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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錢與期刊:媒體禁制令及一稿多投禁制

2024-12-11 00:00穆蘊秋江曉原
讀書 2024年12期

在國內期刊界,“媒體禁制令”對許多人來說還是相當陌生的概念。一稿多投則被認為涉嫌學術不端,許多學術期刊明令禁止。這些觀念并非古已有之,歷史并不悠久。

國內目前無論是學術期刊還是普及期刊,幾乎還沒有注意科學新聞的商業(yè)價值。最根本的原因,是國內目前所有科學期刊都是由國家或公立單位資助,而不是市場化生存的。因而獲取商業(yè)利潤不是它們的義務,至少不是它們的首要任務,如果有商業(yè)利潤也只是錦上添花。因此許多人甚至沒有意識到科學新聞商業(yè)價值的存在。

而在西方,大量的科學期刊,特別是Nature (《自然》)、《柳葉刀》、《新英格蘭醫(yī)學雜志》等“科學頂刊”,都是私營的,它們是市場化生存的,因此在它們看來,全力追求商業(yè)利潤不僅天經地義,而且性命攸關。這使得西方科學期刊很早就注意到了科學新聞的商業(yè)價值——僅從期刊本身來看,及時的、權威的科學新聞會增加期刊的銷量,增加期刊的廣告,因而早在半個多世紀前就爆發(fā)了激烈爭奪。

媒體禁制令的由來

一九六九年,美國《新英格蘭醫(yī)學雜志》主編英格爾芬格(F.Ingel f inger)宣布:不再接受“已在其他刊物發(fā)表,或已向其他刊物投稿的稿件”,只有兩種情形例外:學術會議摘要、媒體對作者在正式場合公開報告的相關報道。他此后反復重申這一規(guī)則并被學界普遍接受,遂得名“英格爾芬格規(guī)則”。

次年在Science (《科學》)雜志發(fā)表的文章中,英格爾芬格對上述規(guī)則做了說明,他對學者向新聞記者提供材料的限度,畫了兩條紅線:一是向記者提供論文插圖和數(shù)據(jù),二是訪談涵蓋了后來提交的論文中的所有主要觀點,都很可能使論文失去在雜志上發(fā)表的機會。

一九七九年英格爾芬格的后任雷爾曼(A. Relman)進一步推出“媒體禁制令”(News Embargo),最重要者為如下兩條:

一、周刊《新英格蘭醫(yī)學雜志》每周四上午面世之前,內容嚴格保密;

二、新聞媒體必須在周四上午禁制令解除之后,才可對雜志內容進行報道。

媒體禁制令可視為英格爾芬格規(guī)則的升級版。雷爾曼對兩者有進一步解釋:

英格爾芬格規(guī)則本質上是雜志和作者之間的約定,它規(guī)定不能一稿多投,確保的是期刊首發(fā)優(yōu)先權。……媒體禁制令是《新英格蘭醫(yī)學雜志》和媒體之間的協(xié)議。雙方約定電子媒體不早于星期三下午六點,紙媒不早于星期四早上,報道與期刊發(fā)表論文相關的新聞。作為回報,我們會提前通過特快專遞把雜志寄給同意遵守禁制令的媒體同行,給他們充分的時間來準備報道感興趣的新聞。

繼《新英格蘭醫(yī)學雜志》推行媒體禁制令之后,各大頂刊——Nature 、Science 、《細胞》、《柳葉刀》等紛紛步其后塵,如今已成西方科學頂刊的行業(yè)準則之一。如Nature 官網(wǎng)上就有相關條款:論文作者只能在發(fā)表日期確定后才可對媒體公開自己的研究,但不能早于發(fā)表前一周。

“科學頂刊”推行媒體禁制令,圖謀深遠。在施行過程中,引發(fā)了多方之間的博弈。加入博弈的至少有如下五方:科學頂刊、科學家群體、大眾媒體、生物制藥公司、NASA。

Nature與冷核聚變

經常勇立潮頭的Nature 雜志,一馬當先響應媒體禁制令,當即打了一仗。

起因是引發(fā)巨大爭議的冷核聚變實驗。冷核聚變是當代物理學中的怪胎,長期被邊緣化,甚至被詆為“偽科學”,但至今仍打不倒、弄不死。一九八九年春,美國楊百翰大學和猶他大學兩個團隊幾乎同時宣稱實現(xiàn)了在室溫條件下的冷核聚變,在雙方大學協(xié)調下,兩個團隊愿意共享榮譽,達成協(xié)議:將各自派出代表,于當年三月二十四日在鹽湖城機場的聯(lián)邦快遞辦公室,同時向Nature 寄出論文。

但這樣的科學大新聞,誰不想“獨任朔方無限功”呢?猶他大學團隊先向《電分析化學雜志》投稿,得到承諾論文將在四月十日發(fā)表,猶他大學就在三月二十三日安排了研究成果的新聞發(fā)布會,新聞由《金融時報》《華爾街時報》同時發(fā)表,猶他大學團隊受到全世界科學界的關注。

得知此事的楊百翰大學團隊當然怒火中燒,當天就將論文投寄Nature 雜志,三月二十七日猶他大學也將論文投寄Nature ,四月二十日Nature 在社論中預告,將發(fā)表楊百翰大學團隊的論文,而猶他大學的論文則被拒。猶他大學團隊在學術論文由期刊發(fā)表之前,就搶先開新聞發(fā)布會,讓大眾媒體披露內容,明顯違反了媒體禁制令,Nature 雜志通過處置這一事件,明確表明了立場。

在上述案例中,參與博弈的已有三方——科學頂刊(Nature )、科學家群體(楊百翰大學和猶他大學的科研團隊)和大眾媒體(《金融時報》《華爾街時報》),其中Nature 表現(xiàn)最為強勢,它在社論中向另外兩方強力施壓:

媒體禁制令截至新刊發(fā)行日的周四傍晚,在此之前,媒體不得發(fā)布和新刊論文有關的任何內容,禁令必須嚴格遵照執(zhí)行,違者將被拉入期刊黑名單。對作者,Nature 拒絕發(fā)表那些提前將消息透漏給媒體的論文。

這里明確提出了對違反媒體禁制令的懲戒措施——拉入黑名單,失去獲得Na tur e 提前分發(fā)的內容概要的資格,由于很多科學前沿消息往往被Na tur e 獨家壟斷,上了黑名單的媒體就會在同行競爭中落后。

Nature 這樣的科學頂刊,當然希望貫徹媒體禁制令,但是它們能不能令行禁止呢?大眾媒體肯不肯俯首就范呢?Nature 意識到,它還需要再打一仗,設法摧毀或削弱大眾媒體在科學新聞方面的公信力。

Nature 打壓《倫敦星期日泰晤士報》

被Nature 選來祭旗的大眾媒體,是在西方世界享有廣泛影響力的《倫敦星期日泰晤士報》。而Nature 發(fā)難的題目,則是艾滋病。

艾滋病一九八二年由美國疾控中心正式命名,一九八六年國際病毒分類委員會統(tǒng)一命名了 HIV 病毒,這通常被認為是引起艾滋病的病原體。但這種學說也一直有人持有異議。例如病毒學家杜斯伯格(P. Duesberg),一九八三年開始強烈反對HIV 和艾滋病之間存在聯(lián)系,他的激進觀點引起歐洲各大媒體的強烈興趣,《倫敦星期日泰晤士報》一九九三年刊發(fā)了二十五篇相關報道,明確支持這一“HIV病毒懷疑論”,并認為醫(yī)學界報道的非洲艾滋病高發(fā)率未必屬實。

于是《倫敦星期日泰晤士報》被Nature 選為發(fā)難對象。一九九二年七月二日的社論中,主編麥多克斯(J. Maddox)火力全開:“各種小報都在報道這種危險的言論,但最令人驚訝的是《倫敦星期日泰晤士報》……為杜斯伯格和他的支持者提供宣講平臺,而對英國衛(wèi)生部首席醫(yī)療官等人士的反對意見卻視而不見?!?/p>

隨后的兩年間,Nature 不斷發(fā)表文章指責《倫敦星期日泰晤士報》:說它選擇性刊登讀者意見,刻意營造杜斯伯格觀點獲得普遍支持的假象;說它質疑艾滋病在非洲的流行是嘩眾取寵。這不只是兩家英國著名報刊對艾滋病病理的不同觀念之爭,Nature 還有更大的目的。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九日在題為“新聞自由新式濫用”的文章中,Nature 先對《倫敦星期日泰晤士報》的“墮落”表示痛心疾首,然后設想各種“挽救”辦法:

在一個開放社會里,如何才能阻止一份報紙走上一條嚴重錯誤甚至可能是災難性的道路呢?不受法庭干預的強制措施和一定程度的輿論打擊可能會有所幫助,但這類材料無論多有趣,數(shù)量卻有限,何況像《倫敦星期日泰晤士報》這樣的國際媒體還可能把它的觀點強加給英國以外的讀者。聯(lián)合抵制報紙也是無效的:報紙讀者的閱讀口味是難以捉摸的。圍堵報紙各分社進行抗議,在倫敦一些偏遠地區(qū)也行不通。

上面這段話中所設想的種種措施,完全可以理解為Nature 試圖煽動公眾或有關方面來采取的行動。但這看來還不解恨,這篇文章的結尾,竟暢想上述措施對《倫敦星期日泰晤士報》造成致命打擊,最終導致??膱鼍埃?/p>

遺憾的是……還不足以讓報紙???,不過當讀者更多了解艾滋病毒感染者艾滋病的發(fā)病機制時,情況就不同了。那一天也許已經不遠,《倫敦星期日泰晤士報》到時會怎么應對呢?

作為大眾媒體,《倫敦星期日泰晤士報》當然有權選擇自己支持的科學觀點,Nature自命“科學審查官”,盛氣凌人地對一家報紙的科學新聞進行審判,這在期刊歷史上非常罕見。Nature的真正目的,是通過此役摧毀《倫敦星期日泰晤士報》科學新聞的公信力和影響力,從而樹立自身科學傳播的權威地位——科學傳播的門檻是如此之高,連《倫敦星期日泰晤士報》這樣的報紙都不值得信任,其他報紙更無論矣。那么誰才真正值得信任呢?當然只有Nature 這樣的科學頂刊了!所以施行媒體禁制令也就更具合理性了。

然而,最具諷刺意味也最為悖謬的是,《倫敦星期日泰晤士報》所支持的杜斯伯格“HIV 病毒懷疑論”觀點,當初卻是以論文方式發(fā)表在Nature 、Science 、《癌癥研究》、《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等科學期刊上的!一九八九年Nature 還轉載了杜斯伯格主筆的相關論文的摘要。

事實表明,Nature 對《倫敦星期日泰晤士報》的發(fā)難,邏輯上完全不自洽,而且《倫敦星期日泰晤士報》在這場爭論中也沒有任何違反媒體禁制令的行為。

大眾媒體的軟弱反抗

媒體禁制令施行早期,對大眾媒體約束力還相當有限。例如一些廣播電臺或電視臺,常在周三晚間對《新英格蘭醫(yī)學雜志》上某個前沿新聞進行報道(雜志媒體禁制令截止時間是周四早上),借口是新聞由美聯(lián)社或合眾國際社分發(fā),并未規(guī)定要等到周四才能報道。有的媒體提前報道雜志論文內容,但宣稱是從別的渠道獲取的消息。還有媒體利用地方時差打擦邊球,搶先幾個小時報道科學新聞。

《新英格蘭醫(yī)學雜志》等雜志的應對手段,是將違反禁制令的媒體列入黑名單,取消它們提前訪問雜志內容的權限。黑名單的震懾效果非常明顯,絕大部分媒體只能屈服。為收殺雞儆猴之效,雜志殺過幾只“大雞”。

例如一九八八年雜志對英國路透社實施懲罰,取消路透社未來六個月對《新英格蘭醫(yī)學雜志》的航空快件郵件訂閱權限。原因是路透社提前一天搶發(fā)了雜志原計劃當年一月二十八日發(fā)表的一篇重磅論文的消息,盡管路透社辯稱自己的消息來自別的渠道。而《今日美國》僅僅因為搶先一天播報了Nature 雜志上一篇關于阿爾茨海默病論文的消息,就被Nature從新聞合作名單中刪除,這意味著《今日美國》在一段時間內不能再提前接收到Nature的論文。

科學雜志和大眾媒體雙方圍繞媒體禁制令的博弈,終極原因當然是金錢(雜志和媒體各自的商業(yè)利潤,以及背后金主的利益),但是在具體操作和對外宣傳方面,雙方也有過很多思考。比如有的雜志曾考慮過主動放棄媒體禁制令。

目前向大眾媒體做出實質讓步的,主要是物理和天文領域的科學期刊。例如《物理評論通信》頗負盛名,一度也追隨《新英格蘭醫(yī)學雜志》執(zhí)行媒體禁制令,但近年已逐漸放松,宣稱對論文提前宣傳的限制“并非強行要求”。放松新聞禁令的還有《應用物理學通信》《混沌》《等離子物理》等。

為何物理學期刊愿意讓步?物理學家貝德森(B. Beder son)的解釋直指本質——因為很少有物理學發(fā)現(xiàn)能直接影響一個公司的股價。換句話說,就是因為物理學發(fā)現(xiàn)很少能和經濟利益直接發(fā)生關系,天文學發(fā)現(xiàn)也是如此。

在這場博弈中,科學家群體實際上無足輕重,他們只服從另外兩方中的勝者——科學期刊獲勝,就遵從媒體禁制令;科學期刊讓步,就更多地讓大眾媒體滿意。而真正決定上述兩方勝負的,其實是另一些因素。

敢于抗拒媒體禁制令的機構

施行媒體禁制令,科學期刊固然處于強勢,但博弈中還有比科學期刊更強勢的機構。例如生物科技公司,就對提前公布科研成果毫無顧忌,因為它們有非常直接的動機——推高公司股價。制藥公司甚至敢于制造假消息來推高股價,比如一九八七年ICN 制藥公司通過新聞發(fā)布會宣稱,他們研制的一種對延緩HIV 發(fā)病有特效的新藥即將上市。在這個消息導致ICN 公司股票價格飛漲,但隨后美國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澄清這個消息完全沒有根據(jù)。

發(fā)布假消息畢竟會透支公司信用,而公司資助的研究成果一旦通過審稿獲得科學頂刊的背書,提前放出消息就能大獲其利,比如安進生物科技醫(yī)藥公司就通過這個手法,導演過一次小小的股市“奇跡”。

一九九五年, 三篇關于成功克隆小鼠肥胖基因的論文通過Science 審稿,安進公司承諾將投資八千萬美元,支持開發(fā)基于肥胖基因研究成果的產品。公司在客戶通訊備忘錄上公開了Science 即將發(fā)表克隆肥胖基因論文的消息,當即引發(fā)股民搶購安進公司股票,股價短期內從每股0.63 美元飆升至4.25 美元,安進市值出現(xiàn)暴增。

對生物科技公司的這類行為,生物學家切克(T. Cech)有精到總結:“一篇科學論文可能讓市值增加數(shù)百萬美元,已經司空見慣……而公司也喜歡頂刊發(fā)表帶來的宣傳效果?!?/p>

生物科技公司敢于無視媒體禁制令,至少有兩個原因:第一,作為研究資助方,公司往往能第一時間獲知論文錄用消息;第二,制藥公司資助的減肥、腦瘤、長壽、特效藥等各種引人注目的研究課題,本身就是各大頂刊爭相搶奪的熱門發(fā)表對象,生物科技公司即使踩了媒體禁制令的紅線,科學期刊一般也選擇隱忍。

另一家敢于無視媒體禁制令的機構是NASA(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對大部分機構來說,資助項目能在Nature 、Science這類頂刊上發(fā)文,通常被認為是資助成功的重要表征。但NASA 卻經常越過頂刊,提前召開媒體發(fā)布會公布相關資助的研究成果。

例如一九九八年,NASA資助的項目將研究成果投稿Nature ,還在同行評議,項目就提前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宣布其團隊用哈勃望遠鏡獲得的新發(fā)現(xiàn)。Nature指責NASA違反媒體禁制令,NASA傲然回應說,他們已經組織了五人天文學專家小組,對研究成果進行了專業(yè)性和嚴肅性“完全不遜于Nature 同行評議”的答辯。NASA發(fā)言人還揶揄說:“一家英國雜志,非要跑來告訴NASA 如何將科學結論反饋給我們的恩主,還真需要點兒勇氣?!?/p>

NASA急于發(fā)布科學新聞,有難以啟齒的原因——NASA 負責人相信,如果自己資助的研究項目能夠經常在媒體上搞出響動,會有助于增加從政府獲得的撥款。NASA 的科學家雷格勒(G. Riegler)則坦率表示:“潛在的和實際的媒體關注,決定一顆處于提議中或實際飛行中的人造衛(wèi)星的命運?!?/p>

生物科技公司和NASA 敢于違反媒體禁制令,是因為它們自己就是資助方,誰出錢誰說了算,科學家團隊也會配合它們提前召開媒體發(fā)布會。而NASA 作為權威科學研究機構,自身具備學術鑒定的專業(yè)資質和能力,生物科技公司盡管表現(xiàn)霸道,終究還要借助科學頂刊發(fā)表來為成果的科學性背書,而NASA 則有資格擺出“我就是科學”的架勢。

在上述事件中,Nature 最終并未執(zhí)行媒體禁制令,仍然刊登了NASA 資助的項目論文,只是刊登后在社論中抱怨幾句。因為NASA資助的論文無需Nature 的發(fā)表來背書,相反Nature 卻舍不得放棄對NASA 項目成果的獨家優(yōu)先報道。

媒體禁制令的實質

科學頂刊要求大眾媒體遵守媒體禁制令,真正的實質,是雙方對科學新聞背后的商業(yè)利潤的爭奪。這種爭奪的邏輯脈絡是這樣的:

Nature 、Science 、《新英格蘭醫(yī)學雜志》等都是筆者曾揭示過的“兩棲雜志”(參見《讀書》二0一六年第九期拙文)——發(fā)表少量學術文本和大量大眾文本,它們雖然享有很高的學術聲譽,其實是同時具有“學術雜志”和“大眾媒體”兩重身份的雙面角色。

因此對于科學新聞的商業(yè)利潤,科學頂刊實際上和大眾媒體處于同行競爭狀態(tài)。但頂刊又擁有大眾媒體所缺乏的學術聲譽,它們當然要利用這一點,來幫助自己在科學新聞的商業(yè)利潤中占據(jù)更大份額,辦法就是強迫大眾媒體接受媒體禁制令,確保重要的科學進展由頂刊率先發(fā)布。

科學頂刊既占據(jù)高端學術地位,同時著力經營大眾科學傳播,這兩方面互相加持,前者為后者提供學術背書,后者為期刊提升影響力和知名度。這一策略的效果確實相當好。例如二0一七年美國科學健康咨詢會發(fā)布了一份全球主要科學新聞站點評級表,評級主要參照新聞報道可信度和選題能力。評級結果顯示:

Nature 、Science 高居科學新聞站點榜首,可信度和選題能力皆屬“優(yōu)中之優(yōu)”,BBC和《衛(wèi)報》被認為選題水平不穩(wěn)定,《科學美國人》《紐約時報》《時代周刊》《華盛頓郵報》淪為二流科學新聞媒體,而CNN、《電訊報》、《福克斯新聞》、《新聞周刊》等則被告誡“任何出自這幾家的科學報道都需謹慎核實”。

科學頂刊既已成為最好的科學新聞來源,就能大量占有科學新聞的商業(yè)利潤。以媒體禁制令始作俑者的《新英格蘭醫(yī)學雜志》為例,一九七九年收入(不包括雜志刊登的分類廣告)為94.8 萬美元,凈利潤38.7 萬美元。一九七九年之后的收入《新英格蘭醫(yī)學雜志》拒絕披露,據(jù)估計現(xiàn)在應達數(shù)百萬美元。Nature 、Science 、《柳葉刀》等科學頂刊,也無不借助媒體禁制令而在商業(yè)上大獲其利。

對一稿多投禁制的異議

科學新聞在中國還幾乎沒有商業(yè)價值,媒體禁制令本來并無必要。但目前因政策導向,中國科學家紛紛將科研成果投稿西方科學頂刊以求發(fā)表,他們當然自覺遵守媒體禁制令,不會在頂刊發(fā)表之前向國內外大眾媒體披露成果,因為“頂刊發(fā)表”帶來的利益,通常遠大于大眾媒體上科學新聞所能帶給他們的。

在國內,媒體禁制令既未有期刊正式主張,更未出現(xiàn)科學期刊和大眾媒體在這個問題上的矛盾或沖突。國內普遍將學術論文和大眾媒體上的普及文章或新聞報道視為不同文本,一種文本的發(fā)表,并不必然成為另一種文本發(fā)表的障礙。

至于目前國內學術界普遍遵循的一稿多投禁制,雖然可以認為它已經包含在英格爾芬格最初主張的規(guī)則之中(不接受已在其他刊物發(fā)表的稿件),但在中國國內這一禁制也完全可以自發(fā)形成。一稿多投禁制至遲在八十年代已經基本實行,盡管當時還會偶有例外。這一禁制對于學術期刊來說完全合理,實際操作中也沒有出現(xiàn)過問題。

但最近國外出現(xiàn)一種主張,認為一稿多投禁制應該考慮廢除,允許作者同時向多家學術雜志投同一稿件,這樣可以加快發(fā)表速度,只要最終避免出現(xiàn)“一稿多刊”的局面即可。這一主張也得到國內一些學者的私下贊成,因為現(xiàn)在國內學術發(fā)表日益困難——“需求側”快速膨脹,而“供給側”增長緩慢,學術論文審稿周期越來越長,審稿通過后“排隊”發(fā)表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有些學者遂遷怒于一稿多投禁制。

在一稿多投禁制下,如果出現(xiàn)“一稿多刊”情形,作者將承擔主要責任,并承受后果(比如此后被涉事期刊拒稿、受到道德譴責等);而解除一稿多投禁制,則如果出現(xiàn)“一稿多刊”情形,刊物將承擔主要責任。考慮到如今學術期刊(尤其是CSSCI 期刊)對作者處于明顯的優(yōu)勢地位,期刊肯定缺乏解除一稿多投禁制的動力。

至于國外情形,比如許多以盈利為目標的“開放存取”(又稱開放獲取,關于其性質參見《讀書》二0一八年第八、第十期拙文)期刊,就有可能另當別論了——在那種期刊上發(fā)表文章,作者通常要先付錢,應該不會有作者愿意付雙份或多份的錢,所以一稿多投禁制解不解除也就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