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冬”指的是在天寒地凍的時候,人們利用提前準備好的生活物資,比如糧食、蔬菜、柴禾之類的東西來過日子,沒有大事不出門,像慵懶的貓那樣兒窩在家里。用現(xiàn)在話來解釋,就是趁著冬日農閑,好好在家宅一宅。
其實對于城市人來講,基本上是不適用“貓冬”的,不管零下多少度,該上班不是還得去上班嘛。只不過從挺早以前開始,北京人把這句話給借鑒了過來,生動形容了一下自己在朔風凜冽的日子里,不愿外出只想一味悶在屋里的迫切心情。
不過話還是需要分兩頭兒說,雖然北京這地方不能和東北相比,把“貓冬”進行得那么通透,但從我對祖輩人的了解和自己小時候的記憶所得,感覺在很多事情上,當年的人們還是挺具備儀式感的。
咱可以先從為“貓冬”所做的準備工作上來看,因為正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過日子這件事情,如果不做好準備工作而僅憑一腔熱血,那是絕對過不明白的。
四十多年前的北京,大多數(shù)人還都住在胡同里,那時候的天氣好像比現(xiàn)在冷不少,到了冬天想吃口新鮮蔬菜,可以說是相當?shù)牟蝗菀住?墒瞧饺绽锏娘堊郎嫌植豢赡懿怀霈F(xiàn)蔬菜,肉禽蛋都是憑票供應的,禁不住任何一家人敞開了吃。而且,就算給你隨需供應,也沒有幾家消費得起,畢竟那時候雖然物價低,但是工資也低。
可是蔬菜從秋末就開始見少,一旦入了冬可怎么辦呢?那就只能發(fā)揮各自的聰明才智,想出各自絕妙的辦法,解決各自的基礎需求。于是,老北京們實踐出了一整套成熟經(jīng)驗,每年周而復始。也別說,還真都挺管用。
拿我小時候經(jīng)歷過的事情為例,我姥姥就經(jīng)常帶著家里人一起為過冬的蔬菜進行提前儲備。首當其沖的就是腌咸菜。
那時候,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一個半人多高的大水缸,不是放在院子的犄角兒就是擱在小廚房不礙事兒的地方。春夏時節(jié)那個缸里面基本都是空著的,一直到了秋末,才逐漸向其中添加內容,什么雪里蕻、大白菜、青辣椒、水蘿卜、胡蘿卜、柿子椒、小黃瓜、水疙瘩,反正是能放進缸里的,都要往里面懟一懟。蔬菜放進去后撒上幾把大鹽粒兒,最后加進去干凈水再蓋上蓋子,靜待入冬后奏起關于咸菜的狂想曲。怎么評價那一缸咸菜的味道呢?應該是很混雜,終究是那么多種類的菜腌在一個缸里,難保不串味兒??墒窃谀欠N蔬菜短缺的時候,每頓飯來上幾口脆生生的腌咸菜,也已經(jīng)是挺美味的享受了。
在腌咸菜之外,還有一件事情是每個冬天來臨前都必然要做的,那就是自己制作“西紅柿醬”。說到的這個西紅柿醬,和現(xiàn)今的番茄醬可根本不是一個東西,它顯得粗獷豪放并且透著簡單粗暴。
一些來路不明的玻璃瓶子,很像是小醫(yī)院里輸液后剩下的那種空瓶子,經(jīng)內外洗凈后,就成了西紅柿醬的容器。一大臉盆切成細條的西紅柿,被人們耐心地順著細窄的瓶口捅進瓶肚子里,塞滿為止。到這步當然還沒完,還需要把裝到八分滿的瓶子上鍋蒸兩次。第一次蒸是敞著蓋兒的,十來分鐘的時間。第二次就需要把蓋兒蓋上,時間控制在兩分鐘左右,如果超時了,那后果挺不堪設想的。
記得有一年冬天,我姥姥自己在小廚房準備了一下午,上鍋蒸的時候她進了屋,想著要喝一口水。當時我正在屋里躺著睡覺,忽然間就聽見“砰”的一聲悶響,把半夢半醒的我直接從被窩里驚了起來。我們倆跑到小廚房一看,現(xiàn)場那叫一個慘烈,到處紅塌塌一片,就連小廚房的頂棚都沒能幸免。第二次的蒸制時間超長了一丁點兒,鍋里的瓶子爆了,所有西紅柿噴濺而出,還夾雜著滿地玻璃碴子。所幸當時附近沒人,想起來都有些后怕。沒辦法,第二天我姥姥又買回來一盆西紅柿,重新做了一堆,以備冬日之需。
這種自制的西紅柿醬雖然比不上新鮮西紅柿味道那么鮮靈,但是大冬天吃起來已經(jīng)是挺美好的口福了。做個湯,煮個面,炒個西紅柿雞蛋拌米飯,白雪皚皚的日子里,總能給人很強烈的溫暖和幸福感。
后來長大一點兒了,就有另外一樣蔬菜躍進了我的記憶里,就是曾經(jīng)幾十年北京老百姓冬日餐桌的看家菜,后來被冠以“愛國”之美名的大白菜。之所以會對大白菜記憶深刻,應該是因為在每個準備過程當中,我也親身參與了進來。
菜站一般離家都不會太遠,可是每次排隊買冬儲大白菜的時候,各家基本都要傾巢而出,不是別的原因,就因為買得多,因為那是整個冬天的指望,誰們家不買個一二百棵以上的。雖然我還沒到能搬動十棵白菜的年紀,可是能幫一把是一把,從菜站交完錢把白菜裝上小竹車開始,隨后推著那輛曾經(jīng)坐著我而如今卻“坐”著白菜的小車走回家,到家后再卸車把白菜整齊碼放進蓋著油氈的小棚子里,怎么我也能搬個幾十棵次。
現(xiàn)在挺多人不再愛吃白菜了,因為它太普通了,當然也可能是吃膩了??赡菚r候的人們,對這些白菜是真上心啊。不僅是回家像供奉神龕一樣精心地擺碼好,還隔三差五就要去倒騰幾回,把所有白菜都翻個面,省得吹風不均,導致任何一棵白菜的腐爛變質,那會被視為暴殄天物的行徑。
也難怪人們精細,誰讓白菜用處大呢,不管做什么菜肴,里面都可以放一點來增加數(shù)量和口味??沙纯芍罂蓻霭?,做菜做湯腌咸菜,哪樣少得了大白菜呢。清炒白菜、醋溜白菜、芥末墩兒、積酸菜、凍豆腐燒白菜、辣椒油爆腌白菜、燉肉煮白菜、蝦皮燴白菜、白菜餃子、白菜包子,凡此種種的吃食,陪伴了我整個的童年。
菜基本是準備差不多了,那么接下來就要開始著手開展取暖的準備工作了。對于平房住戶來說,取暖是每年冬天當務之急的大事兒,馬虎不得。
風斗需要換新的,不然屋里烏煙瘴氣待不住人。煙囪要換新的,真要出現(xiàn)了砂眼兒跑漏了“煤氣”,對于屋里的人將是滅頂之災。爐子也需要找那些走街串巷的巧手師傅通一通搪一搪,如果只燒煤不供暖,任憑誰家也扛不住。窗戶縫子還要粘一粘,四處漏風的房子那不是給人住的。
最主要的就是燃料,蜂窩煤。我印象里的那條胡同,基本上每家燒的都是蜂窩煤,只有極個別幾戶用的煤球兒,記得大人說過他們那幾戶用的是“議價煤”,比普通蜂窩煤貴不少,所以就選擇了煤球兒。
隔著幾片平房的一條小胡同里有一家煤場,一到了入冬的時候,場子里制作蜂窩煤的機器就會響個不停。一般都有煤場工人蹬著三輪車把一車煤拉到家門口,并且很負責任地給你搬到院子里的指定位置。但是難免有買少了或者燒多了的時候,那就需要自己推著車到煤場去親自提貨了。
和家里大人去過幾次那個當年感覺很大的煤場,一個鐵皮做的巨大尖頂棚遮蓋在整座院子的上方,讓煤場看起來好歹是有了一個頂子。四處都是黑色的煤灰,到里面走一遭下來,鞋底和鞋幫都是黑乎乎一片,那時才理解為什么那些送煤師傅一個個都是“黑色”的。機器不停運作,隆隆作響,并伴著特別有節(jié)奏的咣當咣當聲,每一聲都宣布著一塊新蜂窩煤的誕生。不知道每個冬天這家煤場要做出多少塊蜂窩煤才能滿足附近所有街坊的需求,想來應該是很驚人的數(shù)量。
盡管大人一再告誡煤場里不能久留,可我偏偏就喜歡看著那個能壓出蜂窩煤的機器發(fā)呆,一次能看上老半天。就覺著那些蜂窩煤誕生的時候,我心里會有一股子掩飾不住的喜悅。而且那種機器的轉動也讓我入迷,說不清為什么,就是喜歡,估計是男孩子天生對機械的熱衷吧。
至此,準備工作基本停當,剩下的無非就是一些雞毛蒜皮了。比如姥爺會把自己精心養(yǎng)植的花草搬進小棚子里,防止它們凍壞了影響明年的長勢。他還會把每天伺候得很周詳?shù)陌凫`、黃巧兒都掛進屋里,和人們一起過冬,那些對于他來講金貴的小朋友,是不能受半點委屈的。
姥姥會隨時留心著胡同里出現(xiàn)的彈棉花匠人,找出家里存好的棉花或者是拆開早先的被套,讓人家?guī)椭岸奘岸拊僮龀尚碌谋蛔?,那樣蓋起來會更舒服。媽會帶著我去買一身新棉服再配上“大五眼兒”的棉鞋,小時候長得快,每年一換成了常態(tài)。
還有什么呢?差不多了,可以安下心來,準備迎接冬天了。
當?shù)谝粓鲅╋h下來的時候,整條胡同的房頂、墻頭、地面、樹杈,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起來,這時候坐在屋子里面,聽著姥爺那個磚頭一樣的“話匣子”,陪著他喝一杯飄香的茉莉花兒,吃幾口甜蜜油酥的小點心,烤著熱氣四溢的火爐子,看向窗外白雪皚皚,會有一種不易言表的幸福。
等伙伴來找的時候,就可以捂嚴實后一起到雪地里去瘋玩兒了。孩子是不怕凍的,至少在玩兒的時候,不知道什么叫冷。打雪仗,堆雪人,上躥下跳,一下午過去,歸家的戰(zhàn)績就是濕漉漉的棉鞋和骯臟的褲腳。媽會把我的套褲洗干凈后,和濕透的棉鞋一起放在爐子邊支好的鐵絲架子上烘干,第二天穿的時候,不僅干爽利索,還帶著挺感人的溫暖。
姥姥包好的豬肉白菜包子剩下了,放在爐臺上烤到焦黃,拿過來一口咬進嘴里,油脂溢在口邊。爐子里的蜂窩煤要燒完了,添一塊新煤后封好爐門,整個屋子又繼續(xù)暖了起來。除了孩子,大人們只要不用上班就都好像很少出門,都是貓在家里圍著爐子,看電視,嗑瓜子,談天說地,倒也其樂融融。雪在冬天來了一次又一次,那些早已準備好的蔬菜終于派上了用場,它們伴著豬肉雞肉輪番出場,為單調的冬日餐桌增添幾許自制的豐足。
那是我喜歡的冬天,那時的冬天簡單也匱乏,可是卻有一些掩不住的東西彌漫在屋子里。是爐臺上包子的香味,是糖炒栗子的甜味,是芥末墩兒的辛辣味,是雞蛋西紅柿的酸香味,是玩兒撲克的激烈味,是掖被角的溫馨味。時至今日還總在想,要是能像從前那樣,整個冬天都貓在家里,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