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里的一天,我坐在摩拜廣場布來咖啡館的一張軟沙發(fā)里,黑咖啡釋放出室內(nèi)濃稠的幽暗,人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音樂聲在頭頂旋轉(zhuǎn),磨著粽黑色的豆子,將液體倒進每一只敞開的杯中,我用全部身體吮吸著咖啡的香味??Х瑞^的門開了,一個少年走到我跟前。
“我是你的兒子,也許你還不認識我?!?/p>
“可是我還沒有妻子呢?!?/p>
濃濃的咖啡味使我的聲音聽上去又苦又香,少年用明亮的眼神舔干凈了它,“那我們一起去尋找母親吧!”
他十六七歲的樣子,臉色白凈,開著一小叢一小叢的粉刺,頭發(fā)很長,烏黑發(fā)亮,夾雜著微微的汗水,一綹綹披散在腦門上,就像剛剛在外面玩樂盡興后回到家里。在那些頭發(fā)的綹條之間留出三角形的空隙,像別在腦門醒目位置的一個族徽。
我注視了他一會,點點頭,于是我們就出發(fā)了。由于時間正是下午,我們便決定朝東走去,那樣就可以背對著太陽,讓陽光射到我們的后背上。它在我倆的肩胛、背部、屁股上投射了大量的熱力,這些熱力是一只大手,推著我們向前走。兩個影子倒在地上,像兩只小黑狗一直跑在我們前面引路。它們靜默著,一句也不吠叫,只是跑著,對路旁的風吹樹葉聲、飛過的蟲子、頭頂盤旋的鳥兒也從不好奇,始終守在我們跟前。只有飛馳而過的貨車會讓它們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一陣微微的顫栗,我們也跟著抖動起來。
我們并肩走著,少年已經(jīng)和我一般高了,唇邊甚至已經(jīng)冒出了隱隱的絨絨之意,這就像一棵樹,已經(jīng)準備獨自去品咂雨雪的滋味。有時我故意放慢腳步,落到他的后面,他好像努力壓制身體里的彈簧,但效果不明顯,陽光照著他的淺灰色T恤和運動褲套裝,像是要把他融化在這下午的空氣中。
我加緊幾步,與他站在一起,問道:“我是否給你取過一個名字?”
他高興地轉(zhuǎn)過臉來,很認真地回答:“就是兒子,那個最為正式的名字?!?/p>
我接受了這個名字。也只能是這個名字,第一個名字,在一切名字之先的名字,賦予我父親身份的名字。這個回答讓我很滿意,同時又感到了責任。如今我倆最為重要的任務(wù)就是找到他的母親,只有她能使我自己成為丈夫,使他成為兒子。
隨著我們不斷向前走動,我能感覺到太陽也在往下落。我們走得太快,踏步太用力了,每一步都踩在它身上,它只好往下掉,向山頂靠攏,尋找一個支撐點,尋找一個讓它重新升起的地方,人們又能再一次見到它熟悉的面容。
“我母親長什么樣子?”
我一驚:“什么樣子?——你知道,我們分開得太久了,就好像我們從來沒有見過,更別說記住她的樣子了。這件事就是這么奇怪,當我在心里想象她時,她是如此清晰,如此親切,就像我和她頭頂頭碰在一起。而當我想要用語言去描述她時,她就躲開了。我的舌頭觸碰不到她?!?/p>
“可能她就是希望我們動身去找她?!彼呐d奮勁并沒受到我說的話影響。
“你說得對,當我們找到她,和她面對面站在一起,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把她的身體抱在懷里時,她就會完全確定下來,再也不是不可捉摸的了。”這時,我又想起一個問題,讓我犯疑慮。
“可是我們怎么確定她的存在,怎么知道她肯定就在那里呢?說不定我們會無功而返。”
“父親你擔心太多了。我們仨是一個整體,一個穩(wěn)定的三角形,既然現(xiàn)在兩條邊都已經(jīng)確定了,那第三條邊也就是唯一的呀!”
這倒是我沒有想到的。我贊許地拍拍他的腦袋,他頭上的三角形徽章被我弄亂了,他用手扒拉了幾下頭發(fā),它又出現(xiàn)了?,F(xiàn)在好了,解除了擔憂,只剩下一件事,我們只要去找就行了。而且,當“父親”這兩個字突然向我射來的時候,我的耳朵忽然一熱,這個稱呼太奇妙了,也太深奧了。我一時都想不明白它到底意味著什么。當她呼喚我的名字時,那將會更加奇妙,我無法想象從她唇中吐出的兩個字會像蠶一樣吐出多少絲來,把她和我纏連在一起,那些絲帶有黏性又充滿了韌勁,透明、纖長,甚至可以繞著地球一圈再轉(zhuǎn)回來,而那只吐絲的蠶,此刻我們正在尋找她,在她變成一只蛾飛走之前。
天快黑的時候,我們抵達了離開城市后的第一個小鎮(zhèn),它冷清破敗,房屋低矮,街道荒涼,老人們拄著拐杖在街上走來走去,幾條野狗相互追逐、撕咬,不時發(fā)出一聲狂叫。我們沿著主路進入鎮(zhèn)子,在一個路口,一個腰上系著圍裙的中年男人坐在店鋪門口一直看著我們,他的雙手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摸索著,好像想拿出什么東西,但又猶豫不決。就在我們離他越來越遠的時候,他跑了過來。
“你們是做什么的?”
“找我的妻子?!薄罢椅业哪赣H?!?/p>
“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我也在尋找我的老婆?!?/p>
我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志同道合的人,這不由讓我對他說的產(chǎn)生了興趣。他在前面帶路,領(lǐng)我們?nèi)ニ依?。一路上,他的兩只手仍然藏在口袋里,我已?jīng)不再想他會掏出什么了,那兩只手不會立刻掏出什么來的,它們在孵小雞,一只手做窩,一只手坐在上面孵著,但還要好久,小雞才會破殼而出,用毛絨絨的嫩黃小嘴唧唧叫出聲來。但也許它永遠也不會叫,那只手不讓它叫,它也許有米粒吃,有水喝,但就是不能唧唧亂叫,那樣就誰也不知道它已經(jīng)出生。誰知道呢,也許他口袋里的小雞已經(jīng)孵出,也許它們本來就一直在他的口袋里,他的兩只手總是放在里面安撫它,恐嚇它,讓它始終保持安靜。
他告訴我們他找不到老婆了?!拔一舜蟀胼呑拥姆e蓄娶回來的老婆就這么不見了,一個大活人,真是奇怪!”他轉(zhuǎn)過臉朝向我們,我發(fā)現(xiàn)他臉色蒼白,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整個人顯得很虛弱的樣子。開了這樣一個頭之后,他開始了詳細講述,他說他們剛剛結(jié)婚一年,他們一直很相敬相愛。他努力做鞋——他是一個鞋匠,他和鞋子一樣沉默——而她則將家收拾、布置得像個天堂。他每天回家來,身上帶著好聞的皮革味,走進屋里,有時候咳嗽一聲,有時喊她一聲“喂”,于是她開飯。他們坐在桌邊,慢慢將夜晚嚼碎,吞下去,等到夜晚沉默的硬塊在胃里消化得差不多了,他已經(jīng)洗完了澡,而她站在窗前或是坐在沙發(fā)里對著電視發(fā)呆,他又喊一聲“喂”,于是他們一起上床睡覺。這樣的日子平淡,簡單,但又有滋有味,讓他做鞋時手上總是充滿了力量,打斬、繃楦、縫線、打孔,每一下都準確有力,讓鞋子緊緊地包裹著腳背。但是,在不久前的一天,他回到家,發(fā)現(xiàn)老婆的身影變得半透明了,穿過她的身體能看到身后的廚房、餐桌。而幾天之后,她就消失不見了,他大聲喊:“喂!”但就是沒人回應(yīng)。他在家里每一個角落都找不到她,聽不到她的聲音。他又向街坊鄰居打聽,張貼尋人啟事,但仍一無所獲。如果一只羊丟了,找不到羊圈,它總會被別的牧羊人發(fā)現(xiàn),但是她就像一滴水蒸發(fā)到空氣中,徹底無影無蹤。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在做鞋之余,他總在街頭張望,希望會與她不期而遇,或者能打聽到一些消息。
一條小路通向他的家,這是位于小鎮(zhèn)邊緣的一套民居。進門是客廳,主人很熱情地邀請我們到沙發(fā)上坐,我沒有坐,問他臥室在哪一間,他指了指沙發(fā)旁邊的一扇門。我推開門進去,屋子里很暗,簾子都拉上了,有一股閑置已久的特殊氣味。在門口站了幾秒鐘,我摸索著往里走,慢慢適應(yīng)了房間里的光線,發(fā)現(xiàn)這間屋子很深,堆了不少東西,顯得影影綽綽。在我向前走的時候,手邊有時是柔軟的棉布的沙沙聲,有時是臺子上的雜物的輕響,我的兩只腳像嗅探犬一樣謹慎向前。它們探查的路徑不斷深入,然后顯得越來越猶疑,因為它本來以為十秒鐘就可以完成的任務(wù),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似乎永遠沒有結(jié)束,它不斷向前,而前方又不斷出現(xiàn),如同深夜出行時車燈連續(xù)打開的黑暗。就在雙腳變得煩躁不安的時候,一個聲音從我的對面飄過來:
“啊,竟然有人來到了這里?!?/p>
雙腳立住,眼睛凝神,我看見在黑暗深處的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女人。
“你就是這家的女主人吧?”
“女主人——這倒是個新名詞,至少比一個字好。你又是誰?”
“我和兒子一起尋找妻子,在鎮(zhèn)口遇到了你丈夫,他說他找不到你了,說你消失了,于是請我來幫忙?!?/p>
“我一直在這里,就在這個房間里?!?/p>
“那為什么他看不到你,也聽不到你的聲音?”
“并不是我自己想要隱身的。你是否知道,女人的血是透明的,我們天生就有隱身的傾向,但只要有人經(jīng)常呼喚我們的名字,我們就不會隱身,就會在房子里走動、打掃、做飯??墒俏业恼煞蛱聊耍褚恢婚割^一樣,只知道使勁往生活里頂,只看著生活的皮面把它包裹起來。他對我的稱呼既不是三個字,也不是兩個字,而是一個字。一個月前的那天傍晚,下著雨,我做好了飯,站在窗前等著他回家來。雨絲細密閃亮,像一枚一枚小針,有幾枚闖進了屋里,扎到我身上,竟然真的感覺到了痛。他回來了,熟悉的皮革味,一步一步走進來,我轉(zhuǎn)過身迎接他,他喊了一聲‘喂’,那一個字就像一顆子彈,瞬間把我擊倒在這片幽暗中,再也走不出去了?!?/p>
“可為什么我卻能看到你?”
“因為你是陌生人,你身上沒有子彈?!?/p>
“那就讓我用這陌生的善意帶你出去吧?!?/p>
我引導她走出深深的房間,走到她丈夫跟前。她丈夫連忙握住我的手,使勁搖著。我從他握緊不放的手中抽出來,告訴他應(yīng)該去擁抱他的妻子,并且以后要多多喚她的名字,兩個字或者三個字,而不是一個字。
“只要你叫她的名字,她就再也不會消失?!?/p>
他好像是第一次嘗試似的叫了一聲,她哆嗦了一下,但隨即微笑了。我認為應(yīng)該把這個時刻留給他們,于是向他們告辭。鞋匠讓我稍等片刻,他跑進隔壁房間里,捧出兩雙皮鞋,說我們要走那么長的路,肯定用得著。他妻子臉紅著責備他:
“兩雙鞋子能派多大用場?!?/p>
“可是我們也沒有更好的東西送給他們呀。”鞋匠抓抓散亂的頭發(fā),似乎很傷腦筋。
“我們有的?!彼苌衩氐匦χ?,把我們領(lǐng)出客廳,站在旁邊的一間低矮的雜屋門口。鞋匠很疑惑地看著,她推開門,兩匹馬相互擠推著嗒嗒走了出來。鞋匠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看看她,又看看我們,用手撫著馬背,逆著鬃毛摸了一把,仿佛要看看這是否是真實存在而并非幻覺,兩匹馬低低地嘶鳴了兩聲。
“哪里來的馬匹?”鞋匠疑惑不解。
“如果我告訴你,它們是我名字中的另兩個字你會信嗎?”她的臉上有一絲狡黠,“你總是只喊我‘薇’,而另兩個字長期被丟棄一邊,在寂寞中它們就化成了兩匹馬,在馬廄中日日練習踏步。它們肯定能跑得很快?!彼f著將韁繩交到我們手里。
辭別了鞋匠夫婦,我們又回到了鎮(zhèn)上,胡亂找了一家小旅館,安穩(wěn)地睡了一覺,第二天繼續(xù)趕路。這時速度比之前就快多了,騎在馬上,樹林和山嶺驚慌地急速倒退,以免趕不上已經(jīng)進入過去時的回憶,也可能是驚異于這舊時代的交通工具,竟然闖入了21世紀。我們在馬背上聊起這兩匹馬的勁健,聊起那一對夫婦,兒子問我是怎么找到那個消失不見的妻子的,我告訴他當我走到臥室深處時她就在那里,她并沒有消失,只是她的丈夫看不見她。
“她是不是穿越到其他世界?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在我們生活的空間中,并不是只有一個宇宙、一個世界,而是有很多個宇宙和世界,它們是平行的,我們只能在其中一個當中生活,但外力的作用可能會使它們實現(xiàn)交互,導致穿越?!?/p>
“也許她說的‘子彈’就是你所謂的外力?”
“還有一種可能,她自己內(nèi)在的情感壓力導致體內(nèi)溫度不斷升高,最終爆燃,這就燒穿了平行時空的間隔?!?/p>
“你這個解釋聽起來更合理。”
“我忽然想到另一個問題,父親,我的母親叫什么名字?”
“密倫娜。我所愛的女人只有一個名字,總是叫密倫娜?!?/p>
“這是一個好聽的名字,我的母親一定也很美麗?!眱鹤記]有看我,望著遠方,似乎陷入了遐想之中。馬蹄聲聲,踏著黃色的泥土路,傳來的每一次馬蹄聲仿佛都在呼喚著密倫娜、密倫娜、密倫娜……這蹄聲就是發(fā)向遠方的訊息。隨著我們持續(xù)向前,走村過鎮(zhèn),翻山越嶺,不斷有新的消息傳來,那些來自我的朋友、熟人,但最終大多數(shù)消息都被證明是誤傳。它們就像馬蹄飛濺起的泥土,一路跟隨著我們,又迅即落地遠去,落在車轍里、泥水中。但至少我們用它們做下了記錄,可以將此地排除在外,逐漸縮小尋找的范圍。我們跑過了一個又一個城鎮(zhèn)、村子,把一片又一片樹林、田野拋在后面,我們已經(jīng)跑出了西部和長江中游群山連綿的地帶,逐漸進入了平原和丘陵。早晨和黃昏,那些在田疇山丘上飄蕩的霧氣把陽光散布得異常均勻而有質(zhì)感,像一層有著輕微折光的透鏡。有時是一連幾天的細雨,千千萬萬顆雨滴像老天找不到傾訴的對象,于是找到我們,把話全部倒出來,撒在我們的身前身后。它們說完之后,我們心里似乎也有很多話要說,但我倆都沉默著,在萬千言語中沉默著,有時一刻不停地行進在雨中,有時站在旅館的屋檐下看雨。
漸漸地,需要尋找的地域越來越少,然而我卻感覺離她更遠了。以前在崇山峻嶺之間,在山邊小道上行走,雖然山頭高聳遮住了視線,但我總覺得密倫娜就在某處等著我們,而現(xiàn)在常常可以一眼望穿好幾個村莊,卻清楚地看見她不可能在那里,她消失了。越看得清楚,就越是引起失望,落空。只有一次,希望像一朵云彩降臨在我們面前。那是當我們正跑在路上的時候,一輛警車從后面追上了我們,用幾聲輕輕的“嘀嘀”讓我們勒住了馬的腳步。一個帽子只蓋住腦袋一半的警察走到我們面前,仰著頭,雙手叉腰站定:“我聽說你在找自己的老婆?”
“是的。”
“跟我走,說不定你能找到她。”
這讓我和兒子都來了精神,我把身子前傾,急切地問他:“她在哪里?”
“我們破獲了一起拐賣婦女案,有幾位無法聯(lián)系親人,你來看看吧,或許能把你老婆領(lǐng)回去?!彼碾p手從腰部釋放出來,在空中揮舞著。
忽然想笑,但是我拼命忍住了,沒有作聲,假裝去看兒子;兒子似乎比我還要迷惑,他抬起一只手扒拉頭發(fā),仿佛這樣有助于捋清思路。
“你如果跟不上,到前面找S城公安局即可?!彼謸]舞了幾下右臂,好像是指示地方,然后就走到車門邊。
“不,我不會去的?!蔽铱此谲囬T口停下,轉(zhuǎn)過身來,“我是在尋找我的妻子,我要歷盡千辛萬苦走到她的面前,我從來沒想過妻子是可以領(lǐng)回來的,即使是一件獎品也不可以,那不可能是她?!?/p>
這時,迷茫從兒子身上轉(zhuǎn)移到了他臉上,他站在車旁邊似乎在辨方向,才遲遲沒有離開。接著,他搖搖頭,嘴里低語了一句“不可救藥”,就駕車走了。
這剛剛吹起的肥皂泡瞬間破滅了,雖然它也迎著光線透出了一絲七色光和晶瑩,但它破滅得如此不堪,讓人感覺啼笑皆非。當它“啪”的一聲消失時,就把肥皂水濺到了我們臉上,我們用力擦拭了好長時間也擦不干凈。更可恨的是,我們還找不到一個怒目而視的對象,這讓我們有種莫名的煩躁。尤其是,一日日騎著馬,馬不停蹄地向前走,兒子的新鮮感已經(jīng)沒有了,路人投向我們好奇的目光已不能補償他內(nèi)心的倦怠,雖然他從未對我說起,但他的眼神在一天天失去原有的神采。
“我被這匹馬給綁架了!”一個中午,他終于忍不住叫道。
“可是你省了多少力氣呀。”我試圖安慰他。
“步行雖然累,但是我卻感覺是自己在走,我的腳連著我的心,可是這匹馬雖然跑得快,我卻根本無法和它建立起聯(lián)系,始終是它在跑,而不是我?!?/p>
“我知道你想要自由的感覺,閉上眼睛吧,就像任你的雙腳隨意走一樣,聽憑馬兒往它想去的地方跑。”
然而雨又下來了,典型的南方的雨,并不大,但一刻不停,均勻、細密,確保每一滴都落到地上,還給泥土。離下一個城鎮(zhèn)還有幾十公里,我們只能冒雨前行。細雨迷蒙,綠色的田野、連綿的山林、低矮的山丘、靜默的村莊全在雨水中洗著,濕漉漉的,朦朧一片。我們仿佛是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但滴嗒的雨水打濕了我們的臉和手腳,又從雨衣中鉆進來,侵入衣服的紗線,沿著細長的絲縷慢慢走到了中央,我們在心臟那里也聽到了水聲,像一根舌頭不停地舔著,舔得口干舌燥,而外面的水卻進不來,不能給它止渴。我們不得不時時停下來,抹去臉上的雨水,用手擋在額頭上,望一眼遠處,渴望有一堆由磚塊、水泥、沙石組成的堅硬的蔓延物在雨水中站立,迎接我們,讓雨水在它們身上披掛不住,又掉下來。我們倆都不說話,忍受著清冷、無聊,堅持往前,終于在傍晚時分抵達了一個小城,看到第一家旅館,我們就迫不及待地住了進去。
兒子一躺到床上就沉沉睡去,我借著余光打量了一下室內(nèi)。我們沒開燈,光線很暗,只看得出房間里除了兩張床,就是一把椅子、一個長條桌、一只圓形的小茶幾,一臺笨重的電視機橫在床尾,屏幕上微微露出反光,像一位兇狠的莽漢露出的兇光。我推開窗戶,發(fā)現(xiàn)它正好緊挨著一條河,這時雨基本上停了,但是窗外一直響著流水聲。對岸有人在釣魚,他穿著一件透明的雨衣,把釣竿架在一個用枝椏做成的支架上,自己坐在旁邊的矮凳上打盹,絲毫不擔心魚兒順著魚線和魚竿爬上來,鉆到他的簍子里,把魚餌吃光。但他自己才是最大的誘餌,而他當然不用擔心自己被吃掉。其實他和魚都明白,他們都在吃著同一種誘餌,那無形的手源源不斷地把它投下來,他們只要閉著眼睛就行,甚至連嘴都不用張,無論是在水里還是在岸上,它都會溶解,都有一樣的含量。
看了一會,倦意上來了,我也讓自己躺下來,這時我發(fā)現(xiàn)在釣魚人不遠處,有一座小橋,一個人站在橋上看水,水勢很大,就像他剛好被沖到這里。他把雙手背在背后,防止它們干擾了雙眼的觀看,不時地慢慢走動,就像流水與他的雙眼之間有一條線,水流動,牽引著他也在動。他一會走到橋東,一會又走到橋西,似乎按捺不住,因為這水流得沒有道理,但他又留不住,無可奈何。流水聲在我的耳邊嘩嘩響著,越來越連貫,越來越渾茫,漸漸變成了一首歌,響在半空中:
流水潺潺,路遠且長。
自西向東,心神蕩漾。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這是一個女聲,綿長、空靈,流播在低矮、潮濕的空中回環(huán)往復,一唱三嘆,如飛天舞過頭頂灑下的歌雨,這雨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集,我仰起頭來,張開嘴巴,迎接水滴,每一滴都甘甜如飴,每一滴都在我的肺腑間準確地找到空隙,找到那些枯干的角落,滴下去,潤澤開,使花開樹長,枝繁葉茂。蓊郁之氣在我的胸腔里累積,樹干與枝條擴展生長,我像一座被陽光照亮的森林,植被、地衣、灌木、樹冠,皆呼吸著霧氣與水分,將一種欲望與意趣培育得飽滿、茂盛,生機勃勃,那些不斷伸展的枝條和葉片就要從我的喉嚨里爬出來,爬過窗戶,到河流中去喝水。
這時,窗戶一動,一個女人從那里爬了進來,她橢圓形的臉像一條小舟,流水的嘴唇閃著微光,她的雙腳藏了起來,就像一條魚浮在水中。當她走動,我感覺她就像一條河正在流向我,我情不自禁地問道:
“你叫什么名字?”
“米萊娜。”
“噢,密倫娜?!?/p>
為了防止這條河流漂走,我抱住她,咬住她的嘴唇,將那些濕漉漉的枝葉吐出一些到她的嘴里。我是還給她,這本是屬于她的,是她一直在滋養(yǎng)著它們,甚至連我也是。
也許是我讓她喘不過氣來,她使勁扭過頭去,大叫起來。我想她這是要為我唱歌了,她是要試試嗓子,她的聲音多嘹亮啊。我松開她,拉著她的手,一刻不停地撫摸著,又把它抬起來,送到嘴邊,這時有人搖著我:
“父親!父親!”
是兒子搖晃著我,使我醒來,我的面前站著一個女人,她瘦小、憔悴,兩眼驚駭不安,像是要隨時逃走。門開著,把風雨放了進來,吹著她單薄的衣衫,剛才她可能就是這樣被吹進來的。就在我愣神的時候,她迅速抽回了手,掩著臉,跑出去了。
“父親,你做了什么夢?”
“我沒做夢啊,快攔住她,她就是你母親,我們?nèi)找箤ふ业娜恕!?/p>
“你搞錯了,她只是另一個旅客?!?/p>
“怎么會錯,我問了她的名字,她就叫密倫娜?!?/p>
這下輪到兒子愣住了。就在這時,一個胖子大步從門口闖了進來,對我怒目而視,指著我命令道:“你,到大廳里來!”
大廳里沒有人,只有旅館老板自己坐在柜臺后邊,看見我過來,使勁瞪了我一眼。面對面坐在舊沙發(fā)上,我把自己記得的一切都告訴了他。兒子坐在一邊,一直低著頭。胖子雙手交叉在胸前,始終沒有作聲,直到我不再說話了,才用眼角瞟了我一眼。
“你還在說夢話吧?!?/p>
“我清醒著呢,我出來找妻子又不是一天兩天了?!?/p>
“你老婆叫什么?”
“密倫娜?!?/p>
“可我老婆叫米——萊——娜。”他的聲音像一把錘子,把這三個字一個一個地擂碎,嘩啦啦掉在大廳的地上。
“那不是一樣嗎?”
胖子轉(zhuǎn)過身去,大聲對老板喊道:“拿紙和筆來!”他氣急敗壞地在紙下寫下三個大字,然后把它們?nèi)拥轿颐媲埃骸皩懴聛??!?/p>
不用寫了,他寫的是“米萊娜”,耳朵有時會欺騙我們,但眼睛不會,墨水更不會。但我還是抓起筆寫下“密倫娜”還給他:“是我搞錯了——它們聽起來太像了?!?/p>
“光聽名字有什么用,你老婆長得什么樣不知道嗎,你們什么時候結(jié)的婚?”
“我不知道她的長相,實際上我從未見過她,更談不上結(jié)婚,這就是我一直在尋找她的原因?!?/p>
“這可真是奇談!”胖子勃然大怒,站了起來,把本子朝地上用力一甩,“你別跟我胡扯,別想把你的好色行徑蒙混過去!”他的話像一段廢木頭,隔著茶幾朝我用力扔過來。我又羞又愧,不知如何說服他,不知如何才能讓兩根不同的木頭長到一棵樹上。我抬眼看到坐在旁邊一直沒吭聲的兒子,于是對他說道:“我的兒子可以作證。”
沒想到兒子騰的一下站了起來,漲紅了臉,兩只眼睛像雙筒獵槍一樣對著我:“你太不應(yīng)該了,不該隨便把一個女人就當作自己的妻子,雖然她的名字聽起來很像,雖然她一不小心走錯了房間,但是這一路走來,難道你還不明白要找到她不可能那么容易嗎?我看你是對尋找厭倦了,想中途放棄,就想隨便找個人來代替吧,你這種行為真是讓我都害臊!”他激動不已,這讓他累著了,他喘著氣走到另一個角落去,不搭理我,也不打算幫我了。
讓我又沒想到的是,胖子對兒子的這番話并不滿意,他對著兒子的后腦勺說道:“我不管你們是否在唱雙簧,但我要警告你說什么‘隨便找個人’來代替,這也是對我老婆的另一種侮辱,她可不是‘隨便什么人’,她就是唯一的?!闭f完這些,他又轉(zhuǎn)過來得意地看著我,嘴角帶著嘲諷的微笑,坐了下來,將一條腿擱在另一條腿上,身體靠上了沙發(fā)靠背。
“你說你在尋找老婆,但是你卻不認識她;你沒跟她結(jié)婚,卻稱她為老婆——你的每句話都在反對另一句話?!?/p>
“我確實是在尋找妻子,我兒子剛才的話從反面也可以證明,至于你指出的矛盾,這就是我們的差異之處。你只能設(shè)想一個具體的人站在你面前,你只相信肉體上實在的占有,而我相信通過意念、通過熱望就可以確認她的存在,就能激發(fā)起我去尋找的行動。一個心靈的事實,一道精神的方程,等待我去證明它,證實它?!?/p>
“你這個油嘴滑舌之徒,不揍你一頓,你是不會老實的!”胖子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作勢向我撲過來,要把我撕碎。
一個聲音從大廳的角落里傳來:“不要動手。”胖子愣了一下,低低地呢喃著:“米萊娜”,扭頭尋找聲音的方向。那個女人從暗處走到我們中間,看著我,輕聲說道:“我理解你,你這個做夢的人,一個為了妻子不遠千里來回奔波的的人,即使在夢里也是在尋找,當你還沒從夢中醒來,哪怕只看到一點妻子的影子,哪怕這個影子不是某一個具體的女人,只是你從遠處的想象,你也要用力把她抓住,不松手,這就是你抱緊我時我所感覺到的。我剛才叫喊,不是受到了侵犯,而是你送出的愛的力量太強大,讓我承受不住,讓我驚慌。誤會的產(chǎn)生是由于我作為一個具體的女人,恰好在這時候出現(xiàn)在你面前,這就造成了混亂?!?/p>
她的聲音很輕,但卻非常清晰,讓胖子呆住了,而我也驚喜于她說出的話是如此貼合我的本意。說完這些,她轉(zhuǎn)身對丈夫說:“我們走吧,火車就快來了?!彼槒牡貭恐氖肿吡?。
大廳里突然安靜下來,讓我坐了好一會兒沒有動,窗外的流水聲汩汩而入,在潮濕的地板上游動,蜿蜒,從褲腳鉆入我的身體,它們這些柔軟的螞蟻,就要一批一批聚攏來,一起把我抬走,把我抬入那不息的河流之中。
晚飯我倆都沒胃口,但還是讓人送了兩份飯食到房間里來。我們各自低頭慢慢咬嚼,筷子在餐盒中扒拉著,像在其中尋找一些讓人快樂的東西,但我們什么也沒找到,雖然室內(nèi)的燈光很亮,它也不能發(fā)現(xiàn)不存在的東西。我的舌頭所遇到的那些酸與辣,那些塊莖與細絲,都像是一種口腔里的解剖小實驗,只有從米飯中嚼出的一點甜,算是夜晚來臨時的安慰。胡亂吃了幾口,我打算去扔掉吃剩的餐盒,與剛好站起身的兒子撞到了一起?;氐椒块g后,他就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這時他看了我一眼,眼睛里閃過一絲驚奇:
“你的臉上怎么已經(jīng)有皺紋了?”
“哦,可能沒休息好。”我隨口說,同時也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你的下巴上也長出小胡子了?!?/p>
他有點羞澀地笑了一下,接過我手中的餐盒,走了出去。我在椅子上坐下來,這兩句對話終于讓我倆都輕松了一點,就像被堵住了的水終于又可以繼續(xù)流淌了,它的水位一再長高終是讓人不安。畢竟我們還要一起走下去,還要繼續(xù)尋找密倫娜。正想著,兒子回來了,他的樣子顯得有點興奮。
“我明白為什么我們總找不到母親了!”
“因為我們都變了樣子,無法相認嗎?”
“你還記得我們說過的三角形嗎?以前我們認為兩條邊是固定的,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兩條邊其實一直在變,所以第三條邊也就無法確定下來了?!?/p>
“可是我們沒法讓自己不變?!?/p>
“我們應(yīng)該換一個思路:我們可以等她,而不是去尋找。應(yīng)該讓她和我們相遇,但不是作為一個尋找后的目標?!?/p>
“你的意思是讓它自然發(fā)生?”
他兩眼放光,微笑著點點頭。
經(jīng)過這次事件,我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有道理。愛情和水一樣,是自然流淌,是一個浪頭突然打過來,恰好濺到正在河邊嬉戲的你的赤足上,它帶來驚喜與快樂,是從枝頭滴到你臉上那一滴水所帶來的悸動與銘記。如果你執(zhí)意要去捧起一泓水,它也會從掌縫中漏掉,你攜帶它,它會從你的身體中蒸發(fā),順著衣衫的絲縷提前溜走。
我們把馬留給了店主,換上火車,開始了漫無目的地漫游。我們已經(jīng)向東走了很遠,現(xiàn)在決定倒過來,自東向西,隨便登上一列火車,隨著它東游西蕩。在裝滿人的車廂里,我們不再逐一去掃視每個女性的面孔,不再留心去聽鄰座甚至另一節(jié)車廂里人們的談話。我們像火車原住民一樣,對車廂內(nèi)的逼仄和車窗外的無限,一切都習以為常,心里很安定。白天,是緊逼的皮革坐椅、用舊的金屬馬桶、不斷晃動的車廂接合部、上上下下相似又不同的臉龐。夜里,黑暗護送著一切,車窗外一閃而過的星星點點的燈火如同流水在小石子上輕輕撞擊出的笑聲,笑聲撕開夜的包裝紙,將薄薄的黎明像一件禮物送到人們面前。長長的列車,從廣闊的地平線上穿越而過,它們一縱一橫兩條相交線始終連接在一起,一直向前移動,穿過城鎮(zhèn)、平原和山野,去尋找那第三條邊。
幾個星期之后的一天清晨,當我醒來,車廂里仿佛深夜宴會結(jié)束后般安靜,睡夢在每一個人的臉上輕輕行走,把它輕盈和飄逸的腳印留在他們的身體里。我洗了把臉,重新回到座位上,過道里一個如梔子花般潔白的女子正朝著我走來,輕輕坐在我的面前,她神秘的微笑驅(qū)使我情不自禁地與她打了個招呼:“早上好!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密倫娜。”
我學著她的樣子笑了。
我看見窗外的青山在平原上弓起脊背,世界才剛剛誕生,耳邊傳來了一聲嬰兒的啼哭,我摸向兒子坐著的地方,我的手摸到的是虛空。