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小說藝術,也許,一百個作家有一百種理解。我以為,給看似散亂的、不經意的、沒有什么意義的生活增加了意義就是小說。我也曾經說過:小說是某種事件的“第五個版本”。比方一件殺人案件,至少有四個版本:一是公安系統(tǒng)獲取的案件;二是記者的報道;三是老百姓口口相傳的傳言;四是主管領導案頭的匯報材料。而小說家以這個案件為素材敘述的故事,是和前面四個版本絕對不一樣的版本。不然,就不是小說。小說家敘述的這個案件溶入了他對現實、人生、人性的洞察和認知。小說家敘述的看似同樣的案件,而他卻很智慧地把自己的生活體驗乃至生命體驗滲入到了這個案件之中,使這個案件的本質改變了。好的小說,必然揭示事物的本質,必然深入到人物心靈的深處,必然觀照到人物心中最隱秘之處。
我以為,評判一部小說,只能在兩個范疇內考量:一是小說的主題論,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思想深度,是作者對歷史、現實、人生、人性認知的程度;二是小說的本體論,也就是考量作者在時間、空間、結構、敘述角度及句式以及切入點等方面有沒有新的突破。文學本體論不只單指形式,況且,形式就是內容。沒有形式就不是藝術。怎么寫比寫什么更能體現作者的藝術才華和修養(yǎng)。
作家不是生活的謄寫員,小說不是生活的記錄薄。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不是一回事,從生活到藝術是一個質變的過程。好的作家,不只是創(chuàng)造新的人物形象,作家也在創(chuàng)造新的價值,而不是重復故有的價值。
我以為,無論長篇、中篇或短篇小說,都要寫得好看。雖然,好看不是評判小說好壞的標準,但晦澀會拒絕大多數讀者。小說的好看和內容的深刻并不相悖。和貝克特晦澀的《馬龍之死》相比,薩拉馬戈的《失明癥漫記》,卡爾維諾的《一個海水浴者的奇遇》等作品既好看,又有深度。我以為,海明威、卡佛們的極簡主義只可領悟,不可借鑒和模仿。因為英語小說的韻味在翻譯過程中未免流失。如果漢語寫作也如此簡略,作品就只剩下骨頭而無血肉了。
在漫長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我深刻體驗到,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不只是腦力勞動,而是牛馬般的體力勞動,沒有強壯的體魄、頑強的毅力和艱辛的勞作是很難完成一部又一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而短篇小說,則考驗的是作者的心智、才情和對生活高度的概括能力,考驗的是你對語言的感悟、把控和表述,考驗的是你對小說藝術創(chuàng)造的勇氣、信心和能力。你寫三五個乃至二三十個短篇固守一種方法還可以,假如你要寫二三百篇中短篇小說,你必須自覺地在小說本體論諸方面尋求變化,尋求不一樣的表達方式,不然,你的創(chuàng)作就難以為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