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意象

“秋風”意象最早出現(xiàn)在屈原的《楚辭·九歌·湘夫人》：“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睂懴婢c湘夫人的約會等待，蕭瑟的秋風襯托出內(nèi)心的惆悵迷茫、望眼欲穿?！岸赐ゲㄙ饽救~下”，本來是一場充滿期待的約會，卻不見其人，唯見洞庭起伏，樹葉飄零，“昨夜西風凋碧樹”，秋水初漲，水勢浩渺，樹葉隨風飛揚，盡管視覺上看出去很遠很遠，但看不到心中所期望的戀人，于是，失落失望、惆悵徘徊之意油然而生。從此，“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成為中國古典詩詞經(jīng)久不衰的名句，誕生了悠久而龐大的系列與衍生產(chǎn)品，秋風、落葉也就成為最敏感的、最富有表現(xiàn)力的詞語，穿透千年時空，屢屢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與思緒之中。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憀栗兮若在遠行，登山臨水送將歸”，將秋風意象提煉為“遠行”“登山”“臨水”“送歸”四大主題。潘岳《秋興賦》“夫送歸懷慕徒之戀兮，遠行有羈旅之憤。臨川感流以嘆逝兮，登山懷遠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涂而難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諒無愁而不盡”，則將四大主題總稱為“四戚”，根據(jù)內(nèi)心觸動與情緒波動指數(shù)，將順序調(diào)整為：送歸、遠行、臨川、登山，因而“秋風”就被賦予了客居思鄉(xiāng)、羈旅思歸的特殊內(nèi)涵，盼歸、思鄉(xiāng)、感時、嘆運，總會聯(lián)系在一起，正如葉紹翁《夜書所見》（語文三上）：

蕭蕭梧葉送寒聲，江上秋風動客情。

知有兒童挑促織，夜深籬落一燈明。

在中國古代詩詞抒情的傳統(tǒng)意象中，“秋風”常常是觸動鄉(xiāng)思的重要媒介，“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鵠南翔”（曹丕：《燕歌行》），“洛陽城里見秋風，欲作家書意萬重”（張籍：《秋思》），“一雁南飛動客心，思歸何待秋風起”（韓翩：《和高平朱參軍思歸作》），秋風蕭瑟、草木搖落、梧桐葉黃、白露為霜、候鳥遷徙、落葉歸根等自然現(xiàn)象，也會使游子遙襟甫暢，逸興湍飛，有“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shù)”的感慨。

江上秋風驟起，梧桐的蕭蕭落葉送來寒意，秋天默默而來。作為秋天來臨的標志有二，“蕭蕭梧葉”“江上秋風”，這都是“客”、客居在外的“我”感覺出來的，“寒聲”是聽覺，源于秋風蕭瑟，更是感覺；“客情”自然是想到張季鷹見秋風起而思念故鄉(xiāng)，于是辭官回鄉(xiāng)的故事。一“送”一“動”，心情接連受到深深的觸動，因為“秋風”而起，所以才有“蕭蕭梧葉”，才有“送寒聲”，才有“動客情”。

在這里，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蕭蕭梧葉”“江上秋風”不是詩人創(chuàng)作時據(jù)眼前的實景而觸景生情，都是虛寫，是詩人根據(jù)創(chuàng)作需要而因情所設之景，詩人選擇了代代累積的類型化意象來表達當下的情緒。江上秋風，則是“西風愁起綠波間”（李璟）的傳統(tǒng)理解的延伸，所以成為宋代詩人的習慣表述，比如“江上秋風宋玉悲”（陸游）、“江上秋風九日寒”（張舜民）、“江上秋風晚來急”（蘇軾）、“江上秋風無限浪”（蘇軾）、“江上秋風蘆荻聲”（陸游）、“江上秋風槲葉衣”（陸游）、“江上秋風吹繡衣”（王珪），不一定詩人創(chuàng)作時正好在江邊、江上、江中，只是寫“秋風”的一個環(huán)境意象。至于“蕭蕭梧葉”則更有深意。梧，梧桐，但不是我們今天在城市、在景點所常見的、樹皮斑駁陸離不斷掉落的、結(jié)出一疊疊聚花果的法國梧桐。據(jù)植物學，法國梧桐其實是“倫敦梧桐”，“倫敦梧桐”其實是由原產(chǎn)美洲的一球懸鈴木與原產(chǎn)歐洲的三球懸鈴木嫁接而成，學名為“二球懸鈴木”。

而古代詩詞中的梧桐，在中國神話傳說中是地位頗高的樹，是鳳凰棲息的樹木。鳳棲梧桐的故事，來自《詩經(jīng)》：“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大雅·卷阿》）莊子告訴惠子：“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雛，子知之乎？夫鹓雛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丙g雛，就是鳳凰一類習性高潔的鳥，永遠只棲息在梧桐樹上。在后代詩詞里常常出現(xiàn)“鳳凰梧桐”的組合意象，如：“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杜甫）“鳳棲桐不愧，鳳食竹何慚。”（李伯魚）“紅豆啄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保ㄡ屪鏆J）“自慚不是梧桐樹，安得朝陽鳴鳳來?！保ㄠ囎酰?、“卻是梧桐且栽取，丹山相次鳳凰。”（徐積）等等。

梧桐，是雙子葉植物綱錦葵目梧桐科梧桐屬植物，是一種高大的落葉喬木。因為梧桐樹皮多為青綠色，所以梧桐又叫作青桐、碧梧等。梧桐的樹皮是良好的纖維來源，可以用于編織或造紙。更重要的是梧桐的樹干，木材輕質(zhì)卻耐腐蝕，有“輕、松、脆、滑”等特點，是制造古琴的極好材料，所以很多有名的古琴都是用梧桐制成的，如焦尾琴（見《后漢書·蔡邕傳》）。所以詩中“蕭蕭梧葉”是有自塑自守的意義象征的，包括人格、品味與情操、趣味。所以看似平常空泛的寫景，“蕭蕭梧葉”“江上秋風”，實際上則有所選擇，有所寄托，只是如羚羊掛角，鏡中之像，來去無跡，言意無窮。

既然一二句寫秋夜的落葉、秋風、寒聲，三四句自然寫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也寫得別致細膩、纖巧凄美，由“秋夜”時間的遞進，轉(zhuǎn)向空間的拓展，盡管夜已經(jīng)很深很深了，但籬落之處，仍然有一燈獨明——這不過是夜間常見的尋常之景，但詩人筆鋒一轉(zhuǎn)，則境界豁然打開，詩人猜測，這深夜籬落，一燈獨明，應該是“兒童挑促織”，兒童提著夜燈，在溝渠縫隙里挑出蟋蟀，全神貫注，充滿童趣。此詩兩句一組，先由聲（風聲、寒聲）到情（客情，思鄉(xiāng)），再由一燈獨明，虛寫“挑促織”的樂趣，看似熱鬧，實際是寫夜深深，孤寂無聊，情無所寄。特別需要強調(diào)的是，兒童捉蟋蟀，不是實寫，是虛寫，是想象之詞，是孤寂無聊時圍繞一燈獨明的遐想，是再現(xiàn)自己兒時家鄉(xiāng)童趣的特寫，以樂境寫苦情，“以無知兒女之樂，反襯出有心人之苦，最為入妙”（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因此我們必須記住，此詩只有一句是夜中“所見”：“夜深籬落一燈明。”

北風意象

北風，從氣象學來說，是從正北吹來的風，是根據(jù)當時當?shù)仫L向標的指示決定的，只要是當?shù)匾员狈较騺淼娘L都可以算北風或者偏北風。而文化、文學上的概念，則泛指冬季的風，一是表示寒冷、凜冽、潦洌，“北風何慘栗”（《古詩十九首·孟冬寒氣至》）、“北風切切吹衣冷”（李頎）、“北風吹起寒營角”（蔣吉）。二是北風勁如切，“北風吹萬里”（高適）、“北風夜卷赤亭口”（岑參）、“北風蕩天地”（夏完淳）、“北風凋白草”“北風黃葉下”“北風吹斷天山草”（岑參）。三是北風往往連著風雨、冰凍、嚴霜，“北風雨蕭蕭”“北風雨雪恨難裁”（李白）、“北風吹雨雪”（楊凝）。四是北風的感覺與意象意義往往是凄凄、邊馬哀、聲正悲，有肅殺、哀怨、凄苦、蒼涼之感。高適《別董大》就是在北風背景下的送別詩：

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這是一首典型的七絕，首句入韻，押平聲韻“曛”“紛”“君”。此題共兩首，這是第二首。孫欽善《高適詩注》：“據(jù)其二‘一離京洛十余年’句，當作于二十歲西游長安失意而歸客居梁宋以來十余年，時值開元二十五年前后?！倍?，排行老大，即當時著名琴師董庭蘭，李頎有《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是一位“高才略脫名與利”的音樂圣手。從此詩其一“丈夫貧賤應未足，今日相逢無酒錢”來看，當時兩人的處境困頓，生活無著。從題材來說，是送別詩、贈別詩，但一改“曉來誰染霜林醉”的凄清寥落、“執(zhí)手相看淚眼”的纏綿悱惻，寫出了慷慨悲壯、激揚勵志的豪氣與情懷。

此詩一二句大處落墨，“黃云”指下雪時整個天空密布的昏黃的云層，“千里”從縱向空間拓展到橫向空間，視野所及，一片暗黃，籠罩天地。曛，不是微光，即“黃云”之“黃”，昏黃、昏暗，即使在白天也是如此?！鞍滋臁笔菚r間，“千里”是空間，是詩人看到的大雪紛紛時的特殊景象與色彩?！氨憋L”既是季節(jié)定位，又是“雪紛紛”“千里黃云白日曛”的外在原因，同時從視覺過渡到聽覺，北風呼嘯、北風凜冽，于是“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在北方呼嘯、大雪紛飛之時，有大雁、雁群從眼前飛過，構成地面向空間的延伸，風動、雪飄之下襯托出靈動穿越之感，博通暢達，時逢壯采。這里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大雪紛飛之時，有沒有大雁飛過？有人說，有，看到過的。但更多的人覺得有點奇怪，大雁是候鳥，秋末早就飛向了南方（鳥類專家早就告訴我們，不是避寒，而是為了食物），怎么飛了幾個月還沒有飛完？北方的人、邊塞的人說，下雪早，“五月天山雪”“胡天八月即飛雪”，所以能夠看到大雁飛過。大雁意象、大雁南飛意象，顯然有事實基礎，但在詩人筆下，更多的是文學意象，甚至是基本定型化了的意象組合，秋風雁飛和“北方吹雁”感覺完全不同，秋氣而來，與雁飛雪飄，其境界、其感覺有很大的區(qū)別，文溫而麗，意悲而遠。于是，“北方吹雁”這一意象組合凝聚成古代詩詞寫景寄情的傳統(tǒng)表現(xiàn)手法，比如“北風吹雁聲能苦，遠客辭家月再圓”（張繼）、“北風吹雁數(shù)聲悲，況指前林是別時”（李益）、“北風吹雁去翩翩，流滯周南又一年”（張耒）、“千古幾興廢，北風吹雁回”（劉植）、“北風吹早雁，日夕渡河飛”（蘇颋）、“北風吹雁過蕭蕭，旅館青燈共寂寥”（劉基）。

三四句筆鋒一轉(zhuǎn)，由蒼涼粗獷之景轉(zhuǎn)而抒發(fā)豪放自信之情，充滿張力，如壯士長嘯，前景自當一片爛漫，“早有文章驚海內(nèi)，何妨車馬走天涯”（《葵青居七絕詩三百首簒釋》）。以表示否定的“莫”字引領轉(zhuǎn)折，是絕句創(chuàng)作中常見的方法。高適七律《夜別韋司士》“莫怨他鄉(xiāng)暫離別，知君到處有逢迎”，亦是此意。因此題旨應是：慰人亦慰己，勵人亦勵己。唐汝詢言：“云有將雪之色，雁起離群之悲，于此分別，殆難為情，故以‘莫愁’慰之。言君才易知，所如必有合者?！保ā短圃娊狻肪矶撸┦且驗楦哌m“多胸臆語，兼有氣骨”（《 河岳英靈集》）、“以氣質(zhì)自高”（《唐詩紀事》）。

納蘭性德的另一首詞《浣溪沙》也寫到了“北風”：

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風吹斷馬嘶聲。深秋遠塞若為情。 一抹晚煙荒戍壘，半竿斜日舊關城。古今幽恨幾時平？

“身向云山那畔行”，模糊渲染此次行程的走向，與“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有異曲同工之妙。第二句“北風吹斷馬嘶聲”，則有“北風”“馬嘶”意象組合，“聲”則包括“北風”呼嘯聲、“馬嘶”聲以及風吹馬嘶的混合聲；而“吹斷”，既可以理解為風勁風烈，也可以理解為心情惆悵慘烈，涂畫出“ 深秋遠塞”的凄清氛圍，語與興驅(qū)，勢逐情起，頗有“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陸機）的情感歸依。

作 者： 周建忠，博士，南通大學二級教授、三江學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教材委員會語文學科專家委員會委員、教育部基礎教育課程教材專家委員會委員、教育部大學生文化素質(zhì)教育指導委員會委員、全國統(tǒng)編版中小學語文教材主審專家。

編 輯：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