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克讓 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4.9/108.00元
寇克讓
獨立學者,書法家。1998年入首都師范大學書法研究所。2008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yè),獲博士學位。長期從事書法創(chuàng)作與研究。出版著作《條條大路通書法》《書法沒有秘密》《我的草書二十年》等。
本書共分8章,從“名正而言順”開始,講解書法的源流、習字通規(guī)、臨摹方法、碑帖及流派,以及在學習書法的過程中如何融會貫通、如何切磨箴規(guī)、如何選擇書法器物,歷史上的書法大家和他們的書法故事。書中內容全面,無論對于剛入門的讀者,還是想進一步提高的專業(yè)人士,都值得一讀。
從楷書入門
學習書法從什么字體入門,是近些年來大家才面臨的問題。幾十年前這不是個問題,因為師長怎么說,學生就怎么辦,很少懷疑長輩的說法。但這些年來大家的看法有了分歧,想從各種字體入門的都有,主要是隸書。
如果不提出特別苛刻的要求,即不追求和漢隸平起平坐,只要求達到相當水平的話,相對于楷書而言,隸書還是要容易一些。這是以隸書入門的主要原因,也是“隸書入門說”迅速傳播的原因。學習書法想早一點出成績,這是人之常情,但是如果你不是把簡單的粗通筆墨當作終極目標的話,那么一開始寧可有點難度。至于從字體的發(fā)展順序而言,說隸書比楷書早,因此要先于楷書學習,這樣的邏輯有明顯缺陷,甚至根本就不合邏輯。時間先后和入門的選擇是兩個不同性質的問題,二者之間沒有關系。一種字體一旦形成,便有其內在的規(guī)定性。如果楷書的問題還要隸書說了算,那么在楷書的范圍里面,隸書到底“退居二線”了沒有?如果退休了就讓楷書自己“當家”吧。學習某一種字體也是一樣的道理,主要還是在這種字體本身上下功夫,其余的涉獵是必要的,但也肯定是次要的。否則,如果非要知其子必知其父,那么,子父相追溯,哪里才是開始?當然,我們說這個話有一個前提:大多數人在自己最終的目標字體的選擇問題上還是傾向于楷書和行草。這是目的,手段和方法是由這個目的決定的。如果你的目的就是學隸書、篆書呢?那從什么開始學起我倒沒有仔細考慮過,只見過身邊一些善隸篆的朋友沒有不通楷書的。
從楷書入門倒不全是因為楷書容易。容易要看哪些方面,字形相對穩(wěn)固,篇章行列均勻,墨色基本一致,書寫速度比較緩慢,這些都是楷書相對容易掌握的一面。但是楷書運筆中的起、收、轉折、鉤不比其他字體簡單,甚至更復雜,這是它難的一面。甚至隨著要求的提高,原來容易的東西也會變得難上加難。“學然后知不足”就是這個道理。平淡的地方無風景,正因為楷書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上都相對穩(wěn)定,變化少一些,要想把楷書寫得有聲有色反而更難。所以,從楷書入門的真正原因是考慮到它看得清楚、把握得住的穩(wěn)定規(guī)矩。不以規(guī)矩無以成方圓,從這個意義上講,楷書是寫字要過的第一關。
另外,人們寫字之前的已有經驗也主要是楷書的經驗。嚴格地講,沒有經驗的寫字人是不存在的,“零基礎”只是說一個人沒有進行過專門、系統(tǒng)的練習,但漢字在他的大腦中多少是有點印象的,即使書法訓練和掃盲識字同時開始的人也是如此。我們能見到的字主要是印刷用的宋體或仿宋,都是由楷書加工定型而成的。除此之外,楷書本身在生活工作中的使用機會也往往多于隸篆行草等字體。一言以蔽之,在寫字之前,我們的楷書“基礎”已經有了一些。你可能認為這種基礎薄弱得不值得一提,那也不一定,得看它起什么作用。正面作用當然幾乎看不見,但只是看不見,不等于沒有,許多人一上手學楷書不感到太隔膜就是這種基礎在起作用。然而,它的反面作用往往明擺著,寫隸書的人筆下暴露出“今而不古”或者“不純粹”的小辮子都是潛意識中的楷書基礎惹的禍。即使你不想學楷書、行草,只想專攻隸書,僅僅因為你生活在現代社會,你就無法逃脫楷書意識對你的干擾。與其讓這種意識搗亂,不如讓它幫忙。也就是說,不論你學不學楷書,楷書意識都會給你的隸書學習找麻煩。但是你不學隸書,隸書絕不給你的楷書學習增添麻煩。而你一旦學習過隸書,再學楷書的話,還真得適應一陣子。
很多年前有一個孩子學過幾年隸書,轉而拜到我的一位學友門下繼續(xù)學習。老師自然認為這個孩子是需要學習楷書的,孩子便由隸書轉楷書了。有一個下午他來學習的時候我恰好碰到了,他一個下午都在重復著同樣的錯誤:寫的字都是水平的,沒有左低右高的欹側感。老師不停地糾正,孩子不停地寫,還是平的。為什么?原來隸書的橫畫起筆就那么一個“逆入平出”,起筆之后的趨勢自然是指向水平的,下壓還可以——胳膊肘沒法不往下帶,上揚就勉強多了——這是另一套動作??瑫钠鸸P不論是側鋒斜切還是藏鋒下頓,一旦完成起筆,在進入行筆的時候都有一個往右上方轉動筆腹的調鋒動作,也就是說,不管怎么起,起了之后一律要有一個轉筆上揚動作的,這樣字勢便平不了。學隸書入門的那個孩子缺了這么一個動作,字能不平嗎!
那么,有沒有從行草書入門的人呢?雖然我不主張這么干,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直接上手狂草的人也有的是。不過,如果你對行草書感興趣,或者想寫一手好看的“手寫體”,那也還是從楷書入門。
從前人的經驗看,楷書是距離我們最近的歷史積淀,也是最深厚的歷史積淀。魏晉之際楷書初步形成,西晉以后楷書成為主流字體。自此以降,讀書人識字就寫楷書。即使精熟楷書以后,也不一定要面臨行草的問題。如果要學行草,那是站在楷書的大門里,也是書法的大門里面談問題??瑫肓碎T,是古代學習行草書的人在學習之前的既成事實,想出去也不行。所以一千五六百年以來,先楷書,再行草,這個基本的程序沒出現過大的變化。為什么沒有變化?因為沒必要。秦孝公時期,商鞅想變法,反對他的杜摯說:“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這個程序培養(yǎng)出了太多杰出的書法家,固然其中有許多是擅長行草隸篆的,但幾乎沒有未能楷書而能行草隸篆的人。讀書寫字的人中產生的一些追求藝術化的書法家,哪怕他爾后成為獨擅一體的狂草家,也無法回避他步履蹣跚的楷書蒙學階段??瑫切胁輹蚁胨σ菜Σ坏舻囊还P財富。
從寫字的技術層面看,用筆的相似性也使楷書成為行草的津梁。我曾經做過一個統(tǒng)計圖,以篆、草、隸、行、楷五體的作品為對象,將其中起筆、收筆及轉折處全都用一個圓圈圈起來,比較圈中的點畫,楷書和行草書的相似之處明顯最多。這是實用主義的統(tǒng)計學方法。我深知藝術研究原本不需要程式化的統(tǒng)計,“目擊而道存”式地把握一件藝術品或一個藝術現象要瀟灑得多,但是我們的“目”麻木了,“道喪兩楹,義乖四術”,因此我們只好失于朝而求諸野,很不情愿但無奈地求助實用的統(tǒng)計。統(tǒng)計分析的結果簡單得很,那便是一個文字學的常識:楷書和行草書同屬于今文字系統(tǒng)。隸書當然也是今文字,但它畢竟是古今文字的分界,難免帶有古字的孑遺。將不同字體按文字學粗略分成古今兩個文字系統(tǒng)的話,楷書和行草無疑是今文字體系內的。孫過庭說:“草不兼真,殆于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草乖使轉,不能成字;真虧點畫,猶可記文。”我那幅程式化的統(tǒng)計圖所圈定的正是書作中的點畫與使轉。
古代人談到學行草書之前先學楷書,只說要求學習的程度,不說要不要學的問題,基本可以用黃庭堅的話代表:“欲學草書,須精真書?!笨磥硭囊馑际呛苊鞔_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