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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的語言

2024-12-17 00:00:00趙以琴
青年作家 2024年12期
關(guān)鍵詞:大貓母兒黃皮

鴨母兒

母親喜歡鴨母兒,說鴨母兒生蛋,能吃能換錢。至于鴨青嘛,有一兩只用來領(lǐng)頭就行。

何為鴨母兒?一個“母”字,便喚醒我們對這一方言的覺醒。鴨母兒就是母鴨子,母鴨子會下蛋,鴨蛋既能食用又能換錢。母親一口氣買了五十只鴨母兒和兩只鴨青。我想,不用解釋也知道鴨青就是公鴨子。公鴨子為什么能夠引路?難道它和馬一樣,具有老馬識途的本領(lǐng)?我不太明白,但無論如何,就像馬、羊、雞一樣,總有一個帶頭的。我們幾姊妹也一樣,總有一個領(lǐng)頭的。沒有領(lǐng)頭的,我們姊妹組成的小團隊就會亂套。沒有鴨青,鴨群也會亂套。

只是一模一樣的小黃鴨,我們分不出哪一只是鴨母兒,哪一只是鴨青??粗鼈?,好像不是鴨蛋孵出來的,倒像是用模具印出來的。叫聲、顏色、大小、眼神、走路姿勢,都找不出區(qū)別。母親卻說,區(qū)別大得很。母親抓起一只,放下,又抓起一只,翻開尾部的羽毛,說,這只是鴨母兒。我們也抓起一只,學著母親的樣子翻開尾部的羽毛,與母親判定的那只比對,發(fā)現(xiàn)尾部都一樣,就說,這只也是母的。母親卻搖頭,說,是鴨青??磥?,辨認鴨母兒和鴨青還不在我們的能力范圍內(nèi)。我們只知道我們是女孩,六弟是男孩,母親是女人,父親是男人。至于區(qū)別嘛,我們是長頭發(fā),六弟是短頭發(fā)。母親是長發(fā),父親是短發(fā)。難道鴨母兒也會長發(fā)披肩,鴨青也是站著尿尿?母親則笑著對我們說,你們只管和鴨群好好耍。

哦,我們的任務(wù)竟然如此簡單,就是耍,耍好辦呀。六弟把小黃鴨放在手里,放進兜里,但無論怎么放都覺得手勁過大,擔心一捏,小黃鴨會像軟鴨蛋一樣破掉。若小黃鴨破了,那就糟糕了,我們就算是沒和鴨群耍好,母親可能會說我們是一群憨女,一個傻兒。我們則面紅如水紙,心跳如糧蓋下的豆子。六弟不敢用力,也不敢放下,只好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托著小黃鴨輕如羽毛的身體??蓧氖逻€是發(fā)生了,雖然不知道是誰弄壞的,但我們都為小黃鴨捏了一把汗。小黃鴨歪歪扭扭地走到院子唯一的水泥地上,一截肉色如蚯蚓般的不明物體緊緊跟隨小黃鴨的小腳步,片刻不離。最先發(fā)現(xiàn)這一異狀的是四姐,她追著小黃鴨走了一段路,等小黃鴨實在累了停下來,四姐無辜地尾隨其后。她像六弟一樣蹲下身子,小心觀察小黃鴨。突然,四姐尖叫起來,喊道:“拐了,小黃鴨的腸子漏了?!?/p>

腸子漏了可是一件大事,這還得了。我們順著四姐的喊聲圍了過去,蹲下身子湊近一看,天,果然是真的,鴨腸子漏了,這可怎么辦呀!長不大的小黃鴨生不了蛋,生不了蛋的小黃鴨就不能成為鴨母兒,只能叫鴨閨女??蛇@鴨閨女,是學了武士道精神嗎?哎,難不成小黃鴨也有什么想不開的,剖了腹。從小黃鴨帶淚的小圓眼睛里看,該不是自愿剖了腹??磥恚茌p拿輕放的舉動是對的,這些母親愛著的小黃鴨在小時候,生命如一張水紙一樣薄。光感嘆可憐看熱鬧沒用,得救它。四姐找來母親。我們的母親是天才,一根縫衣針在火焰上一過,算是消了毒,特意選了黃色的線???,我們的母親是一位出色的外科醫(yī)生。進行手術(shù)時,她居然考慮到了美感,還特意選擇了一根黃色的線。手術(shù)過程簡潔利落,小黃鴨既沒有痛苦流涕,母親也沒有顯得猶豫不決。小黃鴨的腸子得以保全,它顯得興高采烈,仿佛剛才的腸子外露只是一個夢境?,F(xiàn)在走起路來,少了腸子這個累贅,它顯得輕快許多,還時不時低頭啄一啄母親留下的黃色線頭。

小黃鴨不再是黃色的了,變成了麻花鴨,成了麻花鴨的鴨母兒屁股圓滾滾的,就像頭發(fā)旋。母親非常喜歡這些圓滾滾的屁股,她說,屁股越圓,生下的蛋就越大。大的蛋總是被商販爭相搶購,根本不用擔心找不到買主。的確,麻花鴨生的蛋又大又圓,而且還帶有顏色,有些是深綠色的,有些是亮白色的,還有些是淺黃色的。我們問母親,為什么都是麻花鴨,卻生出不同顏色的蛋。母親依然笑瞇瞇的,很神秘地說:“這個嘛,哈哈?!弊屛覀儾聹y,但我們怎么能猜出來呢?不管怎樣,反正這些蛋都是母親的五十只鴨母兒生下的。只不過,母親喜歡用深綠色的蛋做皮蛋,說是有淡淡的水草味;喜歡用亮白色的蛋做咸鴨蛋,說是有白苞谷味;喜歡用淺黃色的蛋做甜酒鴨蛋,說是“發(fā)奶神器”。我們不吃母親的“發(fā)奶神器”,只吃水草味和白苞谷味的蛋,但水草味的蛋是父親的最愛,每次經(jīng)過廚房,總會吃掉一個,再經(jīng)過時,又吃掉一個。等到我們想起廚房碗柜上的水草味蛋時,哦,水草味蛋已經(jīng)沒了,只剩下一堆蛋殼。沒有其他選擇,我們只好吃白苞谷味的蛋,這個嘛,要和沸水纏綿一陣,裝兜里,等到想吃時,就像吃冷粽子一樣,那個香呀!只是,水是要費上幾杯的。

這時候,我們就不只是陪麻花鴨耍了。長大的麻花鴨不好耍,有的性子烈,有的性子柔,有的記性好,有的記性差。要是沒有兩只鴨青,五十只鴨母兒可能每天都會打架,把蛋打爛在肚子里。看來,母親的決定是對的,一群鴨子里,必須有一只頭鴨,就像威武的將軍一樣,震懾性子烈的,教導記性差的,保護性子柔的,贊揚性子好的,成為完全的調(diào)和劑。不過,一次大水,調(diào)和劑被大水沖散了,一只沖到了堰坎下,一只沖到了更遠的地方。哦,這下糟了,沒有將軍的隊伍,遇到敵人會崩潰的。五十只鴨母無了主心骨,叫的叫,嚷的嚷,扇翅膀的扇翅膀,跑路的跑路,河面上慘不忍睹,像母親煮的稀粥一樣。只有記性好的,翻越千山萬水,在瓢潑大雨中,選擇奮不顧身,回家。而性子烈的,生氣地啄性子柔的,好像這大雨是它們引來的。哎,你看,這動物,跟人差不多,有人心情不好了,總要把脾氣發(fā)在別人身上,好像心情不好是別人引起的。就像我的大姐,一個倔強的大姐,心情不好時打六弟,用力氣打四姐,順手打五妹,用嘴巴罵三姐。哎。還是說說那群麻花鴨吧,沒有頭鴨的麻花鴨,鬧騰了一陣,天黑了也沒找到回家的路。

雨過天晴,麻花鴨倒是回來了,可也來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她黑著臉,像念經(jīng)的老婆婆,站在我家門前。我們聽了半天,也沒聽出個名堂,女人依然絮絮叨叨地念著,沒人理她,無趣了,便徑直跨進后院,說是母親的鴨青帶走了她的鴨母兒,還說她的鴨母兒上有記號。她掀開圈門,彎腰就去抓,一只不是,兩只也不是,抓到第三只時,居然被鴨青啄了一口。她生氣地罵道,連畜生都跟著人學。我第一次見母親生氣,她提起圈門的響篙,一響篙擲過去,說:“老子都沒說你私闖民宅,你還罵人?!蹦菢幼?,真是有脾氣了。

大貓兒

夜里,我們久久不睡,熬著眼睛,也熬著電燈,看誰能熬過誰。

祖母說:“還不睡呀,一會兒大貓兒就來了?!?/p>

“大貓?大貓是什么貓呀?”我問。

祖母說:“大貓就是大老虎,哪家的孫子還不睡,點了燈,引來大貓就自討苦吃了。”我們沒見過大貓,但都聽說過大貓的威名。大貓脾氣不好,牙口好,身體好,嘴巴大、力氣大,腳也大。一腳踩下來,就能踩到我們的臉;一口咬過來,就能咬到我們的頭;一尾巴甩過來,就能斷了我們的腰。你說,誰不怕大貓呢?大貓就像祖母說的那樣,“還不快回家,老背背來咯”一樣。我們也沒見過老背背,但祖母一提起老背背,我們就想象出一面墻似的老背背,趁我們在大槐樹捉迷藏時,把我們背走。背走后,不知道是喂了狼,還是挖了心、肝、腎,甚至是挖了眼珠子,當珠子耍。我們很害怕,對這樣莫名其妙的東西充滿無窮的恐懼感??晌覀冞€是笑瞇瞇地看著祖母,問:“老背背在哪里呀?大貓在哪里呀?”祖母翹起嘴,說:“老背背在黑夜里,大貓在森林里?!蔽覀儽愎ζ饋?。我們點著燈,黑夜被照亮了,老背背來不了;大貓在森林里,我們在家里,它們也來不了。祖母不信邪,我們也不信邪。祖母繼續(xù)說:“哼,一會兒強盜來了,我看你們誰跑得過?!?/p>

可以說,為了讓我們早點上床睡覺,早點進入夢鄉(xiāng),祖母可謂是想盡了辦法。剛開始還奏效,可次數(shù)多了,大貓也沒來,老背背也沒來,強盜也沒來。我們反而開始想念大貓,想念老背背,想念強盜,真希望能看到他們啊,每次希望都變成了失望。當祖母再講這些故事時,我們就不再相信了。不過,第一個關(guān)于武松打大貓的故事是從祖母那里聽來的。我不知道一個一天學都沒上過的人,她是從哪里聽來的,那時忘記問了。祖母講起故事來語速很慢,樣子很慈祥,抿起的嘴很好看。祖母坐在昏黃的燈光下,就像一朵黃蓮花盤坐在葉托上。如果允許我們想象一下,祖母上輩子應該是一朵花,一朵來自遙遠地方的藍蓮花,名貴又稀少。是啊,這位農(nóng)村老奶奶,是村里少有的賢惠、品德高尚的老人,從不與人結(jié)怨。從我有記憶起,祖母就是眼中帶著善意、臉上帶著笑容、嘴角帶著微笑的老奶奶。村里的人見了,都親切地稱呼祖母為二娘。你看,我們的祖母,一個裹著小腳的女人,身上該是有著無限的魅力,否則,她怎么能講出武松打大貓的故事呢。

祖母說,武松人高馬大,比你們父親還高,還壯,就像老街沙包樹家的沙包爺一樣。不,是像沙包爺年輕的時候一樣。不過,他很能吃,一頓能吃十斤牛肉,十斤米飯,還能喝下你祖父壇子里的酒,十斤也是喝得下的。我們驚嘆道,世界上有這么能吃的人嗎?當然,能吃的人力氣就大。沙包爺力氣大不?水碾坊的石磨子他都能舉起來。我們點點頭,證明祖母說的沒錯,世界上確實有力氣極大的人。祖母繼續(xù)說,吃了十斤牛肉、十斤米飯、十斤酒后,武松走了。酒店老板攔住武松,不讓他走,說前面有個叫景陽岡的地方有只大貓,吃了很多人,官府都貼了告示,要捉大貓。哎,可是誰能捉得了大貓呢?不成為大貓的口糧就不錯了。武松根本不聽,走著走著,到了景陽岡……我們聽得心都提起來了,祖母講得也越來越慢條斯理。她這樣慢條斯理,我們懷疑武松都打不過大貓了。打大貓不是要出拳快、出拳狠、出拳準嗎?祖母這么慢,大貓都跑了??晌覀冞€是喜歡聽,每次聽都著急,但每次著急還是想繼續(xù)聽。甚至問,還有誰打過大貓呀!祖母說,這嘛,我就不知道了。

我們沒等來大貓,倒是等來了一只小貓。這只被取名為貓三的小貓,是城里一位親戚送的。他說這是他們家貓媽媽的第三個孩子,所以取名為貓三。來到我家后,我們也沒給它換名字,反而覺得這個“三”字讓貓顯得更加可愛,叫起來也好聽。只是,貓三膽子小,一到我家就往床下鉆,生怕我們幾個姐妹要吃了它。任憑我們怎么呼喚,它就是不出來,好像在賭氣說,哼,不給點魚,不給點肉,休想見我。祖母說,不要著急,耐著性子等,它終會出來的。我們耐著性子等,等啊,等啊,貓三就如藏在拌斗里的我們,沒人來找它,反倒沒了興趣,自個兒跑了出來,還學會了賣萌。看來,貓三在床下藏的這幾天,應該是有所覺醒了。

祖母說,我說得對吧,耐著性子等,鐵棒都會變成繡花針。哈哈,鐵棒變成繡花針,這又是什么說法呀。哎,別看祖母是個農(nóng)村老太太,一天搞得自己像舞文弄墨的先生一樣。我們之所以佩服祖母,這應該是一個原因。祖母肚子里除了有我們不知道的未來,還藏著智慧。我們吃米飯,貓三也吃米飯;我們吃荒瓜,貓三也吃荒瓜;我們吃米湯飯,貓三也吃米湯飯,還吃四季豆、茄子和豇豆。一只城里的貓,來到我家,日子過起來是不是顯得局促了些?祖母說,就該這樣吃,貓三跟大貓一樣,會自己找活肉吃。仔細一想,好像是這樣的,大貓是貓科,小貓也是貓科,它們都有厚厚的肉墊子,都喜歡玩?;钗铮加幸浑p看起來高傲看不透的眼睛,還有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大貓吃大一些的肉食動物,小貓吃小一些的肉食動物,比如飛蛾、小鳥,當然,最喜歡吃的應該是人人喊打的老鼠。老鼠一輩子和貓斗智斗勇,但貓終究是老鼠的王。

一天夜里,我家貓三偶遇了一只小老鼠。只能說是偶遇,誰讓它來自鋼筋水泥的大房子里呢?見到敵人的機會都沒有。今夜遇見小老鼠,貓三沒把它認作姐妹,還算沒有徹底忘記貓的本性。不過,它的樣子很滑稽,歪著頭,踮著腳,圓睜著眼睛,好像在問:“你是哪里的朋友?我們是不是前世見過?”

我屏住呼吸,生怕呼吸聲太重,驚擾到兩個第一次謀面的“生死之交”。小老鼠蜷縮著身體,顫抖不已,眼神里充滿恐懼和害怕,甚至有一絲求救的信號從身體滑過,從尾根傳到老鼠之家??杉词箓鞯嚼鲜笾?,即使小老鼠的父親母親、兄弟姊妹都出動——就像我們遇到大貓時,即使祖母、祖父、父親、母親都出動,也只是來送死的。這只可憐的小老鼠,你需不需要我抱走貓三,給你一條生路,這樣你就不再偷我們家的臘肉、米飯和囤子里的稻谷了。如果你可以答應我,我想我是可以抱走貓三的。我的幻想還沒結(jié)束,這場對視卻已結(jié)束。貓三轉(zhuǎn)過頭,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詢問我,對面那個小家伙是什么東西。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小老鼠轉(zhuǎn)身就回姥姥家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只小貓面對小老鼠不采取行動,只是靜靜地看著它。哎,是該說這只貓心地善良呢,還是該說它是一只笨貓呢?這只笨貓在我家生活了三年便意外死去。我把它葬在祖母的蔥地里,并撒下一把雞冠花的種子,心里想著:我會每年都來看你,我可愛的小貓。希望來世你能變成一只大貓,見到我時,抱抱我!

老鴰

一只老鴰停在家門前的大槐樹上,叫了兩聲,聲音極其難聽。

一身黑色的禮服,亮锃锃的,如果是一身紅色的禮服,那該多好。可惜了,一身黑,黑得跟父親拉回家的亮煤差不多。亮煤嘛,可以溫暖我們的冬天,但這身黑禮服的老鴰,父親不喜歡它,說它一叫,保準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反正不是好事,肯定是壞事。

父親的心情有些沉重,他抓起一塊石頭,扔向大槐樹上的老鴰。老鴰又叫了兩聲,飛走前,不忘回頭看了父親一眼。父親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他自言自語道:“害怕老子要死了嗎?”唉,這么年輕的父親怎么可能死呢?只是這一整天,父親的心情都很沉重。然而,回過頭來,父親又說:“死就死,只有王八不死。”

父親提高嗓門,提來熱水,往方圓車頭上淋了一遍,說是給車加溫,溫暖了的車就像馬一樣,走起路來更快。父親準備去煤山,裝一車煤回來,給我們幾個姐妹暖暖身子。雖然已是春天,但我家門前的河風依舊很大,大槐樹被吹得搖晃不止。去了一趟煤山后,父親原本沉著的心情突然高漲起來,臉上帶著溫暖的神色說:“壞事過去了?!痹趺磯氖戮瓦^去了?難道老鴰在家門前的叫聲已經(jīng)有人收了去。父親接著說:“幸好老子聰明,要不然就被訛上了?!迸?,原來父親去煤山的時候,不知道哪個無賴,竟然把一個死去的嬰兒放在車輪下。如果父親沒有養(yǎng)成開車前先繞車一圈的好習慣,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父親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樂,這么倒霉的事躲了過去,老鴰再多叫幾聲也與我家無關(guān)。

夜里,父親睡得很香甜,我們也睡得很香甜。然而,夜里刮起了一陣大風,大槐樹的枝條敲打在閣樓的瓦片上,好像發(fā)火的閻王,想要劈死閣樓里的四姐。當時,閣樓里只剩下四姐,我和三姐都已經(jīng)出門遠行尋夢去了,對于那晚的大風,我們并不知情。香甜入睡的父親被突然驚醒,仰望閣樓,見燈火輝煌,便喊道:“老四,老四?!焙ㄋ缲i的四姐對閣樓瓦片上的巨大聲響毫無知覺,對父親的喊叫也無動于衷。父親又急促地喊了一次,但四姐依舊如我家的豬大爺一般,睡著就是睡著,任憑誰呼喊也不理會。風更猛烈了一些,仿佛有什么在嘶鳴,啊,還有什么在嘶鳴呢,應該是風在嘶鳴。后院的房門也隨之發(fā)出嘶鳴聲,砰砰地敲擊著門框。父親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撕裂了,一陣鉆心的疼痛蔓延開來。父親再次喊道:“老四,老四?!彼慕闳暨€是酣睡如豬,父親可能會以為我們的四姐已經(jīng)被閻王奪去了性命。迷糊中的四姐如同嘆氣的小嬰兒,回應了父親,父親心中的裂口才沒有無限擴大。

父親沒能睡好,這樣不安的夜晚擾亂著他。父親本以為壞事已經(jīng)過去,但從夜里的跡象分析,似乎還有壞事存在。只是這壞事究竟是我家的,還是別家的,父親無法判斷。只能等,等到第二天看看老鴰是否出現(xiàn)。如果老鴰出現(xiàn),那就是我家可能會出什么事。等到風再一次搖晃大槐樹時,老鴰也沒來。好像是在和父親賭氣,說:“你想我來,我偏不來?!备赣H心情沉重,不再等老鴰,開上他的方圓車,繼續(xù)去煤山。走到半路,父親改變了主意,說:“老子不去拉煤?!辈蝗ダ旱母赣H覺得死嬰晦氣,可能是自己身上沾染了晦氣,夜里的不安才找上我家。

父親改去拉石頭,石頭拉來做什么呢?管它做什么,先放著,總是有用的,敲碎了放我家泥地上,也可減少粘泥。

就在父親拉石頭的那會兒,遠行尋夢的三姐,可能倒在了菜花飄香的田壩。三姐是父親最愛的女兒,這一點我們都知道。我們常常嫉妒三姐,覺得她獨占了父親的愛。但同時,我們也認為三姐理應得到父親最多的愛。她勤快,干活利索;她聰明,一學就會;她是父親的跟屁蟲。父親去河里撒網(wǎng)捕魚,三姐也跟著,提個大桶,漁網(wǎng)一滿,不用父親動手,眼疾手快的三姐早已把魚裝進桶里,準備迎接下一網(wǎng)。父親去插秧,三姐也去,挽起褲腿,跟個男孩似的,一行一行插得整整齊齊。每當父親提到“我的三兒”時,眼里總是充滿光芒,但隨即又暗淡空洞。那時,父親并沒有告訴年幼的我們,三姐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醫(yī)生說,養(yǎng)著養(yǎng)著,也許就好了;養(yǎng)著養(yǎng)著,也許就沒了,反正活過十八歲的少。當父親告訴我們這些時,我們對醫(yī)生充滿憎恨,覺得他無能,難道對付一個心臟病就沒有什么好辦法嗎?三姐還這么小,正值花季,怎么可以還沒盛開就凋謝呢?

三姐還是走了,在父親改變主意去拉石頭的時候。也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父親拉回的石頭成了三姐的墳墓。等父親緊趕慢趕地趕到醫(yī)院時,三姐早已停止了呼吸。醫(yī)院里冰冷的護士說,趕緊把遺體拉走。唉,剛才還溫暖的身體,現(xiàn)在卻成了一具遺體。父親該如何接受他最愛的女兒,在老鴰叫了一次時,就帶走了她的現(xiàn)實呢?父親沒有哭,安靜地整理三姐的遺體。當他背起三姐的那一刻,我看到父親咬緊的嘴唇,一道火紅的血從嘴角滲出。

父親把三姐葬在我家的花生地里,花生開出黃色的小花,直往土里鉆。不知道這些黃色的小花,繁茂的根系是否會觸碰到三姐黝黑的長發(fā)。

荒瓜兒

很好玩,我們叫荒瓜非得加一個“兒”字,而且這個“兒”字不是兒化音,是一個完整的音,讀起來就像母親喊六弟一樣:“你個憨包兒!在荒瓜兒里撒尿是要被雷劈的?!绷苁窃趺聪氲?,居然敢在荒瓜兒里撒尿。這不是異想天開嘛!他說,荒瓜兒吃了童子尿,會長得跟地球一樣大。你說,你相信嗎?六弟居然相信,他說,這是沙包爺告訴他的。母親有些生氣,臉色不悅地說:“這個沙包爺,什么不好教,偏偏教這些不好的東西?!?/p>

我們也覺得沙包爺不該這樣教,畢竟荒瓜兒是我們的糧食。把尿撒在糧食上,老天爺肯定會生氣,一生氣就會打雷,一打雷就會找撒尿的人。六弟吐了吐舌頭,趕緊躲開老天爺。而這荒瓜兒,可以說,一年四季都填飽了我們的肚子。我們對荒瓜兒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怎么也想不到,六弟這么傻,居然相信沙包爺?shù)脑?,對我們一直親密的荒瓜兒做出如此齷齪的事。

母親大喊道:“跑,跑哪里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绷懿还?,只顧逃跑。對于打雷這件事,六弟是害怕的,我們也是害怕的。都知道雷公厲害,發(fā)起脾氣來,不要說是人,就連村里那棵活了幾百年的大樹都被劈得粉身碎骨,更何況我們這樣瘦小的身板,還有六弟那更小的身板,劈了還不夠雷公塞牙縫。見六弟逃走的樣子,我們是既好笑,也好氣。三姐說:“這個六弟,無可救藥。”四姐說:“哎,他是想住到荒瓜兒地球上去嗎?”大姐說:“他該是哪吒投胎的?!蹦赣H憤憤地說:“要是哪吒投胎倒好,我看倒像是豆渣投胎的?!闭f完,我們都哈哈笑起來。母親是我們心里的豆腐西施,會做水豆花,水豆花又嫩又香,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豆花西施。做豆花自然就會有豆渣,我們是不吃豆渣的,母親把豆渣給了豬大爺,只有豬大爺才把豆渣當點心,吃起來那個樂呀,心里開了一朵花。六弟是豆渣投胎,那不等于是說六弟是豬投胎的嗎,哈哈,豬投胎的。

一個沉重的話題,在我們幾娘母的熱鬧中,卻成了六弟的終身笑話。就像笑六弟是河邊的憨包鴨,明明有一整條河水,但憨包鴨就是不下河。哪怕羽絨衣已經(jīng)裹了一層厚厚的鴨屎,也無所謂,反正裹了一層還要暖和一些。六弟是河邊的孩子,可這個孩子終身與水為敵,身子一碰著水,就會沉沒水中,無論怎么用力,浮起來都是不可能的。六弟繼續(xù)跑,根本不理會我們的嘲笑。我想,六弟可能是躲到竹林里去了,是否需要我們?nèi)グ阉交貋砟??母親說:“不用,等他吧,天黑了,他自然會回來?!?/p>

至于荒瓜兒,我們是愛的,雖然它并非什么天朝貢品,也不是山珍海味??墒撬铒柫宋覀兊亩亲樱惆榱宋覀兊耐?,就像我家必不可少的家什一樣。少了它的存在,我們的生活就少了一種味道。這味道就是荒瓜兒清新的如同山林草木的氣息。種下的荒瓜子是去年老荒瓜兒的孩子。哎,其實它們都老了,怎么還叫它們荒瓜兒呢?母親說:“我們家把老荒瓜兒改稱為老孩子吧?!眴眩诲e,老孩子,這名字好聽。不過,只有我家的老荒瓜兒才叫老孩子。老孩子的孩子性子急,一場雨后,就匆匆拱開帽子,露出嫩白的臉。不過,不要擔憂,這嫩白的臉經(jīng)過幾次日曬,便堅韌多了。要不了幾個日頭,曼妙的身姿開始婀娜起來,曲曲折折地向遠方延伸,越遠越曲折,身姿越發(fā)曼妙。等上幾個日頭,哇,它們開始打扮起來,如蓮花般的花骨朵羞澀地露出半張臉,微紅微紅的,和虎頭峰后落下的太陽差不多,慵懶迷人。

對于這樣迷人的小臉,母親問:“想親一口嗎?”我們當然想親一口,但一旦親上,這張小臉就成了我們的口中美味。不過,誰能抵御美食的誘惑呢?尤其是我們幾姊妹,胃口是被母親慣養(yǎng)出來的。母親如同一位天才廚師,無師自通,鄉(xiāng)間的菜肴沒有她不會做的。這張小臉被我們捧在手心里,然后放入面粉,與面粉來了一次親密接觸。天哪,真是太香了!沒吃過炸荒瓜花粑的人,不明白這世上還有一道鮮為人知的民間美食,吃了香氣能延續(xù)幾代人。我們吃得滿嘴飄香,連身體和心靈也仿佛被香氣浸潤。母親也吃,總是說:“要是現(xiàn)在電影院還在,我一定不賣油糍粑了,改賣炸荒瓜花粑,生意肯定會火爆?!蔽覀円蚕嘈?,炸荒瓜花粑一定會火爆,因為它既脆又香,還有一種山林野草的獨特味道,是油糍粑里的紅豆無法替代的。

再長大一些的荒瓜花結(jié)果后,形成了一截青澀的小荒瓜。這樣的荒瓜花一旦成為母株,就顯得格外珍貴,母親是不允許我們摘這樣的荒瓜花的。她說,這就像十月懷胎生下我們一樣,不僅要花費時間,也需要耗費精力,還要犧牲她那妖嬈曼妙的身姿,硬是把一朵美麗的荒瓜花變成了一朵布滿皺紋的蔫花。蔫了還不算,關(guān)鍵是還得為自己的孩子騰出空間。當那一截青澀的小荒瓜長大后,如果你想再找到荒瓜花母株,就找不到了,因為它已化作養(yǎng)分供給了孩子。等這些青澀的小荒瓜長大后,有的變得滾圓,有的變得長條,我們對形狀并不在意,但總是偏愛滾圓的,握在手里,正好像一個小乒乓球。不過,如果讓母親看到我們手里握著一個小乒乓球般的荒瓜兒,她一定會說:“造孽喲。”母親明令禁止,未成熟的荒瓜誰也不許摘。她用手比畫,必須要這么大,這么圓,要這么長,這么粗才可以摘。

一陣春風吹過,又一陣春風吹過,虎頭蜂后躲著的太陽跟荒瓜兒一樣,圓圓的,只是顏色變了。這時,我們家的荒瓜兒長得像母親握起來的拳頭一樣大小,像家里的刷把一樣粗長。這樣的青疙瘩荒瓜兒,應該是可以吃的時候了。隨意切塊,放在甑子里蒸一蒸,蘸上一碟酸辣椒,天哪,香了我們整個夏天。也可以對半切開,挖掉瓜心,填上肉末,放入蒸鍋,半小時后,肉和青青草原的味道卻永遠留在心頭。一筷子下去,肉和“草”一起混著吃。那種感覺,真的,像是母親留給我們的味道,這味道搬不動,挪不走。就算是同樣的時節(jié),同樣的鍋灶,同樣的做法,同樣的等待,可無論如何,沒有了母親的味道。我想,這該是因為少了母親那句我們熟悉的“我的荒瓜兒”的原因。這些母親種了一輩子的荒瓜兒仿佛是她的兒子,不然,怎么在母親走后,一片又一片的荒瓜兒死去,連一句話也不和我們說。哎,還是來說說青疙瘩荒瓜兒吧,除了這兩種吃法,也可以切片清炒,還可以切絲煮面條。母親喜歡把青疙瘩荒瓜兒切成絲,放在面條里,煮一碗清湯荒瓜兒絲面,比一碗橋頭的三鮮粉條好吃不知多少倍。

等秋風來臨,這些青疙瘩荒瓜兒就不再是青疙瘩荒瓜兒了,它們?nèi)寂狭它S皮大襖,準備迎接秋晨一陣又一陣的霜氣。往往此時,我家的堂屋早已成為黃皮大襖荒瓜兒的天下。它們在堂屋里比著賽,看誰的黃皮大襖最漂亮。是的,都是黃皮大襖,但總有一件黃皮大襖最誘人。母親會把穿著最好看黃皮大襖的荒瓜兒放到最高處,說:“這是明年的種,誰也別惦記?!蔽覀兠靼?,那些作為明年種的黃皮大襖荒瓜兒肩負著繁衍后代的重大責任。即便我們再嘴饞,再想吃黃皮大襖荒瓜兒里的瓜子,也只能忍住饞蟲,眼巴巴地看著。這些黃皮大襖荒瓜兒,放置一個秋天,經(jīng)秋風一吹再吹,肉質(zhì)變得十分緊密,甜味也愈發(fā)濃郁,與吃青疙瘩荒瓜兒時的口感截然不同。母親把黃皮大襖荒瓜兒切塊煮熟,再放點糖,吃起來真叫一個“咪咪甜”。切片炒一炒,吃起來與紅苕相似,但又多了一股荒瓜獨特的清香味。吃膩了,還可以做成荒瓜兒餅。我們的母親真是太有才了!蒸熟黃皮大襖荒瓜兒,搗碎后與面粉混合,再與花椒搭配,下油鍋一炸,出鍋時,味道絲毫不遜色于荒瓜花粑。做成丸子,我們幾姊妹覺得比肉丸子、豆腐丸子、洋芋丸子都好吃。

唉,不過,我們再能吃,也吃不完一屋子的黃皮大襖荒瓜兒。那些有些歪嘴的、爛腳的、歪鼻的、缺眉毛的、瞎眼的,母親送給了豬大爺。豬大爺歡喜得很,吃起來吧唧吧唧直舔上口皮。

【作者簡介】 趙以琴,生于1982年1月,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 《散文·海外版》《四川文學》《山花》《星火》《湖南文學》《海燕》等;現(xiàn)居貴州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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