聽聞鄰村一個同樣有聽力障礙的男人娶了一個正常的女人,他一下子就不平衡了,覺得自己吃了虧,或者說王廣美跟了他是有福氣?,F(xiàn)在,他在王廣美面前高人一等的感覺沒了,優(yōu)勢反倒成了劣勢。

女孩看出這個男人是第一次偷腥,可她不是第一次了。她沒有按照男人的意思穿上性感內(nèi)衣,而是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穿上了白色的連衣裙,給人一種清純美好的感覺。女孩先自己吸了,兩個鼻孔灌滿了讓人目眩神迷的氣體。來吧。女孩把墨色的小玻璃瓶放到楊榮的鼻下,稍一靠近,楊榮就退開,等等,等一下。女孩不管楊榮的話,手往前推。楊榮想擋,女孩卻把液體從玻璃瓶里傾灑出去,撲進了楊榮的鼻孔。

楊榮的瞳孔、臉頰和四肢在發(fā)熱,隨后他感覺自己在變大,大到能夠吞噬所有人和物,糟糕的耳朵,該死的助聽器,死肉一般的王廣美,還有女孩的蔑視。突然,楊榮癱倒在床上,像一塊死肉墜落,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楊牧野注意到父親的助聽器不見了。沒了助聽器,父親和這世間的連接就斷了。即便去了另一個世界,父親也是不完整的,他還會是個徹頭徹尾的聾子。

死亡這件事,楊牧野是第一次經(jīng)歷,恐懼,不知所措。第二次經(jīng)歷死亡是開春后,他和楊青葬了一條狗。深秋時,父親送給楊青一份生日禮物,一只像是戴著白手套的黑嘴小狗,一身黃色皮毛。小狗的右耳下有一塊棕色的斑,遠看像戴著助聽器。楊牧野見它第一面就聯(lián)想到了父親。楊青問他為什么笑。楊牧野看著正在咬鞋帶的小狗說,它可真可愛啊。

楊青給小狗起名跳跳,并把它照顧得無微不至。跳跳的脖子上總是拴著一根繩子,繩子就是平衡,這讓楊青感到安全。所謂的無微不至在楊牧野眼里是另一番景致。不銹鋼飯盆是從王廣美手里搶來的,王廣美舍不得,楊青就偷偷摸摸讓跳跳在盆里尿尿。王廣美知道后生氣,不氣楊青,不氣那條狗,而是氣楊榮。好一個爹,就在一旁看戲,笑得被煙嗆到,咳得胸痛。該,真是該。王廣美在一旁暗暗罵,罵楊榮,也罵那狗。盆有了,楊青又讓父親把盆固定在屋檐下,避免淋雨。狗窩是現(xiàn)成的,從搬去城里的鄰居家撿來的,原本打算拆了燒火,皮一懶,一耽擱,又物盡其用了。楊青圍著跳跳轉(zhuǎn),美好的生活要開始了,跳跳你開心嗎?

沒多久,楊牧野便撞見楊青用蒼蠅拍抽打跳跳的腦袋。因為跳跳沒有先吃青菜——楊榮擇菜剩下的爛菜葉。不行,跳跳,先吃菜再吃飯,這是規(guī)矩。哪門子的規(guī)矩?楊牧野躲在一旁心想,沒敢吭聲。跳跳不叫了,探頭探腦,嘴巴還沒碰到盆,蒼蠅拍又抽下來了,先吃菜,先吃菜!你吃完飯就不吃菜了,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樣營養(yǎng)就不均衡了!楊牧野不了解這均衡,但見到了楊青的真面目,她專挑楊榮和王廣美不在家的時候抽打跳跳。

兩天后的清早,楊青在上學路上叫住了楊牧野:“是不是你跟爸爸說的?”

楊牧野回頭:“說什么?”

“你以為不說,我就不知道嗎?我可是你姐?!?/p>

“你少來,不就比我大一歲嗎?”楊牧野最討厭每每自己吃了虧,楊青就拿姐弟這套理來壓他。

“你就說是不是你說的?”

楊牧野不說話,邁開大步,企圖把楊青落在身后,越遠越好。的確是他說的,見到楊青打跳跳的那天晚上,他就跟父親說了。楊牧野為了讓父親聽清,同時避免被楊青聽見,他不得不更靠近父親的耳朵,盯著助聽器說,她會害死跳跳。楊榮聽完一直大笑。楊牧野急得跳腳,他討厭父親的這副嘴臉,讓人沒法認真地跟他對話。一條狗而已,楊牧野早該想到的,一條狗在父親眼里并不意味著什么。現(xiàn)在楊青知道了,他暴露了。同時楊榮也暴露了,楊牧野算是明白了,他到底是和他的“寶兒”一條船的。跳跳依然在楊青手中過著“美好生活”,什么都沒有改變。直到楊榮去世后,它的“美好生活”才徹底終結(jié)。

那是個周六,母親允許楊牧野和楊青睡到七點半。楊牧野醒來時不到六點,喉嚨又干又痛,口腔里好不容易分泌出一點口水,卻吞不下。從吞不下到不敢吞只過了半分鐘,楊牧野終于覺出來了,他的喉嚨里一夜之間長出了灼熱的刀片。想說話,“啊”不出來,刀片把他的聲音割斷了。生在一個殘疾之家,楊牧野想,這一天終于輪到他了。楊牧野不再說話,只想再睡一覺,睡去再醒來,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蛇B呼吸都附帶了刀片銹蝕的殘渣,每呼吸一下,喉嚨都好痛……楊牧野睡不著了,翻過身面對著一張隔開兩個空間的簾布,他想叫對面的姐姐來看一下??蛇@念頭迅速被另一個念頭擊敗了,姐姐若是無微不至地關(guān)照他,那他不就變成了被抽打的跳跳?他只能悄悄起床去找王廣美。

劉美蘭在休息日來了醫(yī)院,但沒進去,只在門外透過小小的玻璃窗往里偷看。她想時刻留意連衣裙的消失有沒有被楊青發(fā)現(xiàn),楊青發(fā)現(xiàn)后會不會懷疑到她頭上,她又該怎樣處理那條連衣裙。一系列問題在劉美蘭腦中攪擾,致使她沒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被人注意到了。

“劉護士,在看什么呢?”

楊牧野叫她“劉護士”,第一次有人這樣叫自己。她只是個護工,禮貌的叫她聲小姐,不禮貌的叫她就“哎”一聲。因為這聲劉護士,劉美蘭有點失了分寸,或者說她真把自己當劉護士了。

“查房?!?/p>

“查房怎么不進去?”

“查完了?!眲⒚捞m的臉漲得通紅,雙頰熱得發(fā)燙。

楊牧野若有所思地盯著劉美蘭。劉美蘭想,天哪,他一定看穿了,在取笑她。沒想到換掉工作服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劉美蘭開始后悔今天來了醫(yī)院,她該在家里試穿那條連衣裙的。她不是買不起連衣裙,而是買了也沒多少機會穿,純屬浪費,把美麗的事物浪費了是不應(yīng)該的。說到底,是花了錢,把錢浪費了這件事不應(yīng)該。而這條偷來的連衣裙,附著了另一個女人的香味和血跡,把它穿在身上,就好像穿上了楊青的人生,充滿意外的人生,多令人期待?。?/p>

“我有個想法?!睏钅烈靶α?,笑得虔誠、溫柔,跟劉美蘭之前的印象又不一樣了,“說來有點冒昧?!?/p>

“什么?”

“我想請你到我家當保姆?!?/p>

請,楊牧野說了請,這也是第一次有人鄭重其事地跟她用這個字。這個字飛快,藏匿在句子中,劉美蘭還是精準地把它挖了出來,但她怎么一下子從護士變成了保姆。劉美蘭立馬明白了,楊牧野眼里——不僅僅是他——她到底就是一個保姆。

“什么意思?去給你當保姆?”

“不是,不是我家,是我媽家,她是個殘疾人。”楊牧野發(fā)現(xiàn)了劉美蘭的警覺。

“抱歉啊,我平時太忙了?!眲⒚捞m覺得楊牧野虛假,自己的母親是殘疾人這種話他說得輕輕松松,就像吐出一枚棗核。

“這樣啊,”楊牧野嘆口氣,又說,“我打聽過了,你在這里當護工一個月也就兩千三。我一個月給你三千,活兒不累,就是照顧我媽,她人很好,你可以住在那兒,也可以選擇回家住。嗯……你就當自己多了個媽,這話不對??傊愣业囊馑及??”

劉美蘭沒說話,她在思考,不是思考楊牧野的話,而是思考自己——她到底是什么?

“謝謝,我考慮考慮吧,借過?!?/p>

上午九點多的太陽一覽無余地照在劉美蘭的臉上,那種熱度與剛才她臉頰上的熱度是不一樣的。她喜歡太陽,永遠熾烈得毫無保留。

回到家,劉美蘭把那條連衣裙平鋪在床上,讓每一個褶皺都心安理得地舒展開。她輕輕地趴在連衣裙上,像一片落葉覆蓋另一片落葉。她的鼻子陷在那塊紅色的痕跡里,嗅啊嗅,什么都嗅不出來,她卻哭了。眼淚順著鼻翼流淌到裙子上,把那塊干結(jié)的紅色印跡重新激活了,變成了一碗湯,一汪泉。她恨啊,護工的工作是父親點頭哈腰找了關(guān)系,硬把她送進來的,對外則說自己女兒在醫(yī)院工作,是護士。每每聽到父親這樣說,劉美蘭的心就恨一次。

劉美蘭把連衣裙疊好,重新收進了櫥柜,就算楊青找上門,她肯定想不到裙子藏在櫥柜。連衣裙沾染了廚房的味道,準確來說是醋的味道,酸酸的,剛才分明是這醋讓她不爭氣地哭了。對,是醋,該死的醋!囤醋的習慣是從母親那兒學來的,也算不上學,眼見為常,生活的樣子總是或多或少從一個人身上到了另一個人身上。母親說醋是寶,不僅預防百病,還能驅(qū)邪。劉美蘭只聽信了后半句,她要把自己身上,以及暗藏在家里邊角的這股邪氣驅(qū)走。可這股邪氣到底是從哪里來的,劉美蘭不知道。她只怪父親,又不敢明目張膽地怪,只能暗地里用這醋和固執(zhí)、霸道的父親進行卑微的對抗。對抗到后來,劉美蘭只能怪自己在父親面前太過軟弱。于是她決定答應(yīng)楊牧野的請求。對,就是請求。

楊青看見楊牧野又提著鴿子湯來了,她再次提醒自己,躺在這兒都是拜楊牧野所賜。

“姐,今天來是跟你商量個事兒的?!睏钅烈鞍扬埡蟹诺酱差^柜上,沒打開,也沒有準備打開的樣子。

商量?商量就好使嗎?楊青放眼望向窗外,卻沒想到隔壁床的病號正站在窗前伸懶腰,擋住了視線,而她自己還躺在這該死的床上,氣又涌了出來,心理更不平衡了。

“我打算給咱媽找個保姆?!?/p>

楊青轉(zhuǎn)過頭,看向楊牧野:“保姆?”

“這不是上次媽在病房里摔了一跤,那條右腿也不太好使了,你放心,沒太大事,看過醫(yī)生了,養(yǎng)好了還能站起來。”

“找,你做決定,不用問我?!睏钋嗦牫鰜砹?,楊牧野這是在怪她不識好歹、無理取鬧,把媽也給禍害進來了。說完她把臉又轉(zhuǎn)向窗戶,伸懶腰的病號絲毫沒有讓位的舉動。

“好,我問過價了,全天保姆一個月差不多三千,你看這錢咱倆是不是平攤?”

楊青迅速把臉轉(zhuǎn)回來:“你是在跟我說嗎?我恐怕也要殘疾了,這話你說得出口嗎?”

“好,我知道了。媽給你熬的鴿子湯,趁熱喝了吧。”楊牧野早料想到,心平氣和地說完話便走出了病房。楊牧野選擇了劉美蘭照顧母親,相比楊青,他更愿意相信一個與他、與王廣美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女人。與其說相信,不如說是一種報復,一種對心理平衡深惡痛絕的報復。

和楊青的對抗是從跳跳開始的,楊牧野一直想送可憐的跳跳離開楊青,卻無計可施,直到喉嚨痛的那個周六。

王廣美一只腳沒辦法背發(fā)燒的楊牧野去醫(yī)院,喊來楊青,楊青說她沒力氣。王廣美只好拄著拐,和楊青一起攙扶著癱軟的楊牧野。楊青將重量往楊牧野處壓,為了保持平衡,王廣美不得不將身體向那條殘疾的腿處傾斜。這對王廣美來說是一種巨大的考驗,她過了三十五年殘缺的生活,盡可能回避,想辦法逃離,在逐漸跟這種生活達成和解的時候,卻又不得不朝它傾倒。而她又不能倒,這個家太脆弱,她若倒了,這個家也要倒了。這個道理在楊榮去世后王廣美才真正領(lǐng)悟。就在這樣來回的傾倒、對抗和矛盾中,一個隱秘的、獨屬于王廣美的迷宮悄悄形成了。

三人艱難走出家門時,跳跳也從窩里跑了出來,它在王廣美面前跳起來,又低頭啃咬她泛黃的鞋帶。狗有狗的聰明,王廣美身上有柴火的味道,柴火意味著食物。狗東西,還擋路!王廣美罵了一聲。是啊,狗東西,滾開!這一聲是楊青罵的,罵完還踢了一腳,跳跳條件反射般地逃開了。搭上村人劉師傅的車子,王廣美讓楊青留下看家。等楊牧野摘掉扁桃體回到家的時候,跳跳已經(jīng)不見了。楊青問母親扁桃體是什么。王廣美說,扁桃體就是那天差點讓你弟弟死掉的東西。楊青若有所思,扁桃體成了留她一人在家的替罪羊。幾日后,有孩子在村口廢棄的水井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狗的尸體,打撈起來,發(fā)現(xiàn)是跳跳。楊青大哭了一場,王廣美那段時間變著法哄她,這件事在她心里才算是平衡了。

關(guān)于母親的贍養(yǎng)問題,楊牧野不是沒找楊青談過。一回兩回,總是摩擦起火,互相對抗。行啊,你不養(yǎng),我也不養(yǎng)。楊牧野嘴巴硬得很,但心里還是軟的。換了保險工作,一天到頭都需要在外面跑業(yè)務(wù),更難照顧到母親,他思來想去才決定找個保姆。找保姆不是不愛母親,本質(zhì)上也是愛。但誰也沒有能力去精準地解剖這個“愛”的本質(zhì),愛就神秘起來了。

找保姆的事楊牧野先前沒跟王廣美說過,所以當劉美蘭出現(xiàn)在王廣美家里的時候,王廣美下意識地笑起來,兒子終于帶兒媳婦回來了。王廣美打心眼里是高興的、喜歡的,她在迷宮里似乎找到了一條通路。

王廣美曾很長一段時間無法接受楊榮的死,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因。人人都知道楊榮去城里找女人了,催情劑致使他顱內(nèi)高壓,猝死。那是一張香氣四溢的床,楊榮到死,身上都有散不盡的香味。那女人逃了,身份證也是假的。監(jiān)控沒能普及的年代,要一絲一絲地剖,一點一點地挖,要是挖出別的什么,丟人現(xiàn)眼的,還不如就此打住,入土為安。

楊榮的后事辦完了,王廣美心里卻始終惦著,真是自己不好嗎?半個月后,有人給王廣美介紹村里的離異男人。王廣美不見,把話說絕了,她不想再跟任何男人恩愛了。王廣美怕了恩愛,恩愛就是一個殺人不見血的東西。

紡織廠多給王廣美派了一份染布的工,她對此感恩戴德。楊青數(shù)學沒能考到九十,王廣美還是從山會上給她買了一條連衣裙,可她一次都沒穿過。楊青跟她說裙子要等到學校的元旦晚會再穿。

轉(zhuǎn)眼到了深冬,連衣裙成了過去,柴又成了問題。屋子里冷下來,王廣美想起楊榮。楊榮在時,灶前總會堆著夠燒三天的柴。外面下了雪,孩子怕冷,可她沒法拄著拐去山上砍柴。王廣美想到個法子,把兩個孩子送去村里的三姐家,熬過冬天就行。一個冬天,兩個金豆豆,金豆豆是母親留給她的,一共十個。柴解決了,又出現(xiàn)了新的問題,楊青無論如何都不走。她說自己被父親拋下過一次,不想再被母親拋下。不是拋下,是把你送去一個溫暖的地方。楊牧野開始勸說楊青。楊青還有扁桃體,可他的扁桃體已經(jīng)沒了,要是再發(fā)起燒,難道要把他的喉嚨整個割掉嗎?楊青最終被楊牧野和劉師傅推上了車子,楊青大哭,罵楊牧野沒良心。楊牧野不明白,他們要去往美好生活了,楊青為什么還要哭。母親又不是死了,她就在家里,可以隨時回來看她。楊牧野把這當成一場滿懷期待的冬游。他尚未意識到這個冬天對母親來說意味著什么。

楊青和楊牧野原本大年三十要回家看母親的,接連不歇的大雪封了路,這次團聚一直推延到正月末。這個冬天,總共有三個人來過王廣美家。村主任代表村里送來了新春祝福,十斤黃面。車間主任代表紡織廠送來了祝福,還是十斤黃面。面粉不能當柴燒,二十斤黃面堆在門口,王廣美搬不動,只能用一只腳踢啊,踹啊,最后不得不任由它們堆在門口,壓壓寒風。第三個人,是劉師傅。

劉師傅進門的時候差點被門口的面袋子絆倒,他不像村人那樣稱呼她王大嫂,而是叫廣美。廣美,廣美啊。劉師傅聽見王廣美“咚咚”的腳步聲就往里屋去了。屋里咋這么冷啊。劉師傅看見王廣美縮在炕角,拐放在炕上,明白“咚咚”的聲音是用拐敲墻發(fā)出來的。你還有能耐上墻了呢。王廣美笑了。這種玩笑是輕易開不得的,但劉師傅不一樣,王廣美不介意。劉師傅是個健全人,他到底為什么看上了王廣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村里的女人私下嚼舌根,說劉師傅瞎了眼。劉師傅聽見了,就回,瞎了還好了,就般配了。后來又一想,般配不般配是別人眼里的看法,他和廣美不需要活在別人的眼里。

王廣美裝作不知道劉師傅的心意,裝得拙劣,漏洞百出。她怕自己又要恩愛了,恩愛是會殺人的,她怕輪到劉師傅身上。劉師傅說不介意殘疾,不介意有兩個孩子。什么都不介意,這是極其不平衡的,王廣美心里反倒更介意了。她只把劉師傅帶來的那筐柴收下,然后艱難地爬起身,用她的第三條腿像踢面袋子一樣,把劉師傅踢出了家門。

楊青和楊牧野年后回來了,他們面色紅潤,像重新活過一樣。楊牧野一進家門便覺得冷,三姨家是有暖氣的,在屋里可以不穿棉衣??杉依锊灰粯?,楊牧野把棉衣裹得緊緊的,才離開兩個多月,他好像已經(jīng)無法適應(yīng)這個地方了。母親還好,好的標準是活著。所以王廣美在楊牧野眼中是堅強的,是個克服寒冷和冰雪的頑強女人。

先入為主很重要,王廣美知道劉美蘭是兒子給她請來的護工后,心里更喜歡了。兒媳婦是要照顧公婆的,無論有沒有酬勞這條線牽著,都是個好的開始。怎么照顧,如何照顧,王廣美把主動權(quán)攬了過來。主動權(quán)無非是她的一張嘴,照顧得好不好都是她說給楊牧野聽的。這個道理劉美蘭自然也懂得。當保姆是為了報復,報復父親,也報復自己。劉美蘭把自己盡可能地往賤里想,怎么賤就怎么來。王廣美不用劉美蘭給她洗腳,劉美蘭不肯,執(zhí)意要用兩只手揭開王廣美那長年裹著布的腳。天哪,那種惡臭使劉美蘭突然一陣惡心,心里反倒笑了,自己就這么賤!

這些年,王廣美把這只腳藏著掖著,布裹了一層又一層,像一個巨大的粽子,更沒人主動給她洗腳。王廣美看著劉美蘭,也笑了,笑得很短暫,接著又哭了。眼淚吧嗒落在洗腳盆里,劉美蘭抬頭,正對上王廣美婆娑的淚眼。王廣美又笑了。一哭一笑,王廣美把自己也搞亂了,但她心里認了這個兒媳婦。劉美蘭能把她照顧好,肯定也能把兒子照顧好。王廣美早已從劉師傅身上明白過來,照顧比恩愛要大一級。她在楊榮那里感受過恩愛,但恩愛到頭來給她的全是艱難的生活。她和劉師傅之間雖然沒有恩愛,但那個冬天她沒有被凍死?;钪且患匾氖?,而更重要的不是活著本身,是她感受到活著。那種感受讓她刻骨難忘。

楊青出院那天,楊牧野和王廣美都去了,一同去的還有劉美蘭。劉美蘭本不想去,王廣美好說歹說,還是把她拉上了車。劉美蘭害怕楊青,這種害怕從偷走連衣裙的那一刻就產(chǎn)生了。而楊青根本沒注意到劉美蘭,直到劉美蘭也一同上了車,她才發(fā)現(xiàn)。她本想坐后排,但王廣美拉著劉美蘭的手先占了位置。

“我見過你?!睏钋嘀币曋胺?,目不轉(zhuǎn)睛。

“見過誰?”楊牧野問。

“護工小姐啊?!?/p>

“美蘭也把你照顧得很好吧?”王廣美握著劉美蘭的左手,搭在她那條殘疾的右腿上。

楊青沒說話。

“現(xiàn)在她是咱媽的保姆?!?/p>

“可真是近水樓臺啊?!?/p>

手出了汗,不知道是她的還是王廣美的,可能兩只手都出了汗。悶在另一只手里,劉美蘭快喘不過氣了,但王廣美還是握著。

“哎呀,我忘了?!睏钋嗤蝗唤辛艘宦?。

“忘了什么?”楊牧野問。

“連衣裙,我把連衣裙落在病房了?!?/p>

劉美蘭的臉瞬間紅得發(fā)燙,還好她坐在楊青身后。

“一條連衣裙而已,忘了就忘了吧?!睏钅烈罢f。

“對啊,我被忘得還少嗎?”楊青冷笑了一聲。

楊青在醫(yī)院里足足賴了兩個月,一個月的時候她的肩傷就恢復得差不多了,但她就是賴著不走,她要讓楊牧野打內(nèi)心里覺得虧欠,楊牧野愧疚了,就意味著她賺了。可醫(yī)藥費和住院費從保險金里扣,楊青覺得自己還是虧了。

車里再沒人說話。汽車的轟鳴聲,喇叭聲,商場大甩賣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楊青看著右前方的百貨大樓,想讓楊牧野在路邊停一下,但車等來綠燈,開走了。百貨大樓不是之前的那個,連衣裙她早已花錢買過幾條,但她再沒有像那天在父親車座后,攬著父親的腰,悠游在幻想里的快樂了。父親把她丟在了理發(fā)店,為了一個賤女人。同樣的一個賤女人,此時此刻就坐在自己的母親身旁,言笑晏晏,她們才像是一對真正的母女啊。自己到底算什么?楊青的心始終沒有平衡過。她突然萌生出一種念頭,這種念頭多年以前也曾出現(xiàn)在她心里,殺。殺死這個賤女人,像殺死跳跳那樣,此消彼長。

“晚上嘗嘗我們美蘭的拿手菜吧?!?/p>

王廣美的話打斷了楊青的思緒。楊青看著百貨大樓從視線里漸遠、消失,突然鼻頭一酸,她想吃母親做的菜。借住在三姨家的冬天,她也跟現(xiàn)在一樣,想念母親的菜。

“你們想吃什么?我好準備?!?/p>

劉美蘭的話里帶著笑意,楊青原本搖搖擺擺的心此刻一下子失衡,朝一邊倒了下去,像一塊石頭在山路上一邊撞,一邊滾,磕磕碰碰,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楊青想起楊牧野被摘掉的扁桃體,要怎么讓一個人生病,她自有心得。那法子她不會忘記,她把那定義為無心之失,或是因為冬春換季,人才容易生病。

那心得是最先從村里的流浪貓身上得來的。剛開春,貓就叫得楊青頭疼,她討厭貓,貓是一種失衡的動物,人類永遠別期望在貓身上達到平衡。楊青決定讓這種傳達著痛苦欲望的聲音徹底從她的耳朵里消失。家里有二十斤黃面,她拜托母親多做些窩窩頭,謊稱學校有希望工程的項目。王廣美不懂什么是希望工程,但還是做好了窩窩頭,讓楊青和楊牧野順便給劉師傅送去些。

路上,楊牧野遇見同學,楊青便順水推舟接過楊牧野手里的窩窩頭。走遠后,楊青把其中一袋窩窩頭掰碎,摻入了她從衛(wèi)生所買的一盒避孕藥。開藥的醫(yī)生問是給誰用,楊青說,我媽。醫(yī)生不放心,要打電話確認。楊青說,我媽你還不知道嗎?前不久死了老公的。醫(yī)生心領(lǐng)神會,藥就這樣到手了。這些野貓常在村里偷吃、遭打,餓急了,窩窩頭也吃得歡。貓越來越多,一袋窩窩頭吃了個干凈。到劉師傅家的時候,門鎖著,楊青就把剩下的那袋窩窩頭分裝在兩個袋子里,放在了劉師傅家門口。其中一袋還沾著不少避孕藥的粉末,可大男人吃點避孕藥粉想必也不會怎樣。過了一段時間,王廣美又讓楊青去送窩窩頭。楊青問怎么又送,王廣美說這個冬天又長又冷,剛換季劉師傅就生病了,發(fā)燒,犯惡心。

劉美蘭輪著問他們一家三口想吃的菜,做得好不好先不說,今天她心里有一種莫名的自信。這自信是王廣美帶給她的,從手心流淌到血液,她被握得暖暖的,原來自己是一個這樣重要的人。王廣美說,都可以,清淡點就好。好,清淡點。劉美蘭一邊嘴上重復,一邊記在小本本上。楊牧野說想吃燒茄子。好,燒茄子。劉美蘭記下。到楊青的時候,楊青說沒有胃口。好,沒有胃……嘴和筆都停了。說一個嘛。劉美蘭有了自信,連說話語調(diào)都跟以前不一樣了??蛇@個家哪里輪得到她說話,她只是個保姆。這頓飯后她突然醒悟,自己做了個黃粱美夢,這個夢太沉太重,她根本抱不動。

窩窩頭上了桌,是楊青點的,她卻不動筷,只盯著窩窩頭看。

“摻了點白面,要不不太好吃。”劉美蘭笑了笑。

“你們看,這些窩窩頭像什么?”楊青說。

“像什么?像窩窩頭。”楊牧野用筷子夾了一個,咬一口,在嘴里嚼。

“像不像爸的助聽器?”

楊牧野瞬間將嘴里干碎的窩窩頭噴了出來,噴得桌上到處都是,但誰都沒有動手收拾。楊榮不知何時逐漸成了家中的忌諱,是個不能提起的人。楊榮死了,成了家里的恥辱。恥辱大于懷念,無論是楊牧野還是劉美蘭,誰都沒有跟康康講過他這位祖父的事。楊青看著桌上散落的碎渣,心想,貓啊,狗啊,都來吃吧,吃完就再也不痛苦了。

保險事業(yè)憑楊牧野的一張嘴已步入正軌,范圍從身邊人波及陌生人,跨上了一個新臺階。波及劉美蘭時,劉美蘭連連擺手,心里想,她的命要什么保險呢。楊牧野下回再見劉美蘭的時候,保單已經(jīng)完成。他送給了劉美蘭一份保險,嘴上說的是,我媽現(xiàn)在離不開你,你可是寶貝了啊。劉美蘭在楊牧野這里竟受到了如此恩遇,她被這張保單感動了。過了半個月,一天傍晚,王廣美突然握著劉美蘭的手,面色肅穆。

“美蘭,你照顧我也有一年了,跟我交句實話,我怎么樣?”

劉美蘭慌了,以為要把她趕走:“好,很好?!?/p>

“有多好?”

“就像我媽對我那樣好?!?/p>

王廣美笑了:“那我就當你答應(yīng)了?!?/p>

“答應(yīng)什么?”

“剛才你不是說了?!?/p>

劉美蘭回想起來,這段婚姻一開始就是從王廣美身上長出來的。王廣美像是條藤蔓,綁住了她和楊牧野這兩個果。結(jié)婚到底是王廣美的意思,還是楊牧野的心意,劉美蘭始終沒有問出口。后來不用問,她也有了答案。結(jié)婚前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穿上從楊青那兒偷來的連衣裙,她比楊青瘦,連衣裙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像是浴袍,可她喜歡。劉美蘭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喜歡自己是一件這般美好的事。

婚禮當天,化妝師正在給劉美蘭調(diào)整發(fā)飾,楊青悄悄走來,將發(fā)飾接了過去,說:“我來吧。新娘子今天很美啊。”

“姐,你去入座吧,我快好了。”劉美蘭笑了。今天她是最幸福的人,她不吝嗇給任何人微笑。

“但女人光有美還是不行?!?/p>

劉美蘭的笑僵在臉上。

“楊牧野也給你買了保險?”

“是啊,怎么了?”

“那你可要小心了?!?/p>

“什么意思啊,姐?”

“受益人是誰你知道嗎?”

“不知道?!眲⒚捞m根本沒考慮什么受益人,保險是加在她身上的,是溫柔的繭房,是厚實的手掌。

“我是為你好,我怕你有一天也像我一樣躺進醫(yī)院?;蛘哒f,你覺得他愛你嗎?大喜的日子不該說這些,但我的意思是,后悔還來得及?!?/p>

楊青臨走前把發(fā)飾用力按了按,扎得劉美蘭很痛。一股熟悉的感覺涌上來。楊青跟她父親一樣,讓她覺得自己該感恩戴德,她痛恨這樣的感覺?,F(xiàn)在,她跟以前不一樣了,她值得被愛,即便她并不知道這愛到底是什么,但她不在乎,愛的感受才最重要。

臺上,楊牧野吻了劉美蘭,這是他們第一次接吻。楊牧野嘴巴里呼出的氣帶有一絲臭味,劉美蘭也不在乎。一陣喝彩和歡呼聲里,劉美蘭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慌,她險些沒有站穩(wěn),還好楊牧野扶住了她。

“怎么了,還好嗎?”楊牧野問。

劉美蘭點點頭,她看見了臺下和王廣美挨著坐的父親,兩人正有說有笑。楊牧野去劉美蘭家的那天,楊牧野問她怎么一路不吭聲。劉美蘭說,我爸問起來的時候,你就說你是醫(yī)生,好嗎?這下?lián)Q楊牧野不說話了。劉美蘭找補,我不是那個意思。話沒說完,楊牧野便握住了劉美蘭的左手,好啊,你說我是什么就是什么。此刻,劉美蘭不知道父親和王廣美說了什么!說了關(guān)于她的什么!隨之她又看見了臺下的楊青,那一瞬間她感覺身上的婚紗似乎都被剝了去,自己像一個正在受審的罪人。

搬進新房前,楊牧野跟劉美蘭提議讓王廣美也住進來。他說自己還沒盡孝呢,母親住了將近五十年沒有暖氣的房子,他想讓母親享享福。劉美蘭猶豫了,王廣美要是住進來,那她不就真成了王廣美二十四小時的保姆了,并且再沒有薪酬,她現(xiàn)在是這個家的人了,照顧王廣美理所應(yīng)當。劉美蘭厭煩起王廣美這個絆腳石,不希望王廣美打擾他們的二人世界,但她只能說好,面帶微笑地擁抱這個像她母親的人??赡赣H到底什么樣子,劉美蘭早就不記得了。但母親肯定不會像王廣美一樣說起自己夫妻之間的恩愛。

新婚之夜,楊牧野擒住劉美蘭的兩只手腕,說,小偷,我要把你逮捕歸案。劉美蘭慌了,心想,難不成裙子的事被發(fā)現(xiàn)了?她壯起膽子問,你說我偷了什么?楊牧野一笑,把嘴唇貼在劉美蘭的右耳,吹了口氣,我的心。兩個人都笑了,在這笑里,劉美蘭感受到了楊牧野的力量,把她壓得快喘不過氣。等到云雨結(jié)束,劉美蘭跟楊牧野說,你跟你爸還真像啊。楊牧野愣了,問是什么意思。劉美蘭笑,你媽跟我說的,力氣大。楊牧野沉下臉,抽回攬著劉美蘭的胳膊,她嘴上怎么沒個把門的。劉美蘭聽出來了,楊牧野是在怪王廣美,更是怪她。笑聲沒了,偌大的雙人床上兩個人的呼吸聲漸漸都聽不到了。

王廣美是秋天住進來的,家在三樓,沒有電梯,每回都是楊牧野背著她上樓。楊牧野背著王廣美,胳膊里還硬要夾著拐。拐一路碰著欄桿,發(fā)出“乒乒乓乓”的聲響,這是他的孝順,鄰居們都該聽見。

入了冬,暖氣來了,屋子里哪哪都不冷。王廣美趴在地上,臉貼著地板,說,連地都是熱的,在這兒都能睡覺了,哪敢想啊。劉美蘭說,媽,地板哪兒熱啊,是暖氣片熱。王廣美納悶,那地板我怎么覺著熱呢。隨后她明白了,是整個屋子的溫暖無處不在,連冰涼的地板都被融化了。王廣美決定今晚睡在地上,切身感受這股溫暖,她甚至覺得自己要長出一條新腿了。

王廣美躺在地板上,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她夢見楊榮面無表情地跟她平躺在草地上,她想跟楊榮最后再恩愛一回,但她怕楊榮嫌棄她是個瘸子,沒敢動彈。兩個人就這樣躺著,她鼓起勇氣拉起楊榮的手,好冰啊。她攥著楊榮的手,想讓他暖和起來,可她的手太小,終究無能為力。走啊走,走啊走,她又遇上一個在冬天獨自行走的男孩,再仔細一看,分明是她的女兒,剃了短發(fā)的楊青??刹良缍^的楊青沒能認出她。

王廣美繼續(xù)走,遇見了兒子楊牧野,低頭看,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腕上多了一條若隱若現(xiàn)的細繩。她想拉緊那繩子,可又怕拉斷了這條與兒子唯一的連接。兒子為什么不走過來抱抱她呢?她想走過去,可她只有一條腿,根本追不上兒子。一把剪刀從天而降,伴隨一聲啼哭,那根細繩消失了。她走不下去了,這個夢太長太長,仿佛沒有盡頭。就在這時,一個女孩走到她面前,女孩穿著一條臟兮兮的連衣裙,裙子上染著斑駁的紅色。這條連衣裙有些眼熟,但她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她問女孩,你也迷路了嗎?女孩不回答。她握住了女孩的右手,一股暖意從手心擴散開,她被這股暖意俘獲了。

清早,楊牧野走進客廳時,發(fā)現(xiàn)了躺在地板上的王廣美。他怨了一聲,怨王廣美不聽話,非要睡在地上。王廣美沒有回應(yīng)。楊牧野又叫了一聲,王廣美還是沒回應(yīng)。楊牧野走近,用手碰了碰母親的臉,好涼,仿佛是從冰窖里挖出來的。楊牧野被嚇到了,連連退了幾步,摔在地上。王廣美死了,死在一片廣闊無垠的草原上。

楊牧野無法面對母親的突然死亡。醫(yī)生給出的死因是心血管堵塞,導致肺部功能衰竭。母親是被悶死的,因為他把母親帶回了一個有暖氣的家,是他把母親殺死了,或者說是溫暖把母親殺死了。母親習慣了寒冷,他該讓母親留在冬天的,至少每次回家時,母親都還活著。也是這一天,楊牧野得知了另一件事。母親在醫(yī)院做死因鑒定時,劉美蘭自己悄悄去了婦科,她懷孕了。劉美蘭一邊走,一邊哭,走到楊牧野面前的時候,她抱住了他。被抱著的楊牧野產(chǎn)生了陌生的感覺,他聽見劉美蘭的呼吸像空氣里的浪。

“你要當爸爸了。”劉美蘭的聲音也成了浪,顫抖,翻涌。

兩人就被這聲浪卷上了岸。

康康是在醋里長大的,萌芽在母親的子宮里時,他就聞到了醋,酸酸的,把他的骨頭都泡軟了。劉美蘭懷康康的時候就開始熏醋,用便宜的過期醋,冬天在暖氣上熏,其他季節(jié)在鍋里熏,要把家里的邪氣熏掉。因為王廣美死的那天,康康剛好來了。楊牧野說他不喜歡醋,但劉美蘭喜歡。楊牧野說喜歡還是不喜歡,喜歡誰不喜歡誰這件事是非常私人的,是一個人的自由。可自由是什么?康康覺得爸爸用臭襪子把暖氣片上的醋給頂?shù)艟褪亲杂?。這些話康康從不跟劉美蘭說,也不跟楊牧野說,只跟楊青說。

楊青也曾懷過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六個月大時走了。楊青對康康說,如果他沒走,你應(yīng)該叫他一聲哥哥??悼祮柛绺缛チ四膬骸钋鄾]說話??悼底细瘪{,楊青又跟他確認了一遍,出門時怎么說的??悼嫡f,去鋼琴班。楊青笑著發(fā)動了車。

去保險公司的路上,要途經(jīng)一家百貨大樓。等紅綠燈的空隙,康康趴在窗戶上,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窗外。

“你看什么呢?”

康康用手指了指。

“你去過嗎?”

“沒有,爸爸說數(shù)學考到九十就帶我去,給我買變形金剛。”康康的氣勢好像真的能考到九十。

“那你上次考了多少?”

康康用幾乎只能自己聽見的聲音,說:“五十?!?/p>

“變形金剛有那么好玩嗎?”

“嗯,很好玩,我看王明明玩過,班里很多同學都有。”

楊青回想起父親當年給她的承諾,她要那條連衣裙,也是看到別的同學都有,而她沒有??伤娴哪敲聪矚g連衣裙嗎?這些年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母親從山會上買給她的那條土里土氣的連衣裙,她從沒穿過,哪怕自己一個人在房間時都沒有試穿過。她恨連衣裙,如果不是她非要買連衣裙,父親也不會死。她也恨父親,父親輕而易舉地死了,他再不用為自己的承諾負責。

楊青打了右轉(zhuǎn)向燈,拐進了百貨大樓的地下停車場。

“是要去買變形金剛嗎?”

“隨你挑?!?/p>

“真的嗎?”康康臉上的興奮突然熄滅,“你不能告訴媽媽?!?/p>

“為什么?”

“是媽媽讓爸爸跟我說考到九十才能買變形金剛的。那樣我才配得上這個禮物?!?/p>

楊青沒說話。

“你答不答應(yīng)?”

“答應(yīng)。”

“不行,我不信?!?/p>

“那你要怎么樣才信?”

康康“嗯”著,想不到一個平衡的辦法。

“這樣吧,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握著這個秘密,我就要聽你的話啦。”

“什么秘密?”

“你先答應(yīng)不告訴別人?!?/p>

“我不能答應(yīng)?!?/p>

“為什么?”

“因為變形金剛還沒到手?!?/p>

楊青笑了,彎身趴伏在康康耳邊,康康一邊叫著“耳朵好癢”,一邊接收了楊青的秘密。

“是真的還是假的?”

“秘密當然是真的了?!?/p>

“秘密也有假的。”

“什么秘密是假的?”

“爸爸媽媽要離婚,這個秘密就是假的。”

楊青抿了抿嘴,點了點頭。

“走吧,我們上去?!?/p>

沒走幾步,楊牧野的電話打了過來:“姐,康康跟你在一起吧?”

“對啊。”

“你帶他去哪兒了?”

楊青看了一眼跑在前頭的康康,說:“保險公司?!?/p>

“保險公司?”

“我要去給你的寶貝兒子買份保險?!?/p>

楊牧野沉默了,他知道楊青的潛臺詞。

“姐,那件事是天意,是命,誰也沒有能力對抗命呀!再說,兩萬七你不也都拿到了嗎?這么多年過去了,你是不是還在怪我?”

“我怪你什么,多一份保險,多一份安心嘛。”

“楊青,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不該問問受益人寫的誰的名嗎?”

沒等楊牧野回話,楊青便掛掉了電話。自己是楊牧野的第一個顧客,受益人是母親,母親卻把兩萬七給了楊牧野。母親是楊牧野的第二個顧客,受益人是楊牧野。母親死后,楊牧野得到了二十萬的賠償。楊青不想跟楊牧野去爭奪這二十萬,這二十萬就是母親,一人十萬是要把母親一刀兩斷。她恨楊牧野,恨這個家里的每一個人,包括她自己。

“姑姑,你來啊。”康康轉(zhuǎn)身朝楊青揮手。

楊青看過去,康康的腳邊有一只黃色的小狗。一瞬間,她以為那是跳跳,想過去摸摸它,可它好像怕她?;蛟S狗的靈魂是相通的吧,它們死后會交換記憶,用來嗅出好人和壞人。康康走過來,拉起了楊青的手。楊青向前試探性地走了幾步,慢慢蹲下身,小狗沒逃走。

“不咬人的?!笨悼嫡f,“不過它好像在等誰呢?!?/p>

楊青伸出了一根食指,蘸了蘸路上買的一包核桃餅干的碎屑。小狗搖著尾巴,一邊嗅,一邊討好地甩著舌頭。終于,她碰到了。楊青第一次觸碰一只狗的舌頭,柔軟、濕潤、繾綣著,毫無保留地將她包裹。

“它好像喜歡你呀。”

楊青忽然鼻頭有點酸,她將食指收回去,塞進大衣口袋,里面的東西還在。隨時隨地,像常備的手帕紙,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楊青需要戴著助聽器入睡。晚上躺在床上,楊青想聽見什么,又不想聽見什么的時候,就戴上兩只助聽器。助聽器成了她跟世界、跟父親的隱秘連接。

“這是什么?”康康問。

“耳朵,爺爺戴了一輩子的耳朵,你想不想知道爺爺一輩子聽到了什么?”

康康點點頭。楊青將其中一只助聽器戴進了康康的左耳,另一只戴進了自己的右耳。

“聽到了嗎?”

康康搖頭:“姑姑你聽到了嗎?”

楊青笑了,站起身,摸了摸康康的腦袋:“走吧,我們?nèi)ベI變形金剛?!?/p>

倪晨翡,1996年生于山東萊西。小說見于《收獲》《人民文學》《上海文學》《天涯》《長江文藝》《青年文學》等刊,獲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香港青年文學獎、賀財霖·科幻文學獎、師陀小說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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